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九十六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盜跖第二

  無足問於知和曰: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耶,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為與己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以為絕俗過世人之士焉;是專無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與俗化。世去至重,棄至尊,以為其所為也;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休惕之恐,圻懼之喜,不監於心;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是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勢,至人所不得逮,賢所不能及,俠人之勇力以為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為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知和曰:知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於性,故辭而不受,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亦久病長阪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為福,有餘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鐘鼓管籥之聲,口賺芻豢釀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孩溺於馮氣,若負重行而上也,可謂苦矣;貪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溺,體澤則馮,可謂疾矣;為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且馮而不舍,可謂辱矣;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舍,滿心戚醮,求盖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則疑刻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絕體而爭此,不亦惑乎!

 郭註:此章言知足者常足。

 呂註:無足以富為見下貴,是為安體樂意之道。知和以為富者同生同鄉而世輒下貴之,則其中無主可知,是與俗化,於世棄其至重至尊者,以為世俗之所為,失其性命之情,謂之安體樂意亦疏矣!慘怛恬愉不監於體,休惕听懼不監於心,則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向所謂以隋侯之珠彈千仞之雀是也。雖至貴至富者,猶不免於息,況足於財者乎?無足以富為是,謂人性皆然,孰能辭之?知和以為不知足者不能讓畔,故爭四處而不以為責;知足以無以天下為,故棄天下而不以為廉。康責之實,反監之度而已。度,謂器之小大不同,謂人性皆然,不可也。俠溺於馮氣,言馮恃多資,其氣驕滿。體澤則馮,謂形體潤澤則恃而不知衛生。極言富之為害,如此其終也,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人乃繚意絕體而爭之,此則向所謂和為為而不知所以為也。夫孔子不能化盜跖,子張不能服苟得,苟得取直於無約,無足見屈於知和,則知善惡名利不足以相勝,唯道德足以勝之也。

 疑獨註:無足食而不知分,故謂人未有不欲興名就利者,人利其富,則歸之下之;為人之所下,則貴可自養,其意乃樂;子何無意於此,智不足以致此而力不能行耶?推正理而不忘以遺食求之心耶?知和對以今好利欲富之人,中無主正,不又自享富貴,但得與之同生同鄉,則以為超世絕俗,是與俗共化於世,遂去至重之生,棄至尊之道,以為人之所為而不能任天之自為,去道不亦遠乎?夫人之情,感物而動,非體之所有,非心之所存。為為者好為,所以為者無為而無不為。唯人不知無為,是以雖處富貴之極而不免於息也。無足又言富之勝人,窮天下之美,極天下之勢,聖賢所不能及,道德所不能勝。勇者助其威強,知者助其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無位而嚴若君父,此富者之事也。若夫聲色滋味權勢,人之所同欲,不待學而能,此性之見於情者。天下之人孰能辭焉?知和又謂智者之為動以百姓不違其度。度者,心之法。是以足而無所爭,無為而無求,今之不足者求四方爭而得之,亦不自以為貪有餘,故雖得天下而辭之亦不自以為康。貪康之名,雖見於外而實由於內,反照之心,足以知矣。不以貴驕人,所以長守貴;不以財戲人,所以長守富。見之於幾,計息慮反,恐傷其性,故辭而不受,非以要名譽,天下自以名譽歸之。堯、舜之讓許由、善卷之不受,皆就利辭害,非興名譽而名譽興焉。無足謂知和所尚,持守名譽,苦體絕甘,何異久病長而不死者?知和曰:天下之物以平為福,有餘為禍,財其甚者!今富者惑於外好,遺忘本業,侅塞於不正之氣,若負重升高,可謂苦矣!貪財權以慰心竭慮,靜居則沒溺於欲,體澤則馮陵有為。求而不得,則疾生矣。積財若堵,馮而不舍,辱將至矣!古人積財聚粟以備鄉閭饑荒疾息之用,所以濟衆而成德也。今富者多積而無用,求益而不止,憂積於內,無所不思,防息於外,無所不備,財為天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察及盜賊之息,至求盡其所有,則性命之情已,竭所積之財,又單欲反一日之貧賤無事,不可得也!而乃繚繞其意以深思次絕其體以禦息,豈不惑哉!

 碧虛註:此章重解前二章,世之興名者欲貴,就利者欲富,二者安逸之道,誰無其意乎?或識暗不知,或知而力怠,推正理而不忘,謂委命而弗取,其於富貴也何有。世俗以與富貴者同時同鄉,猶誇以為勝。而內有主者,不為物遷,達古今者不為事動也。物莫重乎身,身莫重乎生,今乃同俗化世,去重棄尊以為其所為,而論安體樂意之道,何綠近之。處貧賤則怵惕,居富貴則听愉,是昧本而矜迹也。為為者,為興名就利之為,而不知富貴之為也。舍其自為而欲興就者,知其不免矣。夫礨空之蟻,唯聚膻臭;蒙袂之士,恥近嗟來。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又何籍乎因挾哉!縱肆者遇聲色則心樂,驕侈者處權勢則體安,此人之性也,孰不願之?動以百姓,非為己也。不違其度,少私寡欲。爭四處者,謂征伐四方。志在安民,非利寶貨,故不為貪,及其功成名遂,禪位有道,亦不自以為廉也。王子搜逃乎丹穴,顏闔飯牛辭聘,此豈要名譽哉!舜以天下讓善卷,養卷耕而不顧,此豈興名譽哉!責饕之人以恬淡為病,寂寞為膽,而不知平易為福,有餘為害,唯財速禍,慘於他物,而世俗弗悟也。以恬淡寂寞之士觀鍾鼓醪醴,則喪亂道業;觀膏粱充溢,則動多艱苦;觀權勢取慰者,溺為身疾二觀攫金不顧者,甚於戮辱。而委積無厭,憂畏不釋,一旦禍至身傾,唯求所積之早盡耳。當此之時,真性已竭,貨財已單,思放鷹犬於蔡上,聞鶴唳於華亭,詎可復得耶?

