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六十三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田子方第一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數稱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子方曰:非也,無擇之里人也;稱道數當,故無擇稱之。文侯曰:然則子無師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師誰邪?子方曰:束郭順子。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綠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無擇何足以稱之!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曰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真土梗耳,夫魏真為我累耳!

 郭註:言東郭順子貌與人同而獨任自然,虛而順物,故真不失。夫清者息於太潔,今清而容物,則與天同。清虛正己,物邪自消。故不歌動,不故言,自覺其近也。土梗非真物,知至責者以人爵為累也。呂註:其為人也真,則固人貌而天矣。凡人之心未始須突不綠物,真人則虛,綠而葆真。凡人之清,則息於太察;真人則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則所告者不在諄諄之間,使人意消,則所改者不在事為之際。聖知仁義,則言與行而已。如子方之師,則所謂道德也。求諸形而不得,故形解而不欲動。求諸官而不得,故口鉗而不欲言。則非學之所及,故知其所學為土梗耳。夫魏豈不為我累哉!疑獨註:凡虛而順物者,多失於無所守;清而拒物者,多失於無所容。世有無道之物,正容以悟之,使人取正於我而邪意自消,《孟子》云:正·己而物正是也。文侯始未悟道,則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及聞子方之師道德若此,遂悟理而忘形、忘言,然後知吾向所學者真土梗耳。土梗,猶土直。知道者一身尚以為累,況魏國乎?碧虛註:赤宅七竅,人也;不形好惡,天也。虛綠葆真,混俗也;清而容物,天合也。正容悟物,以身率導也。使人意消,方寸之地虛矣。聖知仁義,名教也;子方之師,道德也。悟所學為土便,因真而別妄也。知魏國為我累,有大物者難忘也。庸齋云:雖人貌而具自然天德,虛心而順物,未嘗動其心曰葆真。清則易離物,而能容之,言其大也。人有非道,動容貌而使之自悟,消其不肖之心。形解。鉗,言其自失,以有國為累,故未得深究無為自然之道也。褚氏管見云:名所以彰德,外學也;內學則以為累德;故凡學道之人為世所稱者,皆未能無透。非德之全。若束郭順子,其徒猶未嘗稱之,世人又安能窺其萬一?特因文曰:夫子得志於朝廷,有不言之教,不殺之嚴矣!是亦庶乎目擊道存之義云。

  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夫子曰:回,何謂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古。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治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束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卻,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而汝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也。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也亦甚忘,雖然,汝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郭註:心以死為死,乃更速其死;其死之速由哀以自喪,無哀則已,有哀則心死者,乃哀之大也。萬物莫不比方,皆可見也。目成見功,足成行功。直以不見為亡耳。待隱謂之死,待顯謂之生,竟無死生也。夫有不得變而為無,一受成形,則化盡無期。動自無心,其化常新,不以死為死也。薰然成形,又奚為哉!知命不係於前,而與變俱往,不可留也,雖執臂相守,不能令停,若哀死者則此亦可哀,而人未嘗以此為哀何邪?唐肆,非停馬處,言求向者之有不可復得。人生若馬之過肆,無駐須突,新故相續,不合晝夜,汝殆見吾所以見者日新也,故已盡矣。汝安得有之?服者,思存之謂。甚忘,謂過去之速,言汝去忽然,思之常若不及。俱爾耳,不問賢聖,未有得停者。不忘者存,謂繼以日新,雖志故吾,新吾已至,未始非吾,吾何息焉,故能離俗絕塵,與物無不冥也。

 呂註:步也,趨也,馳也,可追而及也。至於不官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洎乎前,則不知所以然而已。故以譬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心未嘗死者,不知有死也,則心死而後人死次之,此哀莫大者也。日之出束入西,物莫不比方,而獨有目有趾者待是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而日未嘗有存亡也。物有待而死生,而所待者未嘗有死生也,財吾之所以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治乎前者,終以是而已。使吾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則與萬物皆有待而生,其能體所待以至於不知其然邪,以是日徂,則非不化以待盡,可不哀與,則哀莫大也。汝求吾所以奔逸絕塵之處而莫得是,殆著乎吾所以著而不見乎吾所以不著也。人心操存舍亡,孰有所以著而可著乎,是彼已盡矣,而汝求之以為有,與求馬於唐肆何異?唐與肆,馬之所閱而非馬所居也。吾服汝也甚忘,則所謂吾者無有;汝服吾至於命者,知乎晝夜之道,達乎死生之理,故有形死而心不死者。哀莫大於心死,非不亡之死,人死者形化而心不化也。日之出束入西,萬物莫不附麗,凡具形體者皆待陰陽而後成功。出為陽,故存;入為陰,故亡;萬物皆有待而死生,舉不逃乎此也。唯無死生,則無所待矣。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盡,待盡無所待也,此孔子無生無死也。日夜無卻,合陰陽為一體;效物而動,無心以順物。不知其所終,不以死為死。薰然而成形,不以生為生也。日祖,言與化俱往,交一臂而失,言造物之驅人,百年一瞬耳。人知以死為哀,而不知此理尤可哀也。著,明也。唐肆,常馬非停馬處,言欲求向者之有不可復得,猶藏舟藏山而夜半有負之而走者。所以見者日新也,若夫故者已盡矣,安得有之?吾服汝也甚忘,使汝忘吾汝服吾也亦甚忘,使吾忘汝。服,猶思也。吾有不忘者存,繼之以日新也。

