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先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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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活在距今两千三百年前,人们叫他庄子。子者,男子之美称也。庄子,这是尊敬的称呼亦即庄先生。庄先生活着时,履历不显,声名不彰,又厌烦交际,所以除了随身的几个弟子,少有人认得他。他死后两百年,司马迁著《史记》写老子列传。顺便把他的小传附录在老子列传之后。附录小传当然简略,仅有235字。字虽然少,也算难为司马迁了。你要知道,司马迁那时搜集庄子的材料,庄子已死了两百年。两百年间,经历暴秦焚书,又遭楚汉厮杀以及汉武帝的“罢融百家,独尊儒术”,先秦史料星散,搜集工作多么难做。试看我们今日,搜集一些两百年前曹雪芹的材料,立个小传,多难。偏偏传闻比事实更有趣,向虚背实,误假为真,笔下哪能无讹,又添益了存真之难。由是观之,这235字的庄子小传,真实程度恐怕不高。以其后半部分102字写楚成王派人来请庄子去做相爷一事,最受人置疑。的确,这像传闻,不像事实。由于所写庄子的答话很有趣,又能映照出庄子的清高与诙谐,便误假为真,被司马迁看晃眼了。235字减去102字,可怜仅剩133字,小传就更小了。
再说这133字,还得减去司马迁对庄子著作的评论,因为这不能算是史料。这样一减,所谓小传便只剩五句了。这五句可顺序编号如下:
(一)庄子者,蒙人也,名周。
(二)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
(三)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
(四)玫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
(五)其言洸洋自悉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从(一)可知庄先生单名周。周字怎样解释?他自己在《庄子·外篇·知北游》中作过解释。其言曰:“周,遍,成,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周就是普遍,周就是共同。取名为周,可能隐括《易经·系辞》所说“周乎万物,道济天下”之意。怀着大志,怕人不懂,所以著书时特别解释了这个周字。还知庄先生是蒙人。蒙,又名萧蒙或小蒙,其地在宋国国都商丘的郊区。蒙人当然是宋国人。宋国贫弱,况辖个之河南省东角、山东省西角、安徽和江苏两省西北角。当初周武王伐纣王,灭掉商朝,划出中原连成一片的最穷困地区,建立一个宋国,以便发配商朝的“亡国奴”,也算给出路吧。国既贫弱,民智难免雍蔽。先秦诸子著作说到蠢人,多称其为宋人。庄子虽是宋人,也不放过自己同胞。《逍遥游》篇,千里迢迢贩运帽子到越国去的傻瓜是宋人,贱卖祖传护肤秘方的练丝专业户也是宋人。《山木》篇,分不清姨太太谁美谁丑的旅馆主人是宋人。《外物》篇,全城小贩协助别人哭丧,哭死一半的大笑话,发生在宋国首都。《列御寇》篇,被骂作“舔屁眼”的曹商又是宋人。庄先生是宋国人,司马迁之后的刘向、班固、张衡皆持此说。
