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田子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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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本篇取第一句的前三字“田子方”为篇名,是以人名为篇名,与篇义无关。本篇宗旨与年篇和《至乐》、《达生》、《山木》等篇相近,重在阐述人生哲理,描述了几个理想人物形象,如东郭顺子、温伯雪子、减丈人、老聃等,供人效法。同时较系统地阐述了死生相待,莫知所究的生死观,以及天地阴阳“两者交通成和而万物生焉”和天地万物统一等宇宙论问题,是对内篇中有关这类问题的明确表述。
全篇粗略划分为八段。第一段,田子方与魏文候对话,描述保持人性纯真的东郭顺子神态,认为这样的至德君子是无法称颂的。而那些可以称道的人,连同“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与其相比皆如土梗一般微不足道。隐含批评儒家有为,颂杨道家无为之义。第二段,通过温伯雪子之口,批评儒学“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为知未不知本。而孔子见温伯雪子“目击而道存”,揭示道不可言,即在人的整体情态气象中,可使人一望便知。
第三段,通过孔子与颜渊对话,说明亦步亦趋的模仿只能得到道之迹,只有遗忘这些有形之迹,与天地变化合一,才是真正悟道。
第四段,通过老聃之口。对口不能言,心不能知的道作了系统表述。即天地阴阳“交通成和”而生万物,万物处于死生转化的无限过程,万物统一,得此则为至美至乐,则为至人之德,至人之德为本性自存,不假修为。第五段,包括庄子见鲁哀公,百里奚爵禄不入心,宋元君发现真画师三个故事。其共同点是强调纯真的重要,衣冠、爵禄、礼节都是外在形式,是靠不住的,抛开形式才能发现真心。第六段,通过文王与臧丈人的故事,描述一个推行无为而治,而又功成身退的理想人物。第七段,伯昏无人评论列御寇之射箭是有为之射,不是无为之射。至人“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才是射之极致。第八段,包括肩吾与孙叔敖对话,凡君论存亡两段故事。通过孙叔敖对爵禄得失不喜不忧,凡君视存亡为一,说明得道者忘记得失、贵贱、存亡,才能获得精神上的绝对自由。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1),数称谿工(2)。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2);称道数当(4),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5)。”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6),缘而葆真(7),清而容物(8)。物无道,正容以悟之(9),使人之意也消(10),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11),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12),口钳而不欲言(13)。吾所学者直土梗耳(14),夫魏真为我累耳!”
[注释]
(1)田子方:姓田字子方,名无择,魏文侯之师,魏之贤者。魂文侯:名斯,战国初年魏国君主。
(2)数,多次。谿工:人名,魏之贤者。
(3)里人,同乡之人。
(4)称道:讲说大道。数当:常常恰当,合乎道理。
(5)东郭顺子:魏之得道真人。东郭为其住地,以往地为号;顺为其名,顺子是尊称。(6)真,真诚。天虚:心象大一样空虚。
(7)缘:顺,随顺物性。葆真:保持真性不失。
(8)清而容物:心性高洁而又能客人容物。
(9)物无道:人与事不合于道。正容,端正己之仪态,悟之:使人自悟其失而改之,不加辞色。
(10)意:惑乱背道之心。
(11)傥然:若有所失的样子。
(12)形解:身体松弛懒散。
(13)钳:钳住,口钳:曰象被钳住一样,懒于开口讲话。
(14)直:只是、仅仅是。土梗:甲土木做成的偶象,没有生命之物。
[译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旁边,多次称赞谿工这个人。文侯说:“谿工是先生的老师吗?”子方说:“不是,只是我的同乡。讲说大道常常恰当在理,所以我称赞他。”文侯说:“那么先生没有老师吗?”子方说:“有”。又问:“先生的老师是谁呢?”子方说:“是东郭顺子。”文侯说:“可是,先生为什么没有称赞过呢?”子方说:“他为人真诚,具有人的体貌和天一样空虚之心,随顺物性而保持真性,心性高洁又能容人容物。人与事不合正道,他端正己之仪态使自悟其过而改之。我哪里配得上去称赞他呀!”子方出去后,文侯表现出若有所失的神态,整天不言语。召呼立在面前之臣对他说:“太深远玄妙了,真是一位德行完备的君子!起先我认为仁义的行为,圣智的言论是至高无上的。我听到子方讲述其老师的情况,我身体松散不愿动,口象被钳住一样不愿说话,对照我所学的东西,只是没有生命的土偶而已!魏国真成了我的累赘啊!”