 碧虛註:超逸絕塵,喻妙理卓絕,應變無窮,夫迹之滯礙,形之變化,猶可遷復;若乃靈府不虛,趨死不反,哀莫大焉。心死者,執著自喪之謂。連伯玉行年六十而知五十九非者,其心活耳。日之出沒不已,比物之生化不停,觀者非日莫見,履者非日莫行。目得日新之妙,則視不吒;趾得日新之妙,則履不蹶;是曰成功也。日出則萬類皆見,日入則萬類皆晦,萬類有休王之數,死生各有日,唯逃乎數者無所係待也。仲尼知死生有命,故上不逆造化,下不期所盡,效物而動,物櫻亦纓,日夜無卻,心無間斷而不知所終。有終,則問斷也。陰陽之氣,薰然成形。若規度前事,則悖於天理。是以聖人常保日新,期至則往,且吾汝相與交臂之頃已成陳進,有志之士寧不慨然,吾所以顯著外化也,汝殆庶幾於此而彼已盡矣,奚足論哉!吾之一不化者,則非汝所及,故瞠若乎後矣。日新之妙,百姓日用而不知,以其無迹也,而汝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唐肆豈停馬之所哉!吾汝相服甚志,即不貴其師,不愛其資之義。師資兩忘,吾汝何息!忘乎故吾,身非我有也。有不忘者存,道無不在也。

 庸齋云:心死,喻無所見,生而無所見,尤甚於死,故哀莫大焉。比方,可數也。日出日入,言自朝至暮。有目有趾,韋動之物,必待日而後事可為。人事之存亡,係日之出入。萬物有待於道,猶人事之待乎日也。人受形,則此道在身,無所遷變。效物而動,無所容心。無卻無間斷,言此身無非和順之理。雖知事物無非命,而不以命為規度也。日祖者,與之俱往。交一臂,並立也。吾終身與汝周旋,而汝未得此道,汝但見吾所可見,而不知有不可見者,道必至於無而後盡;汝以有求之,所以見不到盡處。唐,無壁屋。《詩》云:中唐有號。唐肆,今之過路亭,求馬於唐肆,刻舟求劍之意。極其不可知,曰甚忘。服,行也。吾與汝之所行,又極其不可知;汝與吾之所行,亦必極其不可知;謂此事我與汝說不得,必至於忘言而後盡,汝雖未至於此亦可息焉。汝既知有奔逸絕塵,一解未盡,到汝能忘其故吾之時,雖與今所見不同,而己之不忘者仍在,謂見到無處方盡,依舊只是有時道理也。孔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即揚子所謂顏苦孔之卓也。聖人之心,湛如止水,物來斯燭,潛應所感,是謂與物為春,日夜無卻者也。若其心死,則枯槁絕物,滯於頑空,沉淪幽寂,莫使復陽,故哀莫大焉。既心死而不復陽,則人死亦隨之矣。日有出入,以喻物有死生。有目,當是有首,《天地篇》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衆有首有趾謂几戴天履地之人,是指造化,物之存亡係於造化之出入,所謂有待者也。日祖,則與化俱往,吾與汝共處一生之中,若交臂而過,頃刻失之,可不哀與!汝殆見乎吾所以見,特窺其述,陳逵已化而汝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也。唐肆,庸齋說為近。又疑當時闔閱有此名,如京師馬行樊樓之類,要亦不必深究。吾服汝也甚忘,謂吾思汝之前事已俱化矣。汝之思吾亦然,此古今聖賢愚知所共,非可以計力免,但當委而順之,知有不忘者存足矣。竊觀此章問答,極於出生入死造化推遷之理。先儒所未發明,韋弟子所不可得聞者也。唯顏子優入聖域,故夫子以此告之。再詳交臂而失一語,有以見拳拳於道義之問,情均天屬,德意薰然,惜夫化機之不可停,韋居之不可常也。然而知有不忘,則大常者存,非化所役去來見在無得而問之。前所云者,特其涉世之進耳,豈足以窺聖賢之蘊哉!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六十三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