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讓天下于許由 子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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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爲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爲賓乎?】
許由不肯接受堯的禪讓,是有原因的。《莊子》後面幾篇涉及此事的段落說得很清楚,是因爲許由根本反對堯的認爲天下需要通過人治達到統一、和諧的觀念,同時反對堯以仁義爲手段來治理天下的具體措施。這裏說到“人治”,對待的概念不是什麽“法治”,而是“天和”,也就是无爲。上一段引過的《徐無鬼》中的話,說明了許由的立場。這裏再引《天地》中的一段話,進一步加以說明。這段話是緊接在前引的“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後面的。“堯問于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齧缺之爲人也,聰明叡知,給數以敏;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而火馳;方且爲緒使,方且爲物絯;方且四顧而物應,方且應衆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爲衆父,而不可以爲衆父父。治亂之率也,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許由真可謂“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關係到原則問題,許由對自己的老師也一點不留情面。堯想請齧缺出山來治天下,徵求許由意見,許由一口表示反對。反對的理由,就是齧缺作爲人來說太聰明,於是,他出來執政,就一心想著有所作爲,有所改造,“乘人而无天”。這樣,近期內可能取得一些顯著效應,而遠期效果則很難說,“未始有恒”,且很可能造成可怕的後遺症,“治亂之率也,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但許由又指出,像齧缺這樣的能人,可以作一鄉一邦一國之長,“可以爲衆父”,但不能作天下之首領,“而不可以爲衆父父”。說明政治上的“无爲”,只是針對天了而言,這觀點,與前引的《天道》中語“上必无爲而用天下,下必有爲爲天下用”,是完全一致的。一個重要的觀點,莊子往往要從不同角度反復加以論述,將互見於各篇的有關段落對照起來肴,可以加深對莊子思想的理解,也可以看到,莊子的理論思維是非常嚴密,體系是相當完整的。山此可見,一部《莊子》是成於一人之手。而王夫之把內篇定爲莊子自作,把《天道》等篇定爲是莊子的門徒後學所撰,“固執粗說”,“尤爲悁劣”,又把《天地》篇視爲可與《應帝王》相發明,值得重視,實在是一種固執偏見的主觀臆斷。
許由辭讓天下的另一層原因,如《讓王》篇中所說:“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也就是“生命第一,名利第二”,把生命價值看得高於其他一切價值。
需要辨清的是,這兩層原因,表面上看去有所不同,其實質是完全一致的。這個實質,就是我在《序》中論到的,作爲東方文化的主流意識的“生命意識”。與之相對的,莊子不斷予以批判的,正是現今成爲西方文化的主流意識的“造物意識”。莊子尖銳地指出了“造物意識”將釀成的可怕後果。除了前引《徐無鬼》中“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之言,他又在《庚桑楚》中寫道:“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這個可怕後果,也是唯有站在“生命意識”立場上才能見微知著,才會拍案而起的。因爲站在“造物意識”的立場上,即使見到人與人相食的可怕圖景,也會以社會發展的必要代價來爲之辯護。遠一點,二次大戰,納粹屠殺猶太人,日本軍國主義南京大屠殺,都是在“優化種族”、“國家社會主義”、“大東亞共榮圈”這樣的冠冕堂皇的口號下進行的;近一點,北約轟炸南斯拉夫,造成無辜平民大量傷亡、流離失所,也是在維護人權的口號下進行的[按:這一個例子的性質有爭議,用在這不太恰當,有點畫蛇添足]。“造物意識”總是會提出比生命原則更高的所謂原則來扼殺生命、傷害生命,這正是老、莊這樣的得道者所最不能容忍的。