温伯雪子适齐(1),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2),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薪见我(3),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4)。”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人而叹,何邪?”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5),从容一若龙,一若虎(6),其谏我也似子(7),其道我也似父(8),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9),目击而道存矣(10),亦不可以容声矣。”
[注释]
(1)温伯雪子:人名,楚国之得道者,或为庄子虚拟之人名。
(2)陋:浅陋。
(3)蕲(qí):通祈,请求。
(4)振,启发,或作救解,救己之失。
(5)这句意思是:见客时行札无不合乎规矩。
(6)苦龙若虎:形容动作仪态蕴含不可抵御的威武气势。
(7)似子:如同儿子对待父亲,形容宣言规劝时态度之恭顺。
(8)道,同导,引导、指导。
(9)若:如。夫人:此人、这个人。
(10)目击而道存,用眼睛一看而知大道存之于身,无须言说。
[译文]
温们雪子往齐国去,途中寄宿于鲁国。鲁国有个人请求见他,温伯雪子说:“不可以。我听说中原的君子,明于礼义而浅于知人心,我不想见他。”到齐国后,返回时又住宿鲁国,那个人又请相见。温伯雪子说:“往日请求见我,今天又请求见我,此人必定有启示于我。”出去见客,回来就慨叹一番,明天又见客,回来又慨叹不已。他的仆人问,“每次见此客人,必定入而慨叹,为何呢?”回答说:“我本来已告诉过你:中原之人明于知礼义而浅于知人心,刚刚见我的这个人,出入进退一一合乎礼仪,动作举止蕴含龙虎般不可抵御之气势。他对我直言规劝象儿子对待父亲般恭顺,他对我指导又象父亲对儿子般严厉,所以我才慨叹。”孔子见到温伯雪子一句话也不说,子路问:“先生想见温伯雪子很久了,见了面却不说话,为何呀?”孔子说:“象这样人,用眼睛一看而知大道存之于身,也不容再用语言了。”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1),夫子奔逸绝尘(2),而回膛若乎后矣(3)!”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膛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4),无器而民滔平前(5),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6),万物莫不比方(7),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8)。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9)。吾一受其成形(10),而不化以待尽(11)。效物而动,日夜无隙(12),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13),知命不能规乎其前(14),丘以是日祖(15)。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16),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17)。彼已尽矣(18),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19)。吾服,女也甚忘(20);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21)。”
[注释]
(1)趋,小步疾行。驰:跑。
(2)奔逸:快跑。绝尘:跑得极快,好象脚掌与土地分隔开一样。
(3)瞠(chēng):瞪大眼睛看。
(4)比:私意亲近,周,周遍相亲。
(5)器:权势利禄。滔:聚。
(6)极:尽头。
(7)比方:言人顺从太阳的方向动作。比,顺也从;方,方向。
(8)是:此,指日。亡:无。这句意思是,日出则操作,日人无事可作而休息。
(9)这句是说,万物待造化二往来而有生死之转化,如人随日之出没而作息。
(10)受其成形,秉爱天赋之形体。
(11)不化,不会化作他物。待尽:等待穷尽其天年。
(12)无隙:变化日新不息,没有间隙。
(13)薰然:形容气自动聚合之状。
(14)知命:知命之人。规:测度。
(15)日徂(cù):日日与变化俱往。徂,往。
(16)交一臂而失之:比喻机会极好却当面错过,好象碰一下臂就分开了。
