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七十五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徐無鬼第一

  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嗜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嗜欲,學好惡,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質若視曰,上之質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武侯大說而笑。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強》,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啟齒。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說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相狗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虛空者,華蕃柱乎駐鼬之逕,跟位其空,聞人足音堂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警飲其側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警飲吾君之側乎。

 郭註:耳目好惡,內外無可,故云病矣。超然不對,不悅其言。夫真人之言,何遜哉!唯物有好之可也。從橫說之,而君未嘗啟齒,是樂鶴以鍾鼓,故愁。聞相狗馬而喜,猶人去國而見其所知,各思其本性所好也。得其所好,則無思;無思,則忘其所以喜。真人之言,所以得吾君性也,始得之而喜,久得之則忘矣。

 呂註:無鬼忘武侯之勢而箴其病,武侯以其不下己故超然不對。无鬼託相狗馬以喻己无求之意。狗之下質執飽而止,猶人饑則為用而有求者。中質若視日,猶人所視高遠,未能忘己者;一猶忘之,則忘己可知。馬之中規矩鉤繩,是國馬也,以況國士之遊乎方內者。天下馬有成村,不習而自然,若卹則无與樂,若失則无與匹。若喪其一,則喪我之至,非特亡之而已,超軼絕塵,不知其所以,況天下之士遊乎方外而不可知者也。意謂狗之上質與天下之馬猶若此,則吾安知君之勢而下之,君安得不相之乎?武侯悟其意,所以大悅。夫言,以道接者也。言不當道,雖《詩》、《書》、《禮》、《樂》不足以動;言而當道,雖相狗馬,猶足以悅。夫人失其性命之情而耽於人偽,猶去其鄉黨親戚而流於遠方,與逃虛空以常鼬鼬之間者也。所謂真則其性之固有,猶其鄉黨親戚之舊也,非至狂惑其有聞真人之聲紋而不悅者乎。

 疑獨註:無鬼,魏之隱士。女商,魏之宰臣。武侯,文侯之子也。武侯以無鬼苦山林之勞,故於見而勞之。無鬼謂雖居山林,未嘗有勞,今君盈嗜欲則性命之情病,黜嗜欲則耳目之情病,二病不可逃,我所以勞君,君何勞我!武侯不對,件其心也。無鬼知其不可以語大,遂以相狗馬之技因其好以中之。下質,飽食而无所能。中質,意趣高遠。上質,若亡其一。一者,數之精,而猶亡之,粗者可知,次論相馬,中繩、鉤、規、矩,皆教習之法。天下馬有成材,故不言方、圓、曲、直,其顧視若有憂,卹若有所失,此猶可以形相求,至於喪一,則超軼絕塵,不知其所矣。橫說者逆,從說者順。武侯好武惡文,故女商稱《六經》為橫,兵法為從,以求合其意。又引越國流放之人,以喻初去國數日,見所知識者而喜;及乎旬月,見所嘗見而喜;及乎期年,去國人既久,思國人滋深,但見其似鄉人者亦喜矣。若夫逃難而入虛空之境,野草柱塞鼬鼯之徑,人跡人位率皆空虛,當此之時,非叉見人但聞人足音,竟然亦喜矣,又況昆弟親戚言笑於其側?喜可知也!今武侯心好犬馬,思之久矣,故聞善相者而悅,不爻見其實也。遂欺久无善言聲欽吾君之側,故聞此淺技而悅也。

 碧虛註:盈嗜欲則性命之情病,黜嗜欲則耳目之情病,即前所謂內外獲也。若亡若喪,皆不自得之意。亡一不自得,未若喪一之甚也。盖借狗馬而言,豈以是為至哉!欲反武侯之意,使之粗而入,然後導之而造夫精微也。