从(二)可知庄先生做过管理漆树园林的吏员。司马迁用一个“尝”字,是说曾经做过,后来离职了。这个公职做了多久,没法知道。想来总是年轻时做过吧。这个漆园就在蒙地,所以才说蒙漆园吏。旧说漆园乃邑地名,不是漆树园林,吾不取也。宋国国有漆树园林,想来不止一处,而庄周管理的这一处在蒙地,故称为蒙漆园,这还说得通吧。漆之为物,不但用于宫室、家具、什器,且为战备所需,不可或缺。兵器、甲盾、战车都要髹过,否则不耐战用。漆是重要物资,设置吏员管理国有漆树园林,当可理解。还知庄先生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粱是宋的西邻国,齐是宋的东邻国,距蒙地皆不远,所以司马迁拿这两位国王做时问坐标。这两位国王恰好孟柯都见过,事见《孟子》书中。如此说来,庄子与孟子竟是同代人。所迥然相反者,庄子宁潜默以葆光,藏身陋巷著作,孟子逞辩才而扬己,游说诸侯猎名,一隐焉,一显焉,互不联络。孟子战斗激情洋溢,批杨朱批墨翟批许行,以“正人心,息邪说”为己任,为何不批庄周?宋代有学者这样问。朱熹回答云:“他只在僻处自说”,孟子未听说过,从何批起。不过我认为,纵然听说过,也不必去批。按照孟子的观点看,庄子的那一套虽然反动有害,毕竟不来抢孟子的饭碗,因为没有哪个诸侯会采纳那一套,这就不同于杨、墨、许之流,视而不见算了,批他做啥。批了反而替他扬名,不值。庄子生卒之年,很难落实,各家考证都属推测。吾从众吧。假定生于公元前359年,卒于公元前286年。果如此,他应诞生在周显王元年(也是梁惠王元年),比孟子小三岁,比屈原大二十九岁。到他五十一岁那年,宋国暴君名偃的那家伙宣布称王,史称宋王偃。到他八十三岁那年,宋国亡了,他也逝世了。他逝世八年后,屈原投江自杀。这些坐标或有助于我们看清他一生的时间位置。
从(三)可知庄先生博学,读遍当时各家各派著作,而归宗于道家鼻祖老子的学说。不只是司马迁,我们读完《庄子》,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来。
从(四)可知庄先生著书十余万言。今本《庄子》共有三十三篇,分属内篇、外篇、杂篇三个部分,仅有六万五千余字。班固著《汉书,艺文志》却记载说“《庄子》五十二篇”,未说多少万言。学者多认为五十二篇的是古本《庄子》,晋代邵象作注释时,删掉其中不伦不类的篇什,整而洁之,乃成三十三篇约今本(庄子》。《庄子》的作者就是庄先生。原无疑义。从宋代起,竟成问题,聚讼至今。今人高亨认为《庄子》的外篇和杂篇不是庄子写的。为此举出三证,亦颇有力。一、《胠箧》一篇“田成子十二世有齐国”乃庄子死后事。二、《盗跖》一篇“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亦庄子死后事。三、《列御寇》一篇“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显然不是将死的人写的。一二两证可用弟子或有补笔答之。第三证不懂得庄子在写寓言,戏拟临终对话罢了。
从(五)可知庄先生不被统治者重用,甘心寂寞,著书自娱。司马迁说的“适己”也就是自娱。
所谓小传只给了我们这五条材料,虽简略,却具权威性。如果感到歉然,我们可以到《庄子》书中去搜索材料。其间故事不少,而且生动有趣,可补小传不足。今将搜索所得综述之。