(17)殆:仅、只。。女始著乎吾所以著也,前著作着眼,后著作显著。
(18)彼:指显著有形迹之类,如举动言辩。
(19)唐肆:空的集市,唐,空,肆,集市。
(20)服;习,甚忘,全都遗忘。
(21)不忘者:指与化俱往,日日更新之道。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先生缓步我也缓步,先生急走我也急走,先生跑我也跑,先生快速奔跑,脚掌好象离开地面一般,而我只能瞪大眼睛在后面看了。”孔子说:“颜回,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颜回说:“先生缓步我也缓步,是说先生怎样讲我也跟着怎样说;先生急走我也急走,是说先生辩析事理我也跟着辩析事理;先生跑我也跑,是说先生讲说大道我也跟着讲说大道;及至先生好象脚掌离开地面般迅跑,而我瞪大眼睛在后面看,是说先生不用言说而为人信服,不私意亲近而周遍亲附,没有官爵利禄而人们聚集于前,却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此而已。”孔子说:“噢!不可不明察呀!悲哀没大过心死,而身死还在其次。太阳从东方出来而入于西天尽头,万物莫不顺从太阳的方向而动作,凡有眼有脚的,必待日出而后有所作为。日出则操作,日入无事可作则休息。万物亦是这样,待造化之往来而有生有死。我一秉受天赋之形休,就不会转化为他物而等待着穷尽天年。随着外物而运动,日夜不停息,而不知终极之处。和气自动聚合成形体,知命的人也不能测度将来的命运。我只是天天与变化俱往。我终身与你在一起,这极好机会却当面错过而不能使你了解这个道理,可不悲哀吗?你只是着眼于我显著的方面,而那些显著有形迹的东西已经过去了,你还着意追寻以为实有,这就如同在空虚市场上寻求马一样不可能。我之所习,你要把它全部遗忘;你之所习,我也把它全部遗忘。虽然如此,你又何必担忧!虽然忘记了过去的我,我还有永存的不被忘记的东西在。”
孔子见老聘,老聃新沐(1),方将被发而干(2),■然似非人(3)。孔子便而待之(4),少焉见,曰:“丘也眩与(5)?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6),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7)。”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8),口辟焉而不能言(9)。尝为汝议乎其将(10) 至阴肃肃(11),至阳赫赫(12);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13);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14),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15)。消息满虚(16),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17)!”孔子曰:“请问游是(18)。”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19)。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20)。”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21),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22),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23)。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24)。得其所一而同焉(25),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26),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27)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28)!弃隶者若弃泥涂(29)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 失于变。且万化而不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 30)!为道者解乎此(31)。”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32),古之君子,孰能脱焉(33)?”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构也(34),无为而才自然矣(35);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36)。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37)!微夫子之发吾覆也(38),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注释]
