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大宗师




  [题解]

  《大宗师》以义名篇。“大宗师”的“大”就是老子的“强为之名曰大”的“大”。大在这里指道。“宗”就是老子说的“为万物之宗”的“宗”,即是万物的主宰。“师”是天地万物所效法。所以,《大宗师》是庄子对老子道的思想的发挥,其主旨是讲道是世界万物的主宰,这是庄子的本体论。

  由“知天之所为”到“而比于列星”。在庄子看来,天人的关系是天人合一的,只有真人才能认识道。道的性质是“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帝;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生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并讲了道的作用。由“南伯子葵问乎女偊”到“天之小人也。”主要讲真人的修养方法,死生是不液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应当忘掉死生变化而与自然合为一体,听从命运的安排。从“意而子见许由”至篇未。主要写真人当忘仁义,忘礼乐,坐忘。就是要达到“离形去知,用于大道”的境地,最后还是“至极者命也”,任凭命运安排的定命论。

  知天之所为(1),知人之所为者(2),至矣(3)。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4),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5),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6)是知之盛也(7)。虽然,有患(8)。夫知有所待而后当(9),其所待者,特未定也(10)。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11)?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12)。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13),不雄成(14),不谋士(15)。若然者(16),过而弗侮(17),当而不自得也(18)。若然者,登高不栗(19),入水不濡(20),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21)。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22)。其觉无忧,(23),其食不甘(24),其息深深(25)。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26)。其耆欲深者(27),其天机浅(28)。古之真人,不知说生(29),不知恶死;其出不䜣(30),其入不距(31);翛然而往(32),翛然而来而已矣(33)。不忘其所始(34),不求其所终(35);受而喜之(36),忘而复之(37)。是之谓不以心捐道(38),不以人助天(39)。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40),其容寂(41),其颡頯(42);凄然似秋(43),暖然似春(44),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45)。故圣人之用兵也(46),亡国而不失人心(47);利泽施乎万世(48),不为爱人(49)。

  故乐通物(50),非圣人也(51);有亲(52),非仁也;天时(53), 非贤也;利害不通(54),非君子也;行名失己(55),非士也;亡身不真(56),非役人也(57)。若狐不偕(58)、务光(59)、伯夷、叔齐(60)、箕子、肾余(61)、纪他(62)、申徒狄(63),是役人之役(64),适人之适(65),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66),若不足而不承(67);与乎其觎而不坚也(68),张乎其虚而不华也(69);邴邴乎其似喜乎(70)!崔乎其不得己乎(71)!滀乎进我色也(72),与乎止我德也(73);厉乎其似世乎(74)!警乎其未可制也(75);连乎其似好闭也(76),悗乎忘其言也(77)。以刑为体(78),以礼为翼(79),以知为时(80), 以德为循(81)。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82);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83)。而真人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84),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注释]

  (1)知:知道,认识。天:天然。所为:有所作为,有所作用。知天之所为:指的是本体。
  (2)人之所为:人的作用。
  (3)至矣:认识达到极点,天人合一了。
  (4)天而生:顺着自然而生,即无为自然而生。
  (5)以:用。其:自己。知:同智。所知:所认识的。
  (6)终其天年:享尽天生的寿命。即《养生主》所说的“可以全生,可以尽年。”不中道夭:不中途夭折。
  (7)是:这,此。知:认识。盛:顶点,极点。
  (8)有患:有祸患,有问题。
  (9)所待:指认识的对象作为必备的条件。当:得当。
  (10)特:但,不过。未定:不可确走。
  (11)庸讵:何以。天:自然。人:人为。
  (12)真人:达于道的人。真知:达于道的认识,可谓真理。
  (13)逆:逆料,预测,不逆寡:当事物没发展到一定程度,预兆甚小的时候,不去预测它就是智。
  (14)雄成:自傲,自尊。
  (15)谋:谋虑。十:事的假借。不谋士:不谋虑未来的事情。
  (16)若然,如果这样。
  (17)过而弗悔:有了过失不后悔。
  (18)当而下自得,得当而不自觉得意。
  (19)栗:恐惧,害怕。
  (20)濡:沾湿。
  (21)登假(gé):升到。
  (22)寝不梦:睡觉不梦想。
  (23)觉:醒。忧:忧愁。其觉无优:他醒了无忧无虑。
  (24)甘:精美,肥美。
  (25)深深:渊深静默的样子,息,呼吸。
  (26)嗌言:咽在喉头中的话。哇:呕吐。嗌言若哇:要说话而又顿住的样子。
  (27)嗜欲:嗜好欲望。
  (28)天机:天然的本能,浅:浅薄。
  (29)说:通悦。
  (30)出:出生,䜣(xīn):通欣,高兴。
  (31)入:死亡,距:通拒。抗拒。其出不䜣,其人不距:把生死看作是出入。
  (32)翛(xiāo):无拘束很自由的样子,往:指死。
  (33)来,指生。
  (34)始:天命之始。
  (35)终:天命之终。
  (36)受:得,引申为生。
  (37)忘:失。复之:复归天道。
  (38)是:此,这,心:指主观。捐:弃。
  (39)人:人的主观意志。天:天道,下以人助天,不以人的意志求助而归夏天道。
  (40)心志:神凝,思想安定。
  (41)容:貌。寂:静,不动,即<达生>中说的“望之似木鸡,其德全”。
  (42)颡(sáng),额:頯(qiú又读kuí):颧骨,引申为质朴。
  (43)凄然:严肃,冷情。
  (44)暖,湿暖。
  (45)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与夭地合其德,达到夭人合一,而没有定规不可测知。
  (46)用兵:发动战争。
  (47)亡国:灭亡别人的国家。
  (48)利泽,有利的雨露。
  (49)不为爱人:不为人有意喜爱。
  (50)乐通物:愿意与万物相和。
  (51)非圣人:不是圣人可以做到的。
  (52)有亲:有偏爱。非仁:不是仁。有亲就有不亲,所以是非仁。
  (53)天时:四时运行,非贤:不是贤人。
  (54)利害不通:不把利害齐一。
  (55)行名失己:追求名声而失去己任。
  (56)亡身不真,不行谨身养亲之道。
  (57)役人,卑贱的人。
  (58)狐下偕:尧时人名,尧让帝位给他,他不接爱,投河而死。
  (59)务光:夏时人名,好养性弹琴,汤要让帝位给他,他不接受,负石沉于房水,《外物》有“汤与务光天下,务光努之”的记载。
  (60)伯夷、叔齐:殷代未年人,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死兄弟相让,因谏武王不从。遂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最后饿死。
  (61)箕子、青余:殷纣王的贤臣,因谏纣王而遭奴役。
  (62)纪他,汤时人,劝说汤让位务光,务光负石沉水而死,恐怕汤让位于己,遂率弟子投寂水而死。《外物》有“汤与务光天下,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子弟而踆于■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用以蹻何。”
  (63)申徒狄:人名,汤时的贤人。听务光负石沉水而死又听纪他入水而死,自己也沉于河中死去。
  (64)役人之役:把别人的事当自己事去做。
  (65)适:畅快,舒适。适人之适:把别人的快乐当自己的快乐。
  (66)状:感情,情态。义:正义。
  (67)承:承受。
  (68)与:通举。觚:棱角。坚:重。
  (69)张:宽宏大度。华:浮华。
  (70)邴:神情开朗的样子。
  (71)崔:动,一作隺。
  (72)滀(chù又读xū):颜色温和而有光泽。
  (73)与:交接。容与:不急迫。止:归依。德,德行。
  (74)厉:同励,勤勉。似世:同于世俗。
  (75)謷(áo):高大的样子。制:竭制。
  (76)连:深沉。闭:闭口不言。非闲字误。
  (77)悗(mèn):心不在焉。
  (78)以刑为体,以刑罚为本体。
  (79)翼:翅膀。
  (80)知:周知。时:时变。
  (81)循:遵循,据。
  (82)绰(chuò):宽绰。
  (83)丘:山丘。
  (84)一:合一。下同。