庄先生在家乡做个管理国有漆树园林的吏员,收入微薄,仅足糊口。公务闲暇,著书自娱,亦颇快乐。某年春荒,无粮下锅,不得不去找监河侯借粟米。监河侯是宋国黄河水利官员,庄周的旧友,为人极悭吝。他说:“好吧。到了年底,领地百姓给我交纳赋税来,我一定借给你三百金。”庄先生被戏弄,气得眼鼓鼓的,不好发怒叫骂,只能讲个笑话挪揄自己,讽剌对方。笑话大意是说:“我是一条鲫鱼,躺在路边车轮辗的槽内,求你给一升水,便可活命。你却绕开我,说你要去游江南。江南游了,再去蜀国放大水入长江,引长江灌黄河,让黄河泛滥,洪波滚滚来迎我。你开了骗人的空头支票,还不如早些到干鱼店去找我。"后来这个笑话写入《庄子·杂篇·外物》,至今令人莞尔。
那时庄先生毕竞还年轻,才华外溢,不知韬晦,身为宋国漆园小吏,名声却远播西邻的梁国。一日闻说惠施升官,当了梁国相爷,侍候梁惠王颇得意,他便念起旧情,西去梁国看望惠施。刚入梁国东境,惠施就获情报,说庄周有野心,这次是来取代惠施当相爷的,要见梁惠王,揭惠施的短。惠施恐慌,密令首都保安警察搜捕庄周。全城暗查三昼夜后,仍未抓到,庄周却直接去拜访惠施。惠施尴尬,装作并无密令搜捕一事。庄周又讲笑话,说:“南方有乌,名叫鹓鶵,听说过吗?鹓鶵南海飞北海,非梧桐不栖止,非竹米不食用,非甜泉不饮用。一只鹞鹰蹲在野地,正在撕啄腐臭的死老鼠,瞥见鹓左刍右鸟飞来,立刻提高警惕,昂头瞪眼,发出一串威吓的喉音:唬!唬唬!唬唬唬!老兄放心撕啄你的梁国好了,何必唬我呀!”后来这个笑话写入《庄子·杂篇·列御寇》,让我们拜识了读五车书极有学问的阴险小人。权权权,命相连。为了权,子可拭父,弟可杀兄,弄死个老朋友不在话下,今犹古也。
从《庄子》书中看,惠施不但是庄周的密友,而且是论敌,既离不得,又合不得。两人之间,有记录的辩论就有六次之多。一次是人生观的对立冲突,惠施之进取庙堂,庄周之退隐山林,互相批评。一次是濠上观鱼,争论鱼乐不乐,引发出实证与惑知两种认识方法上的差异。一次是辩论圣人与俗人的异同。一次是辩论有用与无用的关系。一次是以孔子为话题,辩论苦心运用智力是否可取。一次是辩论真理的相对性。六次辩论说明两人经常往来。惠施也是宋国人,去梁国当相爷之前,可能和庄周共过事或同过学。后来各行其志,庙堂山林两分手。若于年后,两人重逢,是在梁惠王面前,不再互相辩难。庄周那时穿着麻布长袍,襟上补疤,提脚跨上阶陛,袍带和鞋带都挣断了。梁惠王问:“庄先生为何如此窝囊?”庄先生说:“不是窝囊,贫穷罢了。读书人有抱负没法施展,那才是真窝囊。至于长袍补疤,鞋子破烂,像你眼前所见,确切说,是贫穷,非窝囊。读书人窝囊,皆因生不逢时,正如鄙人。你看那跳跃在树梢的长臂猿,让他栖息楠梓樟一类的乔木林,攀援高枝,称心如意,纵然有神箭手,也休想暗算他。砍尽乔木,逼他逃入钩棘臭橘一类有刺的灌木丛,行动躲躲闪闪,两眼偷看,一身战栗,难道是抽了筋换了骨,四肢僵硬了吗?当然不是。处境不妙,他没法施展自己的本领罢了。现今这局面,上坐昏君王,下立乱宰相,有抱负的读书人被夹在中间,要不窝囊,谈何容易!商朝末年忠臣比干不肯窝窝囊囊,慧得暴君震怒,结果被剖了腹剜了心,有例在先嘛。”梁惠王觉察出“上昏君下乱相’何所指,大不高兴,装聋没有听见。阶陛下的相爷惠施眼看庄周没有希望捞得一官半职,便放心了。
后来两人还见过面,辩论过真理的相对性—这是六次辩论的最末一次了。当时惠施坚持一家之言,自称真理化身。
庄周问:“没有目标,乱放一箭,碰巧射中一物,便自称神箭手,天下人都可以自称神箭手了。这样行呜?”
惠施答:“行。”
庄周问:“没有共同的是非标准,你用自己的是非标准衡量自己的言论,便自称真理化身,天下人都可以自称真理化身了。这样行吗?”