 吳儔註:無鬼盖神人也,因時乘勢而不容心於其間,所以言者亦默寓其意,是以循道之歸而不逆其理,順彼之好而不件其情。故雖武侯之剛暴,亦悅而笑,喻之有道故也。《庸齋口義》:狸德,資質如狸,狗之下者。視日,凝然上視而目不瞬。一者,生之性,雖生若死,猶望之似木雞,此馬之上品也。中規、矩、鉤、繩,言其件件合法度,不必泥而求合。成村,謂自然天成。若卹若失,閥然之意。喪一即亡一。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至,此皆借喻之言。《六弢》,太公兵法。《金版》,猶云藏於金匱。奉事有功,言見之行事,皆有效驗。流入去國之喻,不待釋。聲欽喉中之聲。褚氏管見:狗馬,常畜也,所能不過警盜代步,雖善相而得其真亦來為絕技。武侯聞之大悅,何耶?益善說者必因其所好而籠之,則其言易入,猶王好戰而以戰喻也。請玩天下馬有成村一語,超軼絕塵之姿,可想象而得伯樂、九方皋之技,至是亦无遺鑑矣。視曰,亡一,猶可形容。至於郎失喪一,又善迷其難寫之狀,非若國馬之可以規矩鉤繩喻也。一者,物始萌兆。若亡,若喪,猶云恍惚有无之問,不可指定其形質,唯其啟之有道,所以得武侯之心,其效速於《詩》、《書》、《弢》略也。後引去國者不免懷思以喻失性者亦必求復,有人乘機以發之,何異逃跡空曠之地而聞人足音哉!久矣夫已下,乃欺惜无人以至言妙理感悟武侯之心,故使之聞相狗馬而悅,儻有賢臣近輔以道德微言漸化而密融之,吾知其良心善性如水之回淵,浩乎其莫禦也,是以凡有洗心向善者,君子不拒焉。或疑无鬼賢士也,見武侯而突然語狗馬,似无意義,盖武侯素驕慢,故忠良之臣莫進,真人之言莫聞,無鬼求見欲有以救正之,而侯以常士待,遂申言吾見狗馬尚能相其優劣而為之去取,君之見士豈不能鑑其賢而加禮敬耶!此又言外之意云。

  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芋栗,厭蔥韭,以賓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于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無鬼曰:無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君曰:何哉!奚勞寡人?曰:勞君之神與形。武侯曰:何謂邪?無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神者,好和而惡姦;夫姦,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其可乎?無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殆不成。凡成美,惡器也;君雖為仁義,幾且偽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變固外戰。君亦必无盛鶴列於麗譙之問,无徒驥於錙壇之宮,无藏逆於得,无以巧勝人,无以謀勝人,无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君若勿已矣,脩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櫻。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

 郭註:天地均養,不以為君,而恣之无極。若苦民以養其耳目鼻口,是違天地之平也。神者不自許,物與之耳。與物共者,和也。私自許者,姦也。愛民之逵,為民所尚,愛己偽矣,偽則名張而競興,父子君臣懷疑相欺,歌偃兵可得乎?從无為為之乃成耳。美成於前,偽生於後,民將以偽繼之也。仁義有形,故偽;形必作成,則顯也。變,謂失其常然。鶴列,陳兵。麗譙,高樓也。步兵曰徒。但不當為義偃兵,亦无為盛兵
走馬。得中有逆則失矣。守其朴而朴有所能則平。率真知而知,各有所長則均。以道應物,物服而无勝名。不知以何為善,則雖剋非己勝。若未能已,則莫若脩己之誠。使甲兵无所陳,而非偃也。
 呂註:以知治國,國之賊;不以知治國,國之福。則愛民固害民之始,偃兵固造兵之本,以知而不以道,故也。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則成美,固惡器也。器則已遠乎道,雖有愛民之仁,偃兵之義,亦偽而已。愛民之形成固有伐,則害民之始;偃兵之形變固外戰,則造兵之本。