  [译文]认识了自然的本体,也认识了人的作用,这样的认识才算达到了最高境界。认识自然的本体,是自然产生的。认识人的作用是,用自己的知慧所认识的,去保养自己的知慧所不能认识的,使自己能享尽自然所赋予的寿命而不中途夭折,就是最高的知慧。虽然如此,但是还有问题。认识一定要有可反映的对象做为条件而后能断定是否正确。而作为认识所反映的对象的条件则是变化不定的。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自然本体不是人为呢?所说的人为不是自然本体呢?有了真人而后才能有真理性的认识。什么叫做真人呢?古代的真人,不预测先兆,不妄自尊大,不谋虑未来,著是这样,有过而不懊悔,有功而不得意;若是这样,登高不怕,下水不湿,入火不热。只有认识能达到合于大道的人才可以这样。

  古代的真人,睡时不梦想,醒时不忧虑。饮食并不肥美,呼吸则是深沉静然。真人的呼吸用脚跟,普通人的呼吸用喉咙。被人屈服的人咽在喉头的话说不出来。嗜好欲望深的人,他的天然本能就浅薄了。古代的真人,不知道喜欢活,不知道厌恶死。出生不高兴,人死不抗拒,自由自在地离开人间,自由自在地来到人间。不忘天命之始,不求天年之终,欣喜地接受生,也把死看成回归到自然的道。这就叫做不用人的心智弃道,不用人的意志助天。这就叫做真人。这样的人,心思安定,容貌寂静,面额无光;冷清象秋天,温暖象春天,喜怒如同四时变化一样自然,和万物相处都适宜而不可测知他的规律。圣人发动战争,灭亡了别人的国家而不失掉人心。雨露滋润万物,不为人有意喜爱,由此可见,有心通达物情而引以为乐,就不是圣人;有心亲近他人而自以为德,就不是仁人;有心利用天时而自命为智,就不是贤人;有心分别利害而不能通之于齐一,就不是君子;有心以行为博得名誉而失掉自己的本性,就不是士子;不行谨身养亲之道的人,不是卑役的人。象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负石、纪他和申徒狄等人,都是为别人的操劳而操劳,为别人的安适而求适,而不是为自己的安适而求适的人。

  古比的真人,他处世的情志正义而不结朋党;好象不足而又不承受别人的帮助;举上有棱角而不固执;襟怀开阔而不浮华;神情爽朗象似喜悦!一举一动象似不得已!内心深沉而面色可亲,德性不急迫而令人归依;勤勉的行径犹如世欲作为!高大的形象好象不能控制;深沉不语象似闭着嘴吧。以刑罚为立体,以礼教为翅膀,以智慧为时变,以道德为因顺本性。以刑罚的本体,杀人也是宽大。以礼教为翅膀,才能畅行于社会;以知慧为时变,是不得已应付于事务;以道德为因顺本性,说的是有脚就可以登上山丘。而真人认为他是勤于行走的人。所以,他喜欢的是齐一,他不喜欢的也是齐一。他以为相同的是一,他以为不相同的也是一。他以为相同的与天同类,他以为不同的与人同类。天与人是不能相互对立的。这样的人就叫做真人。