 鬳齋云:此人,指富貴者。非有甚高難及之行,心無所主,失其正性而為流俗所化。非他,是已覽察古今向背以求自利而已。至重至尊者,天理,皆棄而去之,獨為其所謂求富貴之事,此豈安體樂意之道耶?為其所為,乃人為;所以為者,天理也。棄天理而弗循,雖天子猶不免患,況其下者乎?富貴之人,極其美好,盡其權勢。至人賢士,有所不及。使人、因人,皆言其力可役物,俗云財能通神之意。天下雖以我為非,我亦安能辭避?此設為貴者之言也。知者所為,以百姓之同得於天者為主,不敢違於法度。德足於己,則無所爭。為不在人,求無所與。四處,四方也。責廉之實,非務外也,求天理法度而監之。反身而慮之,不以美名害身,有天下而不與,賢名歸之而無愧,非求以興名譽也,此又把堯、舜、許由都做好說。無足謂必欲求名而不求富貴,則徒苦其身,身雖存而如疾不死耳。平為福至財其甚者數句,極妙。嗛,謂塞滿其口。侅溺,不自在。馮氣,怒而氣不通。慰,猶足。取竭,事做盡也。雖靜居亦沒於嗜欲,體肥澤而有驕滿之意。積財如堵,戀而不舍,戚戚焦焦滿於胸中。藏於內者恐人取,運於外者恐遭寇盜,可謂憂且畏矣。及其息至,雖欲求全其生,去其財,如貧居一日之無事,不可得也。盡性,即全生。竭財,盡去其貨。單,獨也。繚意絕體,謂纏縛其身心。無足躭於利,故以富者安體樂意之事為言,人而得富以處世養身,無所不利也。知和就於名,故動不違度,足而不求,計息慮反,知利之不足恃而賈息速禍也。故辭而不受,非以要譽也,譽自歸之耳。無足又譏其持名苦體,無異病膽而偷生。知和告以平為福,有餘為害,通天下之至論,無足亦為之心服矣。此後至篇終,備言富者之所為其心術機謀不,逃乎達人之鑑,然皆無益於身,終不免為大盜積守而已。及其息至,知非已晚。石崇臨束市歎日奴輩利吾財是也。南華迷此,聞之者足以戒云。侅,音該,奇侅非常。馮,音憑,憤畜不通也。醮,同焦。樓疏,窗牖。繚繞其意,謂深思。次絕其體,謂忘生也。

 劉槩云:天下無是非,是非生於人之情;天下有是非,是非泯於人之性。是之德為吉,非之德為凶,《易》曰吉凶者,正勝者也。夫不能會於正以均忘,而紛紛於有為之域,物物自貴而相賤,孰能定之?故雖孔、跖之分,而相謂為盜矣。莊子非不知尊孔子而賤盜跖也,以世人不悟均忘之理,相勝以知,相誇以能;若復徇情而尊之,則是非愈彰,性命之情愈爛漫矣。故借天下之所共非者,而迷其自是之情,則雖聖人亦不能以辯勝。故篇末以子張之言為未當,而以知和之論終焉。

 褚氏統論:按盜跖所言,強辯飾非,抑人揚己,至矣,卒使聖賢通論亦為之屈,此天下暴惡之尤者也。或者議其訾聖不典,出於後人附會,理盖不然。夫孔子之仁,盜跖之暴,固不待辯而明,設為是論者,盖欲彰夫子聖道之至,容德之大也。然則夫子之所以聖,又豈跖所能知?以行察行,以心灼心,宜其立論,若是,此姑道跖之知夫子者耳。夫子之聖使跖盡得而知,則跖非跖矣,故夫子雖受抑而名愈尊,跖雖自揚而惡愈著,則天下之公是非未嘗泯也。據辭演義,諸解班班,無以相出。竊詳言外微旨,盖有所寓而讀者罔究,例以訾聖為疵,使至理未伸於千載之下,輒為之辯正云,經意本以譏當時國君卿相恃富貴;擅生殺,而不可以理化。使孔子復生,亦不免其侮辱。故比以盜跖而以孔子自喻。次設子張問滿苟得,滿而務苟得,故所答亦無異乎跖。此皆以辯勝人,不悟夫喪真背理而遠乎道也。繼以無足問知和,志在興名就利以安體樂意為先,是亦苟得之徒,故知和告以富者貴其積而能散,惠衆周物,貧人倚之以為命而免轉徙填壑之憂。昔陶朱公善理產業,致富則散之鄉鄰,凡三散而三徙,又避其為善之名也。今富者溺於聲色嗜好而求益不止,多積若堵而憂畏滿懷,利愈重而害愈深,那塢金谷之覆轍可鑑,反不若耕鑿自給者可以養生盡年而無累也。凡此皆所以痛鍼世俗之膏肓,密顯聖賢之教思。學者信能遺其迹而究其所以言,融名利之私心,歸道德之大本,無為清靜之化足以仁壽八荒,豈止康濟一身而已!於此足以見南華衛道弘化,救時憫俗之心,與孔、孟無殊轍矣。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九十六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