因此,莊子所宣傳的生命價值高於其他一切價值的觀點,其中的生命,不僅指個體生命。雖然,在具體語境中。似乎只說到個體生命比天下名利更重要。《讓王》:“舜讓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適有一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爲哉?悲夫,子之不知餘也。’遂不受。”但是,爲了保全個體生命,而不取天下之名利,那麽,推辭就可以了;實在推辭不得,逃避也足夠了。然而,《讓王》篇中還寫到北人無擇、卞謀、瞀光等人,豈但堅決不受讓,而且還以爲辱,都投水而死。如果把高於其他一切價值的生命價值僅理解爲一己之性命,這樣的行爲就解釋不通了。所以,得道者從來就把生命價值定義爲全體生命的價值,故而,他們不惜以犧牲自己的生命來維護這一生命價值。他們之“生”,以個體生命的自足安寧爲理由,拒絕天下名利的誘惑,是爲天下汲汲于名利的人立個超脫的榜樣;他們之“死”,是對認爲有高於生命價值之價值的統治者實行死諫,讓他們從陶醉中驚醒。得道者養“生”決非活命哲學,得道者赴“死”決非殉於物情,這就是得道之人與俗世之人的原則分野。
本節許由辭讓,強調的是“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沒有展開對堯行仁義以治天下的觀點的批判;但一定要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才能正確理解莊子的句意。
從這樣的背景上來理解,許由一上來說:“子治天下”,就不是一句單純的陳述句,而是暗含對“治天下”的不屑。若意譯,應爲:“您按照您的想法,對天下進行了治理”。“天下既已治也”,這“既”也不意味著對事實的認定,而只是推理的假定。《齊物論》中“既已謂之一矣”、“既使我與若辯矣”、“既異乎我與若矣”等語之“既”,都是這個意思。堯對許由說:“夫子立而天下治”,許由回答說:“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並不是客來客去,相互恭維,而是明確同堯劃清界限,認爲天下需治、能治、已治,都是你堯的事,與我無涉。
天下既然已得到治理,而我卻還來取代您的位子,我是爲了要“名”嗎?“名”是“實”的附屬品,要我去求那附屬品嗎?
這句話,就明確提出了“聖人无名”的觀點。“无名”就是對當時世俗價值觀的超越。
莊子爲什麽用“名”來指稱價值,而不是用“利”呢?弄清這個問題,需對“名”再作進一步的考察。
春秋戰國時期,正統的觀念還是以禮治國。禮就是把社會等級制度符號化、儀式化,把維護社會穩定的保障體系建立在人們的文化心理上。借用現代弗洛伊德學說的術語來講,就是借助超我的機制。這種機制主要是用來獎勵的。受到獎勵、得到選拔的人進入社會上層,成爲統治集團的一分子。與禮相對的是法,主要是用來懲罰的。用弗洛伊德的術語來說,就是抑制本我的破壞性。這種制度的信念是,通過正當途徑、進入社會上層的人,必然是好的。不僅能力超群,更重要的是人格享越。社會地位首先是由此人的品行修養來決定的,所以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說。
“禮”是統治集團內的規矩,而在“‘禮”的體系中,“名”是非常重要的。“名”是“禮”的寶塔下的一塊塊基石,是“禮”的項鏈上的一顆顆珍珠。“名”就是分,就是你在統治集團中的位置,這位置應該與你的人格、能力相稱。有“名”即有“利”,從王到卿,從諸侯到大夫、士,不同的等級、不同的俸祿或食邑,都有明確的規定。但“名”標誌的價值還不僅是“利”。在古代生産力低下的條件下,政治地位高下所帶來的收入差距,還不是很大。《韓非一子》中說,古時的堯、禹的生活待遇,不過相當於戰國末期的看門人,跟一個縣令的收入根本無法比。“是以人之於讓也,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薄厚之實異也。”這話雖可能有些誇張,但總是當時現實的反映。所以從事商業與手工業的庶民收入,大大超過卿、大夫,甚至超過諸侯、王,這種情況,也不能說是個別現象。而掌權者如果因此而心理不平衡,利用手中權力,橫徵暴斂,窮奢極侈,上下交征利,則。則能像桀、紂一樣,落得身敗名裂、國破家亡的下場;這是克己複禮者所不齒的。但如果只有虛名,並無實利,又起不到激勵作用。故而一方面,禮提倡安份守己,恰如其分地取利,這樣取利,即是“義”,也就是“合理”,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於利”(《論語》),“取與者,義之表也”(司馬遷《報任安書》);另一方面,制定一些用錢買不到的文化特權,如什麽等級的人穿什麽質地、什麽顔色的衣服,出門坐怎樣的車,宴請時可奏什麽音樂、表演什麽舞蹈,房子可以蓋多高、多大,門窗上可以飾什麽圖案,死後可享什麽規格的葬儀等等,以此作爲心理補償,來與財富實利相抗衡。因此,在先秦時代,價值不是以“利”來標舉,而是以“名”來指稱的。而“名”不是靠去追逐競爭得來,是要靠充實、完善自己而去贏得民衆的信賴、推舉。這一切,便是儒家的理想社會的範式,也是儒家理論的核心。儒家可說是世界上第一個認識到人是文化動物,自覺地想借助文化符號的力量來組織改造社會的學派。所以孔夫子說,爲政“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論語·子路》)