(1)沐:洗头。
(2)方将:正在。被发:披散开头发。于:使之干燥。
(3)恕(zhé)然:木然不动,形体僵直的样子。蛰,假借为蛰,蛰伏不动。
(4)便:借为屏,屏蔽之意,指孔子见老耿新休后之神态,觉得直接去不妥,蔽于隐处等待。
(5)眩:眼花。
(6)掘:同倔,独立的样子。
(7)物之初:物初生之浑饨空虚之境,即指大道。
(8)困:困惑。
(9)口辟:口开而不能台,大道是不可知不可言的。能心知、言说之道亦非其真。
(10)将:粗略,大略,庄子认为,道不可言,又不得不借助语言表述,语言所表述之道,只是大略而已,并非道之大全。
(11)至阴:阴之极致,代表地之凝缩、精萃。肃肃:阴冷之气。
(12)至阳:阳之极致,代表天之精革。赫赫:炎热之气。
(13)这句的意思是:阴冷之气出自于地,而其根在于;炎热之气出自天,而根在于地。其中包含天地阴阳相反相生,物极必反思想。
(14)交通成和:天地阴阳二气相互交通,胜负屈伸,..缊相荡,和合而生成万物。
(15)或:谁,指自然天道。纪:纲纪。
(16)消息:消为消亡,息为生息。指大地万物不断消亡和生息的无穷过程。满虚:即盈虚,指盈满空虚的对应转化过程,与消息义同。
(17)是:指自然、天道。宗:主。
(18)游是:是即老耿所说“物之初”,指空虚之道。孔子问游心于此之义。
(19)至美至乐:即是无美元乐,与道玄同之境界。
(20)方:道。指达于至美至乐境界之道。
(21)疾:担忧、害怕,易:改变、改换。莅(sǒu):水草丛生之沼泽。
(22)小变:小的改变,指生活地点迁移之类。大常:基本生存条件,如水草之类。
(23)胸次:胸中。
(24)所一:万物共同生息之所。
(25)同:混同。与万构混同合一。
(26)支:同肢。尘垢,比喻无用之废物。
(27)滑(gǔ):乱。
(28)介:际、分际。
(29)隶者:指隶同于已之物,如官爵奉禄、财产之类。泥涂:泥土,比喻轻贱之物。
(30)孰:何。患心:忧心,使心忧。
(31)为道者:得道之人。
(32)假:借助。至言:至道之言。
(33)脱:免。如老聃这样德配天地之圣人,还要借助至言修养心性,古之君子更不能兔于修养。
(34)汋(yuè):水澄澈透明。
(35)才自然:素质自然如此,未加修为。
(36)物不能离:圣人之德即天道无为,是不靠修习而自成的,此亦天地万物所遵循,故物不能离。
(37)醯(xI)鸡:醋变质生出的小飞虫,为蠓之类。用以比喻极端渺小。
(38)微:没有。发吾覆:揭开我之蒙蔽。
[译文]
孔子去见老聃,老聃刚洗完发,正在披散头发晾干,木然而立不象一个活人。孔子蔽于隐处等待,过一会儿人见,说:“是我眼花呢?还是真的呢?刚才先生身体独立不动象槁木,象遗弃万物离开众人而独立自存的样子。”老聃说:“我在神游物初生之浑沌虚无之境。”孔子说:“这是何意呢?”老聃说:“心困惑于它而不能知,口对它开而不合不能言说。尝试为你议论一下它的大略:地之极致为阴冷之气,天之极致力炎热之气,阴冷之气恨于天,炎热之气本于地。两者相互交通和合而生成万物,谁为这一切的纲纪而又不见它的形体。消亡又生息,盈满又空虚,一暗一明,日日改变,月月转化,每日有所作为而不见其功效。生有所萌发之处,死有所归往之地,始终相反没有边际,而不知其穷尽。没有它,谁来作主宰啊!”孔子说:“请问神游大道之情形。”老聃说:“能得神游于此为至美至乐。能得至美而游于至乐,就叫作至人。”孔子说:“请问达于至美至乐之道。”老聃说:“食草的兽类,不担忧更换沼泽地;水生的虫类,不担忧改换水。实行小的变化而未失去基本的生活条件,喜怒哀乐之情就不会进入心里。至于天下,是万物共同生息之所。得到共同的生息之气而能混同为一,则四肢百体就将成为废物,而死生终始也将如昼夜之更迭,不能混乱,何况得失祸福之所分际啊!遗弃隶属于己之物如同抛弃泥土,这是知晓身贵于隶属之物。知自身之贵又不失与变化俱往。而且千变万化是未曾有终极的,又何必为此心忧!得道之人会理解此理的。?”孔子说:“先生之德与天地匹配,而还借助至道之言以修养心性。古之君子谁又能免于修养呢!”老聃说:“不是这样,水之于澄澈,是无为而才质自然如此的;至人之于德行,不须修养而成,万物不能离开它。就象天自然就高,地自然就厚,日月自然就明亮,何用修养啊!”孔子出来,把这些告诉颜回,说:“我对于道之认识,就如同醋瓮中的飞虫般渺小!没有先生揭开我之蒙蔽,我就不知道天地大全之理啊!”