  死生,命也(1),其有夜旦之常(2),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3),皆物之情也(4)。彼特以天为父(5),而身犹爱之(6),而况其卓乎(7)!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8),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9)!泉涸(10),鱼相与处于陆,相响以湿(11), 相濡以沫(12),不如相忘于江湖(13)。与其誉尧而非桀也(14),不如两忘而化其道(15)。夫大块载我以形(16),劳我以生(17),佚我以老(18),息我以死(19)。故善吾生者(20)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21)藏山于泽(22)谓之固矣(23)。然而夜半有力者(,) 负之而走(24),昧者不知也(25)。(,) 藏小大有宜(26)(,) ,犹有所遁(27)。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28),是恒物之大情也(29)。特犯人之形(30),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31),其为乐可胜计邪(32)! 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33)。善夭善老(34),善始善终(35),人犹效之(36),又况万物之所系(37),而一化之所待乎(38)!

  [注释]

  (1)命:命定,必然。
  (2)夜旦:黑夜白天。常:恒常。
  (3)天,自然,规律。
  (4)情:常情,本性。
  (5)彼:指人。特:只是,以天为父,以天为生人的本恨。
  (6)身:自身,之:指代天。
  (7)卓:卓绝。
  (8)愈,胜过。
  (9)真:指道。
  (10)涸(hé):水干。
  (11)呴:吐气。
  (12)濡(yú):沾湿。沫:吐沫。
  (13)相忘:互相忘掉。
  (14)誉:赞誉,称颂。非:反对,谴责。
  (15)两忘:指忘掉誉和非。化其道,同化于大道。
  (16)大块:天然。载:负载,形:形体。
  (17)劳,操劳。生:生命。
  (18)佚:安逸,清闲。
  (19)息:安息。
  (20)善:好事。
  (21)壑(hè):山谷。
  (22)泽:沼泽,湖泊。
  (23)固:牢固。
  (24)负:背。
  (25)昧:通寐,睡。
  (26)宜:适宜,适当。
  (27)遁:逃,亡失。
  (28)藏天下于天下:把天下托付于天下。
  (29)恒物,恒常的事物。大情:本质。
  (30)特,只。犯,通范,模子。
  (31)未始:未曾。
  (32)为乐:得到的快乐,得到的乐趣。
  (33)皆存:与道共存。
  (34)夭:一作妖。
  (35)始:生。终:死。
  (36)效:效法,效仿。
  (37)系:从属,根源。
  (38)一化,大化流行。所待:一切变化所依赖的条件,指大道。

  [译文]

  死和生是命定的,它有如黑夜和白天的恒常变化,是自然规律。这是不随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都是万物的本性。人们以天作为生命之父,而终身爱慕它,何况那卓绝的道呢!人们唯独认为只有君主超过自己,而舍身为他效忠,何况是对待真君的道呢!泉水干了,好多鱼被困在陆地上,相互用嘴吐气,用吐沫相互沾湿,这就莫如在江湖中生活自由自在,相互忘掉。与其赞誉唐尧而非难夏染,就不如把两者的是非都忘掉而同化于大道。大自然给我形体,用生使我操劳,用老使我清闲,用死使我安息。所以称善我生存的,也同样称善我的死亡。把船藏在山谷里,把山藏在湖泊中,可以说是牢固了。然而,夜半三更有力量的人却背它而走,睡觉的人还不知道哩。把小的藏在大的里面很得当,然而也会丢失。如果把天下藏到天下里就不能丢失了,这是万物所固有的本质。只要就范人的形体就那么高兴。其实人的形体,是千变万化而没有止境的,这也值得快乐那快乐的事情是不可胜数的了。所以,圣人要邀游于物不能亡失的境地和道共存,既乐于少,又乐于老,既乐于生,又乐于死,人们还要效法它,何况是万物的本根,一切变化所依赖的道呢!

  夫道,有情有信(1),无为无形(2);可传而不可受(3),可得而不可见(4);自本自根(5),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6);神鬼神帝(7),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8),在六极:下而不为深(9),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稀韦氏得之(10),以挚天地(11);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12);维斗得之,终古不忒(13);日月得之,终古不息(14);堪坏得之(15)。以袭昆仑(16);冯夷得之(17),以游大川(18);肩吾得之(19),以处大山(20);黄帝得之(21),以登云天(22);颛顼得之(23),以处玄宫(24);禺强得之(25),立乎北极(26);西王母得之(27),坐乎少广(28),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29),上及有虞(30),下及五伯(31);傅说得之(32),以相武丁(33),奄有天下(34),乘东维(35),骑箕尾(36),而比于列星。

  [注释]