惟无形則无所造矣。鶴列於麗譙,則佳而觀之。徒驥於錙壇,則玩而觀之。非不得已而用之也。几得而不順天理,則是藏逆於其問。以巧謀勝人,則恃知而不以道。以戰勝人,則以兵強而不以德。殺人兼地,以養吾私與吾神,私則自許,神者則惡而病之,謂之善戰而勝人,不知孰善而勝惡乎在?君若不得已而欲為之,脩誠以應天地之情而物无不應,奚息民死不脫哉!
 疑獨註:天地有形之至大,而所養者一。一者,元也,《易》稱乾元、坤元,天地猶宗之,況人乎?天地之道,以平為正,登高居下,何分短長?今君處上以自高,苦民以自養,姦賊攻於外,心神喪於內,神者不許,此所以病,不得不勞之。武侯又以愛民偃兵為問。愛民之逵著,則民爭以愛為仁,害之始也。為義則名彰,名彰則競興,故曰造兵之本。是皆有為之為,故殆不成也。樸散則為器,器成有美惡,今雖欲為仁義,皆不免於偽耳。形者,物此者也。是為造形,形成則有功,功著鈴有伐。變則失其常守,利欲戰於外矣。鶴列,陳兵之象。麗譙,觀兵之地。錙壇,習兵之所。得於己則逆於人,此藏逆於得也。巧者,機心內萌,雖勝人而不利己。謀者,疑懼而未次。戰者,殺人以求勝。是皆害其所養,不可為也。以此養其私,不能成其私;以此養其神,不能全其神。其戰雖勝,非善勝之道,唯能脩誠以應天地而勿櫻,則民元夭傷,何必為義偃兵哉!.
 碧虛註:武侯久湛欲而忘本,故无鬼直言勞君之形與神。夫天地之養人,君民元二,今則損不足以奉有餘,逆理也。人神與天神同其至公,自許謂自與之私,是所謂姦也。民從君化,君病則民傷,故勞之。武侯遂問為義偃兵之要,魚處涸則思濡沬,民困匱則思仁義也。答以愛尚則不均而害多,義立則叉虧而爭興,皆由為者敗之,故危殆及而成功寡也。道失而後有仁,德失而後有義。仁義崇而民性遷,則偽生矣。至若鶴列麗譙,徒驥錙壇,皆非久安之茉,不足尚也。順天理則元喪失,好武事則懷併吞,巧謀多則先窮,戰爭極則易國,應天則公,自聖則私,神豈容私哉!天道祐善,勝果在此矣。
 《鬳齋口義》:天地生物本同,元高下貴賤之別。以外物養形而心中不自得曰神者不自許。和,謂同物。姦,自私也。我神本與萬物為一,情欲自私以昏之,是其所惡也,則病矣,君病此而不自知,我故勞君也。有意愛民乃害之,有意偃兵乃造之。美惡之成皆有逵,故日器。以有為之心為有述之事日形造形。成,定也。心執定而不化,則克伐怨慾行而傷其內。為外物所變亂日外戰。鶴列,兵陣名。麗譙,官樓名。錙壇,祭祀之地。益謂人心若與物闕,則一室之內皆若步兵騎卒陳列於前,元非爭奪之境也。人情以得為順,失為逆,元得則元失,故曰元藏逆於得,此句下得好。巧,謂機心。知謀,自機巧出。戰爭,又自知謀出。以此求勝以快耳目之私,是若勝矣,然而胸中為物所戰撓,雖勝而神者勞矣,故日勝之惡乎在。勿已,猶云莫如。此但脩吾本然之誠以應天地自然之實,與物元所逢,不爭而善勝,則民死已脫矣,何偃兵求哉!无鬼再見武侯,豈為身謀而希進用哉;欲有以匡救其失,而免民於難也。武侯乃云厭蔥韭而干酒肉,其尊己薄人甚矣!无鬼不為勢屈,直云勞君之神與形,則非特藐之,亦且哀之!武侯猶未之省,益平日湛於聲利嗜欲,不瑕形神之顧,所以聞告茫然。无鬼又陳天地之養也一,以栗其自尊之心,其要在神者好和而惡姦一語,神則己之真。而武侯以為義偃兵為問,因失義而`後思為義,困窮兵而後思偃兵,遽反其常,豈真情哉!夫恩害相生理之叉,至元為任真,庶可全也。凡事成而美者,皆為惡器。謂述之著見。愛民偃兵,逵之尤著者也。我以此心感,彼以此心應,謂之形造形。形成鈴召伐,動與物逢,斯外戰矣,況列兵陣盛騎卒夸耀於世。覬天下之歸已,得之不順於理,皆藏逆也。天所助者順,逆其能久乎?巧勝則事物之問無非機,知謀勝則圖度浸大而害物漸深,至於戰勝則殺人兼地焚都墟國,害莫甚焉!.皆由於積暴所致,然恢恢之網莫逃,而身亦與之俱盡矣。故當自微而謹遏之。今乃藉君臨之勢,恣無窮之欲,以養吾私,與吾神者較之,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請武侯自度之。君若未明養神之道,但脩己誠以應天地而勿摟,即是順天地之養,而見其與己為一,則君民熙熙,至和潛暢,物元疵癘,人元夭傷,何在夫區區求偃兵哉。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七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