庄子见鲁哀公(1),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2)。”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3),何渭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寇圆冠者知天时,履句屡者知地形(4),缓佩块者事至而断(5)。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6);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7),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8)。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9),故足以动人。宋元君将画图(10),众史皆至,受揖而立(11),舐笔和墨,在外者半(12)。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13),受揖不立,因之舍(14)。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羸(15)。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注释]
(1)鲁哀公为春秋末期人,庄子为战国中期人,二人相距一百多年,不可能相见。此为寓言,非实录。
(2)先生方:指庄子道家方术。
(3)举:全。
(4)履,作动词,穿。句:音矩,方形。屦(jǜ),葛、麻制成之单底鞋。泛指鞋子。地形,地理。
(5)缓:用五彩丝编成的带子,用以系诀,佩玦(jué):环状带有缺口的玉饰品,殃与决同音,寓有能决断之义。
(6)为其服:穿戴同样服饰。
(7)百里奚:春秋时秦国大夫。原为虞国大夫,晋灭虞后被俘,作为陪嫁之臣送往秦国。后又出走楚国,为楚所执。后被秦穆公用五张羊皮赎回,称五羖大夫,为秦穆公所重用,与蹇叔、由余等贤臣协助秦穆公建立霸业。不入心:不放在心上。
(8)饭牛:养牛。与之政:委以国政。
(9)有虞氏:虞舜。舜一心只想尽孝,不把生死放在心上,虽然他的父亲和弟弟想方设法谋害他,想把他烧死在屋顶,压死在井底,他都不忌恨。
(10)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春秋末期末君。画图:画国中山川大地之图画。
(11)史:指画师。受揖而立:受君命拜揖而立。
(12)舐(shì)笔:用唾润笔。欲,以舌舔物。在外者半:指画师甚多,屋里已满,外面还有一半。
(13)儃(tǎn)儃:舒缓闲适的样子。趋:小步疾行。
(14)之舍,向馆舍走去。
(15)解衣:脱掉上衣,般礴:盘腿而坐。赢:裸,赤着上身。
[译文]
庄子拜见鲁哀公,哀公说:“鲁国多懦学之上,很少有从事先生之道术的。”庄子说:“鲁国儒学之士很少。”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儒者服装,怎么说少呢?”庄子说:“我听说,儒者中戴圆帽的通晓天时,穿方形鞋子的懂得地理,佩戴五彩丝带穿系玉块的,事至而能决断。君子怀有其道术的,未必穿戴那样的服饰;穿戴那样服饰的,未必真有道术。公一定以为不是这样,何不号令于国中说:“‘不懂此种道术而穿戴此种服饰的,要处以死罪!’”于是哀公发布这样命令,五天以后鲁国没有敢穿儒服的人。唯独有一位男子,身穿儒服立在哀公门外。哀公即刻召见他以国事相问,干转万变发问也不能难住他。庄子说:“以鲁国之大只有一个儒者,可以说多吗?”