  (1)有情:实在,有信:真确。有情有信:指客观存在。
  (2)无为:没有作为。无形:没有形状。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即《齐物论》中说的“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3)可传:可以心传。受:通授。
  (4)得:内心领悟。
  (5)自本自恨:自己产生自己,自为自的根本。
  (6)以:而。固存:本来就存在。
  (7)神鬼神帝:使鬼和上帝变成神灵。
  (8)太极:最高的极限,派生万物的本源。
  (9)六极:上下四方,即六合。
  (10)挈(xǐ)韦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11)挈(qiè):提挈,提举,开辟。
  (12)袭,合。气母:指元气。
  (13)维斗:北斗星。忒(tè):差错。
  (14)息:息止。
  (15)堪坏(pēi):昆仑山神。
  (16)袭:入。
  (17)冯夷:人名,得水仙或野浴于河而死,成为河神。亦称河伯。
  (18)大川:大河。
  (19)肩吾:泰山神。
  (20)大山:大山即泰山。
  (21)黄帝,传说中的帝王,轩辕氏。
  (22)登云天:相传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山之下,鼎成后,有龙垂于鼎迎帝,帝遂将群臣及后七十二人,白日驾云乘龙,登天而去。
  (23)颛顼(zhūanxù):古代部落首领,号高阳,黄帝之孙,又称玄帝。
  (24)玄宫:北方宫。玄:为黑色,代表北方的染色。
  (25)禺强:又叫禺京,水神名。
  (26)北极:北方极地。
  (27)西王母:居海涯的神人。
  (28)少广:山名。
  (29)彭祖:相传颖硕的玄孙,长寿八百岁。
  (30)有虞,指舜。
  (31)五伯(bà):齐桓、晋文、秦穆、楚庄、宋襄。
  (32)傅说(yuè):人名,原为奴隶,后殷高宗任用为相。
  (33)武丁:殷高宗。
  (34)奄:才。
  (35)东维:星宿名。
  (36)箕尾:星名。

  [译文]

  道是客观存在的,又是无为无形的;可以心传而不可以口授,可以领悟而不可以认识;自己为本,自己为根。没有天地之前;从古以来就存在了;使鬼帝变成了神灵,产生天地;它在太极之上不算高,在六极之下不算低,生于天地之前不算久,长于上古之前不算老。稀韦氏得到它,用它开辟天地;伏戏氏得到它,用以合阴阳元气;北斗得到它,就能永远不错星位;太阳和月亮得到它,就能终始运行不息;堪坏得到它,用以合于昆仑;冯夷得到它,用来游历大河;肩吾得到它,就能进住太山;黄帝得到它,就能登上云天;颌硕得到它,就能进住玄宫;禺强得到它,能站立在北极;西王母得到它,就能坐守少广山上,不知道它的开始,不知道它的终了;彭祖得到它,上从有虞,往下活到五霸时代;傅说得到它,用以辅佐武丁,才统治天下,他死后乘着东维星,骑着箕尾星,与众星并列在一起。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1):“子之年长矣(2),而色若孺子(3),何也?”曰:“吾闻道矣(4)。”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5)?”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6)。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7),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8)!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9),而后能外天下(10);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11);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12);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13);朝彻,而后能见独(14);见独,而后能无古今(15);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16)。杀生者不死(17),生生者不生(18)。其为物,无不将也(19),无不迎也(20);无不毁也(21),无不成也(22)。其名为撄宁(23),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24),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25),洛诵之孙闻之瞻明(26),瞻明闻之聂许(27),聂许闻之需役(28),需役闻之於讴(29),於讴闻之玄冥(30),玄冥闻之参寥(31),参寥闻之疑始(32)。”

  [注释]

  (1)南伯子葵:人名,即南伯子綦。
  (2)子:你。
  (3)孺子:小孩。
  (4)闻道,学道。
  (5)道可得学邪:道可以学吗。
  (6)子非其人也:你不是学道的那种人。
  (7)卜梁倚:人名,姓卜梁,名倚。
  (8)庶几:也许可以。
  (9)守:保持。参:同三。外:忘却。“参日”断句,以下“七日”、“九日”皆同。
  (10)外天下:置天下于度外。
  (11)外物:把事物置之度外。
  (12)外生:把性置之度外。生,通性。
  (13)朝:早晨。彻:清沏,贯通。
  (14)独:指大道。见独:见常人所不见的大道,即洞见独立的道。
  (15)无古今:没有古今的区别。
  (16)不死不生:无所谓死,无所谓生,没有死生的区别。
  (17)杀:灭,无。杀生:灭绝生命。
  (18)生生:产生生命,指道。
  (19)将:到。无不将:指用无不到。
  (20)迎:迎接
  (21)毁:毁坏。
  (22)成:形成。
  (23)撄:扰乱,宁,宁静,安定。撄宁:虽扰乱而安定。
  (24)副墨之子:书册。
  (25)洛诵之孙:喻诵读。
  (26)瞻明,谓见,感觉。
  (27)聂许:谓闻。
  (28)需:须,饮食之需要。役:劳动。闻之需役:指道不出于平常日用之间。
  (29)於讴(wūōn):咏歌。
  (30)玄冥:深远。
  (31)参寥:空寂。
  (32)疑始:象有始又象无始。

  [译文]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的年岁已高,而面色却象小孩,为什么呢?”女偊说:“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得吗?”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是可以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天才而没有圣人的道,我虽有圣人的道而没有圣人的天才。我准备用道教导他,也许可以使他能真的成为圣人吧!不是这样,用圣人的道告诉有圣人之才的人,也是容易的。我仍然要守持以道来教导他三天,而后才能把天下置之度外;已经把天下置之度外了,我又守持七天,而后才能把事物置之度外;已经把事物置之度外了,我又守持九天,而后才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而后才能一旦贯通;一旦贯通,而后才能体认绝对的大道;能体认绝对的大道,而后才能理解时间是无限的;时间是无限的,然后才能领悟不死不生的境界。灭绝生命的东西没有死,产生生命的东西就没有生。只要是物,没有用无不到的,没有迎而不接的;没有毁坏的,也就没有成功。这就叫做扰乱后的安定,扰乱后的安定,是扰乱而后的成功。”南伯子葵曰:“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道理呢?”女偊说:“我从书册之子那里听到的,书册之子是从诵读的孙子那里听到的,诵读之孙又是从见解那里听到的,见解又是从心得那里听到的,心得又是从实行那里听到的,实行又是从咏歌那里听到的,咏歌又是从深远那里听到的,深远又是从空寂那里听到的,空寂又是从象有始或象无始那里听到的。”