莊子對這一套理論是頗不以爲然的。他說“名者,實之賓也”,輕輕一句,就把儒家看得性命攸關的“名”,看成治世法寶的“名”,一下子貶到了附屬的地位。這個相對於俗世之“名”的“實”,就是形而上的“道”。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把“言”也放到很高的地位上,莊子在《齊物論》中,主要就破“言”,把“言”作爲“道”的對立面來進行剖析,可說是破得體無完膚。有著作認爲,莊子就以這一句話,成爲中國哲學史上提出名實關係命題的第一人。(但據《列子·楊朱》,這話是老子說的。)無論如何,讀者對此應予以足夠的重視。
本來,這段話很好理解,把莊子對“治天下”的態度及當時人對“名”的理解細論一下,只是在加深理解方面提供些參考意見,深意與字面淺義並無相悖處。但想不到郭象在這裏又出來混淆視聽,不得不再說幾句。
《郭注》:“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堯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今許由方明‘既治’,則無所代之,而治實由堯。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尋其所況。而或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堯也;不治而堯得以治者,許由也。’斯失之遠矣。夫治之由乎不治,爲之出乎无爲也。取於堯而足,豈借之許由哉?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後得稱爲‘无爲’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於當塗者。自必于有爲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
這段話,在《郭注》中也算是長的。七繞八彎,目的是要把莊子“貶堯而推許”的句意扭過來,扭到“劣許而優堯”上來。還是像前注中所言,“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這裏則是要讀者“宜忘言以尋其所況”,總之要人們一味信他的解說,不要相信自己的讀後感。“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於當塗者”,也就是說,反過來,依了他對《莊子》的一番注解,莊、老之談便可以見用於當塗者。《莊子》見用,他也可以升爲像公羊、谷梁一樣的注經大師,名垂千古,這恐怕是郭象這麽強辭奪理的真實用心。
成玄英也看出郭象這麽做太過分,但他還是出來打圓場。“然睹莊文,則貶堯而推許;尋郭注,乃劣許而優堯者,何耶?欲明放勳(堯)大聖,仲武(許由)大賢,賢、聖二續,相去遠矣。故堯負扆汾陽而喪天下,許由不夷其俗而獨立高山,圓照偏溺,斷可知矣。是以莊子援禪讓之迹,故有燭火之談;郭生察无待之心,更致不治之說;可謂探微索隱。了文合義,宜尋其旨,況無所稍嫌也。”成玄英帶著讀者轉了幾個圈子,本來莊文、郭注的顯著矛盾,變成了郭注“探微索隱”,而且與莊文“無所稍嫌”,一點差別都不存在。這就是郭、成式的做學問。
有心再把“吾將爲賓乎”句後的郭注引在下面,讀者有興趣看看,“指鹿爲馬”具體是如何操作的,也是蠻能開胃的。
“夫自任者對物,而順物者與物無對。故堯無對於天下,而許由與稷、契爲匹矣。何以言其然邪?夫與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離也。是以無心玄應,唯感之從。泛乎若不系之舟,東西之非已也。故無行而不與百姓共者,亦無往而不爲天下之君矣。以此爲君,若天之自高。實君之德也。若獨亢然立乎高山之頂。非夫人有情于自守。守一家之偏,尚何得專此?此故俗中之一物,而爲堯之外臣耳。若以外臣代乎內主,斯有爲君之名,而無任君之實也。”
按照郭象的理解想下去,好像“堯讓天下于許由”,是堯因許由名氣太大,存心來試試他有沒有取而代之的野心。而許由發覺苗頭不對,趕快辯白、推辭。今天好作“戲說”或翻案文章的電視劇編導,恐怕也沒有郭象這點想象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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