惠施答:“行。”
庄周说:“问题就来了。儒派,墨派,杨派,公孙龙派,加上你,五派了,都是真理化身,却又互相批判,到底谁是真真理呀,也许都不是,同鲁遽玩声学表演那样吧?”鲁遽调瑟,二十五弦调成同一频率,然后任意拨动一弦,其余二十四弦全都跟着振动,发出共鸣音,嗡嗡许久,使那些不懂声学常识的学生啧喷称奇。庄周以此批评惠施同鲁遽一样玩表演骗人。
惠施说:“他们四派还在找我辩论。辩论嘛,我用逻辑批倒你,你用喉嗓压垮我,就是那样一回事。不过,我迄今看不出自己有哪点错,怎能说我同鲁遽那样呢!”
庄周深知这位论敌既愚勇又顽强,不会回头,临别讲了两个故事给惠施听。一个故事说,齐国有个糊涂虫,阉割儿子,送去替人守门,拾得铜铃,他倒缠了又裹,怕碰坏了。又一个故事说,楚国有个好斗客,寄居主人家,动辄吼骂守门人,半夜乘渡船,又同船夫打架。勇则勇类,只怕船夫不让他活着登岸。庄周以故事诤谏老朋友,为他担忧。惠施认为自己是创伟业的雄才哪听得入耳呢。后来,惠施受命联络齐国,出使楚国赵国,混得国际知名,风光一时。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庄周家中。庄周之妻死了,惠施登门吊唁。
这时候庄先生坐守棺旁,两腿八字张开,很不严肃,手拍瓦盆伴奏,毫无愁容,正在唱歌。看见惠施来了,也不起身接待,仍唱他的。
惠施说:“伉俪多年,同床共枕,她为你养儿成人,自己送走青春,老了,死了。你看得淡,不哭也行。可你竟然敲盆唱歌。你不感到做得大过分了吗?”
庄周说:“你说错了。我也是人啊,哪能不悲伤。但我不能一味受感情支配,还得冷静想一想呀。我想起从前,那时她未生,不成其为生命。更早些呢,不但不成其为生命,连胚胎也未成。更更早些呢,不但未成胚胎,连魂气也没有。后来呢,恍恍惚惚之际,阴阳二气交配,变成一缕魂气。再后来呢,魂气变成一块魄体,于是有了胚胎。再再后来呢,胚胎变成幼婴,她生下来,成为独立生命。生命经历了种种苦难,又变成死亡。回顾她的一生,我联想到春夏秋冬时序的演变,多么相似哟。现在她即将从我家小屋迁往天地大屋,坦然安卧。我不唱歌欢送,倒去嗷嗷哭送,那就大不懂得生命原理了。这样一想,我便节哀,敲盆唱起歌来。”
惠施双手奉上一袋赙金,放入瓦盆,默然而去。从此竟成永别,两人各忙各的事务,如鱼之相忘于江湖。又过了若干年,待到这一对论敌重逢时,已经幽明隔路,一个躺在墓中,一个站在墓前,再不能互相辩难了。
这时候庄先生人过中年,将入老境,著书犹未完成,生活仍旧清苦,不得不设馆授课,补贴家用。一日领着几个学生到远郊去,路过惠施之墓,见墓草凄凉的青青,不胜感慨,就向学生讲了一个寓言。话说楚国郢都有个泥匠,鼻尖上溅一滴石灰浆,凝成白痕一点,不愿擦掉,却请一个木匠用锛子来锛削。泥匠屹立,毫无惧色,眼都不眨。木匠握着锛子旋转成风,逼近鼻尖,不用眼看,只用耳听,一下就削掉了石灰点,不留伤痕。宋元君闻知,叫木匠表演。木匠回答说:“我还能用锛削。可惜我的唯一对手那个郢都泥匠。他去世多年了。"这个寓言留给后代“郢正”“斧削”之说,至今犹用。
庄先生讲完后,拱手遥向惠施之墓行礼,悲叹说:“先生啊,你死后,我再也找不到够格的对手了。我同谁辩论呀,这寂寞的世界!”