  子祀、子舆、子梨、子来四人相与语曰(1):“孰能以无为首(2),以生为脊(3),以死为尻(4),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5),吾与之友矣(6)。”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7),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8),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9),将以予为此拘拘也(10)!曲倭发背(11),上有五管(12),颐隐于齐(13),肩高于顶(14),句赘指天(15)。”阴阳之气有沴(16),其心闲而无事(17)。跰..而鉴于井(18),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19)?”曰:“亡,予何恶(20)!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21),予因以求时夜(22);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23),予因以求鸦炙(24); 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25),以神为马(26),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27)!且夫得者,时也(28),失者,顺也(29);安时而处顺(30),哀乐不能入也(31)。此古之所谓悬解也(32),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33)。且夫物不胜天久矣(34),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35),其妻子环而位子(36)。子梨往问之,曰:“叱!避!无但化(37)!”倚其户与之语曰(38):“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39),将奚以汝适(40)?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41);彼近吾死而我不听(42),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怯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诵跃曰:‘我且必为莫邪(43)!’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治,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44),蘧然觉(45)。

  [注释]

  (1)子祀、子舆、子梨、子来:皆人名。或盲此人,或庄子虚拟人物。
  (2)首:头,引申为始。
  (3)脊:脊背,引申为中。
  (4)尻(kāo),尾骨、引申为终。
  (5)死生存亡之一体:从生到死再到生的往复为一体。
  (6)之:他。
  (7)逆:默契。
  (8)俄而:不久,没多长时间。
  (9)造物者:造化。
  (10)拘拘:拳曲的身体。也:同邪。
  (11)曲偻:驼背。发背:脊骨向上外露。
  (12)五管,五脏的肮穴。与《人间世》中的“五管在上”之意相同。
  (13)颐:面颊。齐:通脐,腹脐,肚脐。
  (14)顶:头顶。
  (15)句赘:项椎。
  (16)沴(lì):由阴阳之气不调和而引起的灾害,引申为“相克”,“相害。”
  (17)闲:宽。无事:若无其事。
  (18)跰..(pianxiān):走路艰难不稳,一瘸一拐。鉴:照。
  (19)汝:你。恶之:厌恶造化的形状。
  (20)亡:无。不是。
  (21)浸假:逐渐地。
  (22)时夜:司夜,报晓的公鸡。
  (23)弹:打鸟的弹丸。
  (24)鸮:似班鸠的一种鹏鸟,鸮炙:烤鸟肉。
  (25)轮:车轮。
  (26)神;精神。
  (27)更:变更。更驾:再驾,改驾。
  (28)得:指得到生命。时:适时。
  (29)失:失去生命,指死,顺:顺应自然变化。
  (30)安时而处顺:安于时运而生而处于顺应自然而死。
  (31)哀:悲哀。乐:欢乐。
  (32)悬解:彻底自然解脱。
  (33)物:指外物。结之:束缚。
  (34)物;万物。
  (35)喘喘然:呼吸急促的样子。
  (36)环:绕。
  (37)怛(dá):惊动,化:指人将死。无怛化:人将死亡而不要惊动他。
  (38)倚,靠。户,门户。
  (39)奚:你,怎么。
  (40)适:往。
  (41)不翅:不仅,何止。
  (42)近:使。
  (43)莫邪:宝剑名。传说春秋时期,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铸雄雌二剑,三年而成,故称雄剑为干将,雌剑为莫邪。
  (44)成然:安闲。寐:睡觉,引申为死。
  (45)蘧(qú):惊喜自得的样子。

  [译文]

  子祀、子舆、子梨、子来四人互相议论,说:“谁能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尾骨;谁能认识死生存亡是一体,我们就可以同他交朋友。”四人互相看着笑了笑,默契于心,就相互交为朋友。不久,子舆得病,子祀去问候他,子舆说:“伟大呵!造物者,把我的身躯变成如此拳曲的样子!驼背而脊骨外露,五脏腧穴朝上,面颊隐藏在肚脐之下,双肩高出头顶,项椎指向天空。”这是阴阳二气相克之害,可是他的心胸却十分开阔而若无其事,一瘸一拐地走到井边用井水当镜子照见自己,说:“哎呀!造物者把我的身躯变成如此拳曲不伸的样子!”子祀说:“你厌恶这种样子吗?”子舆说:“不!我怎么会厌恶呢?造物者逐渐把我的左臂变成鸡,我就用它司夜;逐渐地造化我的右臂成为弹丸,我就用它打可以烤吃的小鹏鸟;逐渐的造化我的尾骨成为车轮,就以精神为马,我就坐上它,我怎么还会变更驾使别的车子呢?况且,我得到生命适时,失去生命顺应自然变化.安于时运而生处于顺应自然而死,悲哀和欢乐的情绪就不会进入胸中了。这就是古语所说的彻底地解脱了。而不能自己解脱的人,是因为有外物的束缚。况且,万物不能胜天很久了,我为什么要厌恶呢?”不久,子来病了,呼吸急促,将要死了,他的妻子围绕他哭泣。子梨前往问候他,说:“去吧!走开!不要惊动将要死亡的人!”倚着门户对子来说:“伟大呀,造物者!它将把你变成什么呢?将把你送到什么地方去呢?要把你变成老鼠肝吗?还是要把你变成虫子的臂膀吗?”子来说:“儿子对父母,不管叫你去东西南北,只有唯命是从。人对阴阳的自然,何止于儿子对父母;它要我死而我不听,我就强悍不顺,它有什么罪过呢?大自然给我形体,用生使我操劳,用老使我安逸,用死使我安息。因而把我生当成好事的,也就是把我死当成好事,现在有一个铁匠铸造一个金属器物,金属跳起来说:‘一定要把我铸成莫邪宝剑’,铁匠必定以为是不吉祥的金属。现在一旦成了人的形状,就说:‘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必定以为是不吉祥的人。现在如果把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化当作大铁匠,往哪里去不可呢!”子来既是安祥地睡去,又是自得地醒来。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1),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2), 相为于无相为(3)?孰能登天游雾(4),挠挑无极(5);相忘以生(6),无所终穷(7)?”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8),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9)。或编曲(10),或鼓琴(11),相和而歌曰(12):“嗟!来!桑户乎(13)!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14),而我犹为人猗(15)!”