百里奚不把官爵奉禄放在心上,所以养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记了他出身低贱,而委之以国事。虞舜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能感动他人。
宋元君要画画,众位画师都来了,受君命拜揖而立,润笔调墨准备着,门外面还有一大半。有一位后到的画师,舒缓闲适不慌不忙地走着,受命拜揖后也不在那站着,而往馆舍走去。元公派人去看,见他脱掉上衣赤着上身盘腿而坐。元公说:“可以了,这位就是真正画师。”
文王观于臧(1),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2);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3)。文玉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4),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5)。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6):“昔者寡人梦见良人(7),黑色而t (8),乘驳马而偏朱蹄(9),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10),庶几乎民有廖乎(11)!”诸大夫蹴然曰(12):“先君王也(13)。”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14),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15)。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16),长官者不成德(17),斔斜不敢入于四竟(18)。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19);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20);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21),北面而问曰(22):“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23),泛然而辞(24),朝令而夜遁(25)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26)?又何以梦为乎(27)?”仲:“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28),而又何论刺焉(29)!彼直以循斯须也(30)。”尼曰(,)
[注释]
(1)文王:周文王。臧:地名,在渭水边。观:巡察。此段寓言采取姜尚事迹,又按作者意图加以改写。
(2)钓莫钓:身子在钓鱼,心不在钓鱼上面。或言钓钩上不放鱼饵,意不在得鱼。寓力无为之义。
(3)非持其钓:并非以持竿钓鱼为事。有钓者:别有所钓,不在鱼也。常钓:经常是这样钓法,寓持守无为之常道。
(4)释之:舍弃不举用。
(5)无天:失去荫庇、保护之意。文王把那个人看得德高如天,让他掌政,就会使百娃得到荫庇,保护。
(6)旦:早晨。属:集合。
(7)昔者:夜里。良人:善人,君子。
(8)t (rán):同髯,两颊上的长须。
(9)驳马:杂色的马。偏朱蹄:一蹄赤色。
(10)号:号令、命令。寓。托付。臧丈人:臧地之老者,即文土所遇之垂钓者。
(11)庶儿:差不多,大概。民与瘳(chōu):民可以解除病痛了。廖,病愈。
(12)蹴(cù)然:惊惧不安的样子。
(13)先君王:指文王的父亲季伍,季历生时面黑而两颊多须,喜乘杂色马。经文王一说,众人皆以为先王托梦。这样举用臧丈人,即渭水边的垂钓人,就是祖宗之意,不可违背。
(14)无它:没有其他可疑之处,不必占卜。
(15)偏令无出:行无为而治,一篇政令也未发出。偏,通篇。
(16)列士:各种各样的士,如文士,武士等。坏植散群:植为培植朋党之植,植又作主解,指朋党之核心人物,文士、武士都依附于他,形成私人势力,与国家作对,坏植散群即是使结党营私之群体都解散,国家更统一。
(17)不成德:不建立个人之功德。
(18)斔(yù):又作庾,量器单位,六斛四斗为庾。斛(hǘ):量器单位十斗为斛。竟:同境。这句是说,各诸侯国所用量器标准不一,如果任各国商人带不同量器入境,就会造成混乱和欺骗,故必使其不敢入境。
(19)尚同:境内无私党,皆上同一于君主。
(20)同务:同以国事为务。
(21)大师:尊敬的老师。
(22)北面而向,古代君主坐北面南,臣立在君对面,现在文王站南面北。是对臧丈人的尊重。
(23)昧然:犹默然,沉默不语。