庄先生设馆授课编的讲义有哪些内容,没法考证。想来或许就在《庄子》一书中,诸如内篇的《逍遥游》、《齐物论》、《人间世》、《大宗师》和外篇的《骈拇》、《在宥》、《天道》、《天运》以及杂篇的《庚桑楚》、《寓言》、《天下》之类。坐馆授课以外,他还重视引着学生游山玩水,随处找寻课题,讨论之、阐发之,帮助学生悟道明德。《庄子》书中记载,最有趣的两堂课在这里说说。
一日庄先生引学生去游山,遥见一裸大树。枝叶茂盛。他问树下住宿的砍匠:“要砍这裸大树吗?”砍匠答:“没用处,不砍。”他回头对学生说:“因为没用处,所以不挨刀。这棵大树命好,能活满天年了。”走下山来,天快黑了,就到一位友人家中投宿。友人高兴,吩咐童仆杀鹅待客。童仆请示:“两只公鹅,一只爱叫,一只不爱叫,杀哪一只?”友人说:“爱叫的有用处,夜晚能防贼呢。杀那只不爱叫的吧。”翌日,学生提问:“那棵大树没用处,所以不挨刀。可是那只公鹅,没用处却挨了刀。有用无用都可能挨刀,老师站在哪一边?”他忍不住笑了,说:“一边是有用,一边是无用,两边都站不得,只好站中间了。那我庄周就站在有用无用之间吧,从有用那边看我是无用,从无用那边看我是有用。站在有用无用之间,两边欺骗人,所以我活得很累啊。要想活得轻松愉悦,只有驾乘双冀,一翼修道,一翼养德,随风漂泊,逃出了有用无用的范畴,既不受称赞,也不受谴责。顺应社会的变革,改换自身的形色。一会儿是天上的金龙,一会儿是洞中的黑蛇,不要有固定的住宅。该显扬便显扬,该隐匿便隐匿,总以合乎天性为原则。”
另一日庄先生游雕陵山,观赏一片果园,伫立篱外,久久不去。一只巨大的怪鹊飞来袭击他,捅他前额一翅膀,然后翔入果园,歇翅果子树上。庄先生跨篱入果园,用弹弓瞄怪鹊,正准备打。这时候又瞥见怪鹊旁飞来一只蝉,放声鸣噪,显得非常忘我。紧接着是蝉的后面爬来一只螳螂,正要捕蝉,也显得很忘我。螳螂后面呢,那只怪鹊盯住蝗螂,正要啄食,同样显得忘我之至。看到这里,庄先生震惊了,叫出声来:“哎哟!一个吃一个,可怕的食物链!贪利忘我必有险呀!”赶快收起弹弓,转身越篱而逃。恰好这时候果园管理人追赶过来了,骂他偷果子。他解释不清,低头快步回家去。此后三日心情仍不舒畅。日常侍候在身边的学生蔺且,跟踪追问:“老师近来好像不快,为啥事呀?”庄先生说:“我在反省。我只顾营养身体,忘记了保全自己。三天前散步到雕陵山,忘记保全自己,所以怪鹊飞来警告我,翅膀搧我前额。我溜进果子林,又误入忘我境界,讨得管理人一顿臭骂,把我当作小偷。三天不快,正为此事。”
光阴易过也就更艰难了,转瞬年到半百,庄先生早己不做漆园吏、生活也更加艰难了。在他五十一岁那年,列强环伺中的宋国崛起一位名偃的暴君,公开宣布称王,史称宋王偃的便是。从前,在这个既贫且弱的小国,头头都只称君,不敢称王。宋王偃称了,意味看对列强挑衅,置宋国于危亡之逮。向国际示威的同时,又在国内扩军备战,横征暴敛,动辄杀人。庄先生以疏离的心态观社稷,以清醒的眼光看社会,履霜而知坚冰将至,不再进城到国都去,免惹祸事。他有个老朋友,前不久拜见了宋王偃,当面献策。暴君听了,甚合口味,赐车十辆。此人特来请庄周去家中看车展,意在炫耀。庄先生念旧谊,泼冷水劝告说:“算了吧。听我讲个故事。黄河边一户织苇席的贫民,小儿下河潜渊,瞎摸摸起宝珠,价值千金。老父恐惧,命令小儿快捡石头砸碎。老父说,千金宝珠从来都是噙在黑龙口腔内的,你能摸到,准是黑龙睡了。若是醒着,到哪去捞你的尸呀!老兄,听听劝吧。宋国政界水比渊深,宋国暴君心比龙狠。赏你车十辆,准是他睡了。一旦醒来,咬死你,嚼你成肉渣!”