  子贡趋而进曰(16):“敢问临尸而歌(17)。礼乎(18)?”二人相视而笑曰(19):“是恶知礼意(20)!”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21)?修行无有(22),而外其形骸(23),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24)。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25)!而丘,游方之内者也(26)。外内不相及(27),而丘使女往吊之(28),丘则陋矣(29)。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30),而游乎天地之一气(31)。彼以生为附赘悬疣(32),以死为决■溃痈(33),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34),托于同体(35)!忘其肝胆(36),遗其耳目(37); 反覆终始,不知端倪(38);芒然仿惶乎尘垢之外(39),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40),以观众人之耳目哉(41)!”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42)?”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43)。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44)。”孔子曰:“鱼相造乎水(45),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46)。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47)。”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佯于天(48),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1)子桑户、盂子反、子琴张:人名。子桑户,即子桑伯子,也是《山木》中记载的子桑虖。盂子反,名侧。子琴张,即琴牢。三人皆与孔子有关系。相与友:相交为朋友,议论处朋友的道理。
  (2)孰:谁。相与于无相与:相交在不相交之中,即出之无心而自然而然。
  (3)相为于无相为:相助在不相助之中。为(weì):助。
  (4)登天:指出阳。游雾:指入阴。登天游雾:指交友以阴阳为始终,精神游离于物外。
  (5)挠挑:环挠,宛转。无极:无有穷尽。
  (6)相忘以生:三人相互忘却生命,无所谓生。
  (7)无所终究:无所谓死。
  (8)莫然有间:沉漠一会。莫:同漠,寂漠无言。间:间隙,一个时间。
  (9)侍事:帮助办丧事。
  (10)编曲:挽歌。
  (11)鼓琴:弹琴。
  (12)相和而歌:指孟子反、子张琴二人相和唱着。
  (13)嗟:哎。来!桑户:桑户来。为桑户招魂。
  (14)而:通尔,你。反:通返。反其真:指死亡返归自然。
  (15)猗:犹兮。
  (16)趋:急走。
  (17)敢问:请问。临尸:面临尸体,对着尸体。
  (18)礼乎:合乎礼吗。
  (19)二人,指孟子反和子琴张。相视:相互看了看。
  (20)是:这,指子贡的问话。恶:怎能。礼意:礼的真正意义。
  (21)彼:他们,指孟子反、子琴张。
  (22)修行无有:无有修行,指不讲道德修养。
  (23)外其形骸,把外形身躯置之度外。
  (24)无以命之:无法给予形容。
  (25)游方之外:邀游于礼教世俗之外。庄子的出世主义。方:礼。外:世外。
  (26)游方之内:遨游于礼教世俗之内,孔子的入世主义。
  (27)不相及:不相接近,不相干。
  (28)吊之:吊唁他。
  (29)陋:固陋。
  (30)方且,正要。与:犹从。为人:成为这样的人,作偶解非是,与《应帝王》的“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意同。
  (31)一气:指云雾,即自然之气。
  (32)附赘:附着在身上的累赘。悬疣:悬挂在身上的肉瘤。
  (33)■(huàn)痈:疮毒。
  (34)假:寄托。
  (35)托:寄托。
  (36)忘:遗忘,忘却。
  (37)遗:忘。
  (38)端倪:头绪。
  (39)芒:通茫。芒然:茫茫然。尘垢:尘世,指现实世界。
  (40)愦愦(kùi):烦杂,烦乱。
  (41)观:被人看。
  (42)何方之依:为什么不选择方内。
  (43)戮民:遭到刑戮的人。
  (44)方:方法,道理。
  (45)造:成为。
  (46)生:性。
  (47)畸(jī)人:异人。
  (48)侔:合,同,等同。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互相结为朋友,说:“谁能相交在不相交之中,相助于不相助之中,谁能登上天空而邀游于云雾,宛转没有穷尽;无所谓生,无所谓死?”三人互相看着而笑,默契于心,于是相互交为朋友。沉默一会而子桑户死去,没埋葬。孔子听到这件事,让子贡前去帮助办丧事。一个人唱挽歌,一个人弹琴,二人相和唱着,说:“哎呀!桑户!来!哎呀!桑户!来!你已经返本归真了,而我们还是活着的人啊!”