(24)泛然;淡漠无心的样子。
(25)朝令夜遁:早上还接受文王指令,晚上就逃走了。
(26)犹未:还未足以取信。
(27)伺以梦为:何必要假托于梦呢。
(28)尽之:做得很完善。
(29)刺:讥刺。
(30)斯须:顷刻之间。循斯惭:在短暂时间内顺应众心罢了。
[译文]
周文王去臧地巡视,看见一位钓鱼的老者,身在钓鱼,心不在钓鱼上。他并非以持竿钓鱼为事,而是别有所钓,他经常就是这样钓法。文王想举用他,把国事交他治理,又担心大臣和父兄辈族人不肯相安;想最后舍弃此人,又不忍心让百姓们得不到善人的庇荫。于是就在清晨集合他的大夫们说:“昨天夜里我梦见一位好人,面黑两颊长满长须,骑的杂色马有一只蹄子是赤色,命令我说:‘托付你的国事给臧地老者,差不多民就可以解除病痛了!’”诸位大夫惊惧不安他说:“这是先君王季历啊!”文王说:“让我们占卜一下吧。”诸位大夫说:“先君之命令,王无可怀疑,又何必占卜。”于是就迎接臧地老者,授给国事。这个人掌政,以往典章法令没有更改,一篇新政令也未发出。三年之后,文王巡视国内,则见各种文士武士结成的私党都散掉了,官长们也不建立个人功德,标准不一的量器也不敢进入国境之内。文士武士们的私党散掉,则上同于君主;官长不建立个人功德,则能同以国事为务;标准不一的量器不入境,则诸侯们也就没有二心了。文王于是把臧丈人当作者师,北面而立请教说:“这佯的政事可以推行于天下吗?”臧丈人默然不回答,淡漠无心地告辞而去,早晨还接受文王指令,晚上就逃走了,终身没有消息。颜渊问孔子说:“文王还不足以取信于人吗?何必要假托于梦呢?”孔子说:“别作声,你不要说了!文王已经作得很完美了,你又何必议论讥刺呢!他只是在短暂时刻顺应众人罢了。”
列御寇为泊昏无人射(1),引之盈贯(2),措杯水其时上(3),发之,适矢复沓(4),方矢复寓(5)。当是时,犹象人423也(6)。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7)。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切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切之渊,背逡巡(8),足二分垂在外(9),揖列御寇而进之(10)。御寇伏地,汗流至踵(11)。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12),挥斥八极(13),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询目之志(14),尔于中也殆矣夫(15)!”。
[注释]
(1)列御寇:即列子。见《逍遥游》注和《列御寇》诸篇,伯昏无人:虚拟之人名,又见《德充符》篇。
(2)引之:拉弓弦。盈贯:弓拉满,箭头已靠近弓背。
(3)措:放置。
(4)适矢复沓(tà):言箭射出后,又有第二只搭于弦上。适,往;沓,合。
(5)方矢复寓:刚刚发射一矢,复有一矢寄于弦上。言其一只接一只,连续发射。寓,寄。
(6)象人:木雕泥塑之人,形容其精神高度集中,身体纹丝不动的样子。
(7)射之射:有心于射的射法。无射之射:无心之射的射法。
(8)背逡巡:背对深渊却退。逡巡,却退。
(9)垂:悬空。后退至悬崖深渊边,脚下有三分之二悬空于石崖之外,惊险至极。
(10)揖:揖请。进:让。这句是说,让列御寇退到相同位置表演射箭。
(11)踵:脚跟。这句意思是吓得冷汗流到脚跟,可见惊骇之极。
(12)窥、潜:皆为探测之意。黄泉:地下之泉水。比喻地底极深暗处。
(13)挥斥:纵放自如。八极:八方。
(14)怵然:惊惧的样子。恂目:心惊目眩。志:意。
(15)中:心,即精神。殆:疲困。
[译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把弓拉得满满的,放一杯水在左肘上,发射出去,箭射出后又有一只扣在弦上,刚刚射出又一只寄在弦上,连续不停。在那个时候,他就象一个木偶一般纹丝不动。伯昏无人说:“这是有心于射的射法,不是无心之射的射法。尝试和你登上高山,踏着险石,对着百仞深渊,你能射吗?”于是伯昏无人就登上高山,脚踏险石,背对着百们深渊向后却退,直到脚下有三分之二悬空在石外,在那里揖请列御寇退至相同位置表演射箭。列御寇惊惧得伏在地上,冷汗流到脚跟。伯昏无人说:“作为至人,上可探测青天,下可潜察黄泉,纵放自如于四面八方,而神情没有变化。现在你有惊恐目眩之意,你于精神已经疲困了!”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1):“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2),三去之而无忧色(3)。