  子贡快步上前说:“请问你们对着尸体唱歌;合乎礼仪吗?”二人相互观望而笑着说:“这样说怎么懂得札的真正意义呢?”子贡返回,把这件事告诉给孔子,说,“他们是什么人呢?不修德行,身置度外,面对死尸而唱歌,脸不变色,没法形容他们,他们是什么人呢?”孔子说:“他们是处于礼教世俗之外的人,而我是处于礼教世俗之内的人。外内是不相通的。我让你去吊唁他,我实在太固陋了!他们是正要同造物者结成为友的人,游于天地的元气之中。他们把生命看作是累赘,把死亡看成是疮毒的溃破,象他们这人,又怎能懂得死生好坏的所在呢!寄托于特殊,又寄托于一般。忘掉了肝胆,忘掉了耳目,死生循环,理不出个头绪。茫茫然徘徊在尘世之外,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然无为的境地。他们又怎能不厌其烦地遵守世欲的礼仪,以此让众人观看呢!”

  子贡说:“那么,先生遵循什么道术呢?”孔子说:“我是受自然刑戮的人,虽然如此,我愿意和你共同得到道理。”子贡说:“请问这种道术。”孔子说:“成为鱼在于水,成为人在于道。造于水的鱼,挖个池子养活,得到道术的人,就会无所事事而性情安定。所以说:‘鱼相忘于江湖之中,人相忘于道术之中。’”子贡说:“请问异于平常的人是怎样的人呢?”孔子说:“异于平常的人是异于世俗而混同于自然的人。所以说:‘大自然的小人,便是人间的君子;人间的君了,却是大自然的小人。’”

  颜回问仲尼曰(1):“孟孙才(2),其母死(3),哭泣无涕(4),中心不戚(5),居丧不哀(6)。无是三者(7),以善处丧盖鲁国(8)。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9)?回壹怪之(10)。”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11),进于知矣(12)。唯简之而不得(13)夫已有所简矣。盂孙氏不知所以生(14)不知所以死(15);不知就先(16), 不知就后(,) (17);若化为物(18),以待其所不知之化(,) 已乎(19)!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20),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21),有旦宅而无情死(22)。孟孙氏特觉(23),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24)。且也相与‘吾之’耳矣(25),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26)?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27),梦为鱼而没于渊(28)。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29),献笑不及排(30),安排而去化(31),乃入于寥天一(32)。”

  [注释]

  (1)颜回:人名,孔子的得意弟子。
  (2)孟孙才:人名,复姓盂孙,名才,鲁国人。
  (3)其,他,指孟孙才。
  (4)涕,泪水。
  (5)中心:心中。戚:忧伤。
  (6)居丧:服丧事。
  (7)无是:无不以此。三者:指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
  (8)以:以为。善处丧:善于守丧。盖鲁国:盖过鲁国。
  (9)固:怎么。
  (10)回:颜回自称。壹:真是,实在。
  (11)尽之:做得彻底。
  (12)进于知:超过了懂得丧礼的人。
  (13)简,简化。之,指丧。
  (14)生:活着。
  (15)死:死亡。
  (16)就:趋从,引申为追求。先:指主。
  (17)后:指死。
  (18)若:如果,化:化生,变化。
  (19)待:期待,等待。
  (20)吾:我。汝:你。特:但。
  (21)骇:惊。形,形体,躯体。骇形:指人死后形体发生的惊人变化。
  (22)旦宅:惊恐,无情死:没有情感的损伤,刘师培据《淮南子·精神训》将“情死”改为“耗精”可供参考。
  (23)特:独,犹为。觉:清醒。
  (24)是自其所以乃:是乃卧其所以。这就是所以如此做的缘故。
  (25)相与“吾之”:互相称说这是“我”。
  (26)庸讵:何以,怎么。吾:我。朱桂曜在其《庄子内篇证补》中据文义在“吾之”后补“非吾”二字,只能参考。
  (27)厉:通戾,至。
  (28)没:沉没。渊:深渊。
  (29)造适:造成适意。
  (30)献:发,排:安排。
  (31)安排:自然安排。去化:随行变化。
  (32)寥:空寂,天:天道。一:齐一。

  [译文]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没有眼泪,心中不忧伤,守丧不哀痛。无此三种表现,以善于处理丧事而盖过鲁国,难道才有无其实而得其名吗?我觉得实在奇怪。”孔子说:“孟孙氏已尽了居丧之礼,超过了懂得丧礼的人。想简办它而不能办到,他已经有所简办了。孟孙氏不知什么是生,也不知什么是死;不知贪生,不知怕死;如果已经化成为物,以期待他所不知道的变化而已!况且如今将要变化,怎能知道不变化呢?如今尚未变化,又怎能知道已经变化了呢?只拿我和你来说,对居丧的事恐怕都在梦幻之中还没有觉醒过来啊!孟孙氏认为死者形体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但却没有因此而使心智受到伤害,有惊恐而无情感的损伤。盂孙氏尤为清醒,别人哭他也哭,这就是他所以这样做的缘故。人们相互称说‘这是我’.怎么知道我所谓‘这是我’的所在呢!你梦做鸟在天空飞,梦做鱼在深水游。不知道如今说话的人,他是醒着呢,他还是做梦呢?造成适意时来不及笑,发出笑声来不及安排。听任自然的安排而随行变化,这就可以进入与空寂天道齐一的境界

  意而子见许由(1)。许由曰:“尧何以资汝(2)?”意而子曰:“尧谓我(3):‘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4)。’”许由曰:“而奚来为轵(5)?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6),而劓汝以是非矣(7),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徒之涂乎(8)?”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9)。”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10),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11)。”意而子曰:“大无庄之失其美(12),据梁之失其力(13),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14)。庸诅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15),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16)?”许由曰:“噫!未可知也(17)。我为汝言其大略(18)。吾师乎(19)!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20),泽及万世而不为仁(21),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22)。此所游已。”

  [注释]

  (1)意而子:人名,传说尧时的贤人。
  (2)资,资助,引申为指教。
  (3)谓:教导。
  (4)躬服:身体力行,明言:明辨。
  (5)而:你。轵(zhǐ):语助词。
  (6)黥(jīng):墨刑。
  (7)劓(yì):鼻刑。
  (8)遥荡,逍遥放荡。恣睢(zisuī):任意胡为。转徙:变迁。涂:通途。
  (9)藩,藩离,周围。
  (10)与:参与,下同。
  (11)黼黻(fǔfú):衣上绣的斧纹。
  (12)无庄:古代美女名。失,忘,下同。
  (13)据梁:古代大力士,勇夫。
  (14)炉捶:冶炼工具,指锻炼。
  (15)息我黥:生长出被刺掉的皮肉。补我劓:补回我被割掉的鼻子。
  (16)乘成:载有完整的形体。
  (17)未可知:指造物者是否象意而子所期待的那样未可知。
  (18)大略:大概。
  (19)吾师:指天道,即大宗师。
  (20)■(jī),调和。不为义:不算是义。
  (21)泽及万世:恩泽万世。
  (22)刻雕:雕刻。巧:技巧。

  [译文]

  意而子去见许由。许由说:“尧给你什么指教呢?”意而子说:“尧教导我:‘你必须身体力行仁义而明辨是非。’”许由说:“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尧既然象黥刑一样施以仁义,象劓刑一样施以是非,你怎么能邀游于逍遥放荡、任意胡为的变迁道路呢?”意而子说:“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遨游于这种境地。”许由说:“不是这样,蒙蒙眼的人无法参与辨别眉目颜色的好坏,瞎子无法参与看到衣服上绣的斧形花纹。”意而子说:“无庄忘掉了自己的美貌,据梁忘掉了自己的力气,黄帝忘掉了自己的智慧,都是在熔炉中捶炼而成的。你怎么能知道造物者长我黥刑的皮肉,补我劓刑割去的鼻子,使我载有完整的形体跟随先生呢?”许由说:“唉!这是无法知道的。我给你说说它的大概吧!我的大宗师呵!我的大宗师呵!调和万物却不以为义,恩泽于万代却不以为仁,生在上古却不算老,覆天载地雕刻万物的形状也不算巧,这就是大宗师所达到的游心境界。”

  颜回曰:“回益矣(1)。”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2)。”它日复见(3),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以,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4)。”仲尼瞅然曰(5):“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6),黜聪明(7),离形去知(8),同于大通(9),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10),化则无常也(11),而果其贤乎(12)!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1)益:长进,进步。
  (2)犹未:还不够。
  (3)复:又。
  (4)坐忘:无为无虑,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庄子通过颜回与孔子的对话阐述了自己的“坐忘”观点、是对儒家的莫大讥刺。这里完全说明了庄子的物我两忘的无恶死无乐生的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超世主义的思想境界。
  (5)蹴然:惊奇的样子。
  (6)堕(huī):通隳,毁弃,废弃。
  (7)黜(chù):废除。
  (8)形,形休。知:知识。
  (9)同:和同。大通,大道。
  (10)好:偏好。
  (11)常:执着不变。
  (12)而:通尔,你,下同。

  [译文]

  颜回说:“我有长进了。”孔子说:“你说的长进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孔子说:“还可以,还是不够。”过些日子,颜回又一次见到孔子,说“我又有长进了。”孔子说:“你说的长进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孔子说:“还可以,还是不够。”过些日子,颜回又一次见到孔子,说:“我有长进了。”孔子说;“你说的长进是什么呢?”颜回说:“我坐忘了。”孔子惊奇他说:“什么叫做坐忘?”颜回说:“毁弃肢体,废除聪明,离开身形,弃掉知识,和同大道,这就叫做坐忘。”孔子说:“和同于大道就没以偏好,变化就没有执着不变,你果真是个贤人,我愿意步你的后尘了。”

  子舆与子桑友(1),而霖雨十日(2)。子舆曰:“子桑殆病矣(3)!”裹饭而往食之(4)。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5)!”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6)。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7)。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8),命也夫(9)!”

  [注释]

  (1)子桑:即子桑户。
  (2)霖雨:连雨天。
  (3)殆:大概,恐怕。病:困乏,困难。
  (4)裹:包。食:通饲,给人饭吃。
  (5)此四问是探求使自己贫困的原因由谁造成的。
  (6)不任其声,声音衰弱。趋举其诗:急促地念他的诗。
  (7)弗:同不。
  (8)极:绝境。
  (9)命:命运。

  [译文]

  子舆和子桑户结为朋友,而一连下了十天大雨。子舆说:“子桑户大概饿坏了吧!”于是包了饭前往子桑户住处给他吃。到子桑户的门口,就听到子桑户好象唱歌,又好象在啼哭,弹着琴唱道:“父亲啊!母亲啊!天啊!人啊!”声音衰弱而又急促地念着自己的诗。子舆进去,说:“你唱歌念诗,为什么这佯?”子桑户说:“我在思索使我达到如此地步而得不到答案。难道父母让我贫困吗?天无偏私覆盖着,地无偏私负载着,难道天地的偏私让我贫困吗?探求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而得不到答案。然而我达到这种绝境,是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