吾始也疑子(4),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5),于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6),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7),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8)?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9)。方将踌躇(10),方将四顾(11),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12),美人不得滥(13),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14)。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15),入乎渊泉而不濡(16),处卑细而不惫(17),充满天地,即以与人己愈有(18)。”
楚王与凡君坐(19),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20)。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21)。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注释]
(1)肩吾:隐者之名,见《逍遥游》、《大宗师》篇,孙叔敖:春秋时期楚国令尹,曾在哪之战中,辅助楚庄王大胜晋军,还组织兴建一些水利工程,是楚国著名政治家。《左传》、《史记》等书有记载。
(2)令尹:楚国最高的军事行政长官,相当于中原各国的执政和后来的宰相。荣华:昌盛显达之意。
(3)三去之:三次被免职。
(4)疑子:对孙叔敖是否真能作到毁誉不动,宠辱莫惊有所怀疑。
(5)鼻间:指呼吸,庄子认为,人的情绪变化可从鼻孔呼吸粗细均匀通畅与否窥测端倪。栩(xǔ)栩然,轻松欢畅的样子。
(6)却:推动、推辞。
(7)得夫非我:官职奉禄荣华富贵之得失,皆为身外之物。非我所有,故不喜不忧,不以得失为意。
(8)其:指荣华显贵,彼:指令尹。这句的意思是:不知荣华显贵是在令尹,还是在自身。
(9)亡:无。这句是说,如果荣华显贵在令尹,则于我无涉。如在我,则与令尹无涉。
(10)方将:正在。踌躇:住足沉思的样子。
(11)四顾:瞻顾四方之事,以求做好职分内之事,无暇其他。
(12)不得说:不能说服他。言其信念坚定,不为言辞所动。
(13)美人:美色。不得滥:不能使之淫乱。言其清心寡欲,不为声色所移。
(14)伏戏:即伏栖氏。此二句是说,强暴不能使之屈服,帝王也不能笼络亲近。
(15)介:通界,界限,障碍。
(16)濡(rú):沾湿。
(17)卑细,贫贱。惫:疲困。
(18)既:尽,此句语出《老子》:“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意思是与人可以扩充德行,充实自性,故言愈有。
(19)凡:国名,周公之后。《春秋》隐公七年:“王使凡伯来聘。”说明当时凡国尚存,后来被灭。其故址在今河南辉县西南。凡亡后,凡君流亡至楚,作寓公。
(20)三:三次或屡次之意。这句意思是楚上左右之臣见王与亡国之君共坐,以为不妥,多次提请王注意。
(21)不足以存仔,不足以现实之存在为存。言存亡以道不以国,国亡而道存,未尝亡也;国存而道亡,未尝存也。
[译文]
肩吾问孙叔敖说:“您三次作令尹而不昌盛显达,三次被免职也没有忧愁之色。我开始时对此怀疑,现在见您呼吸轻松欢畅,您的心里是怎样想的呢?”孙叔敖说:“我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啊!我认为它既然来了就无法推辞,它去了也无法阻止,我认为官职奉禄之得失非我所有,失去了而无忧愁之色而已。我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啊!况巨不知荣华显贵是在于令尹呢,还是在我自身?如果是在于令尹,则于我无涉;如果在我自身,则于令尹无涉。那时我正在驻足沉思,顾及四面八方之事,哪有工夫顾及到个人的富贵和贫贱哪!”孔子听后说:“古时候的真人,智者不能说服他,美色不能使之淫乱,强盗不能强制他,伏牺、黄帝这样的帝王也不能宠络亲近他。死生也算得上大事了,也不能使自己有所改变,何况是官爵奉禄之得失呢!象这样的人,他的精神历经大山而无障碍,入于深渊而不沾湿,处于贫贱而下疲困,充满大地之间,尽数给予别人而自己更富有。”
楚王和凡国之君共坐,过一会儿,楚王左右之臣多次来讲凡国已经灭亡了。凡国之君说:“凡国灭亡,不足以丧失我之存在。而凡国之灭亡既不足以丧失我之存,而楚国之存在也不足以存在为存。由此看来,则凡国未曾灭亡而楚国未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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