无独有偶,穷小子曹商嘴巴特别甜,被暴君宋王堰派往秦国办事。事毕,秦王高兴,赐车百辆。曹商归来,想起隐士庄周为人高傲,现在该向他显显光荣了,便去陋巷庄家看望。这时候庄先生正忙着织草鞋,无暇接客。曹商说:“要说无能吧,我也真无能。困在贫民区,打草鞋为生,面黄肌瘦的活受罪,那我承认,的确无能,不敢和老兄比。不过呢,派出国办外交,只须见见大国之王,屁股后面就能跟回一百辆车。这点能耐嘛,哈哈,还有!”庄周说:“听说秦王生疮,背部生痈疮,悬赏求医。赏格很高。能给背痈排脓消炎的,每次赏车一辆。能给肛痔吮脓舔血的,每次赏车五辆。原则是越下作赏车越多。你恐怕吮舔了二十次吧,不然怎能领赏那么多车。哎哟哟,你真行!”庄先生首创国骂之极品,嘉惠我士君子,沿用至今,使那些阿谀权势的历代小人感到不快,却又不好声辩。此正吾人之大快也。
暴君有时候也要谈谈仁,作爱人状。宋王偃想必也谈过,所以宋国太宰也要研究仁了。听说德士庄周很有理论修养,特来请教仁的道理。庄先生说:“虎狼就很仁嘛。”太宰吃惊,问是什么意思。
庄周说:“虎狼父子相亲相爱,难道不仁。”
太宰说:“我问的是至仁,最高标准的仁。”
庄周说:“至仁不偏不私,忘亲忘爱。”
庄先生认为仁义孝悌忠信贞廉种种德行,往好处讲是自我激励,往坏处讲是自我虐待,并无高尚可言。这些东西都是社会出了大问题以后的补救措施。儒家所言所行不过如此。《庄子》一书多次批判儒家思想的核心,仁。他说虎狼很仁,辞锋暗戮暴君,兼刺儒士扮演伥鬼角色。这样答太宰问,就别想在宋国捞得一官半职了。
宋国不用庄先生,仅让他做漆园吏。那么别国呢,有聘用过他的吗?据《庄子》载,除了梁国,他还到过晋国和赵国,但都不是受聘去做官。再看《史记》庄子小传,楚威王请庄子去做相爷一事,显系司马迁从《庄子·杂篇·列御寇》中剥离出来的。有以异者,原文简洁,只说某国使臣来聘庄周做官,未说楚威王,也未说聘去做相爷。"楚威王"“做相爷”那是司马迁说的,不知何所据而云然。令人质疑,以此。不过那个故事很可能是真的。由于编在“庄子将死”一段之前,可以推测那是庄先生晚年的故事。某国使臣来聘,庄先生对他说:“宗庙年年祭祀,要宰杀几头牛,供作栖牲。你还记得那些栖牲牛吗?祭祀前三个月,从牧场选出来,披红挂彩,吃嫩草,喝豆浆,不耕田,不拉车,专责饲养,何等阔气!奈何时限一到,牵入宗庙,可怜可怜,想变一头没娘养的小犊,唉,都不可能啦!”听出弦外之音,使臣只得颓然而返。至于楚国派遣大夫两名,来到宋国濮水(今名茨河)岸边,通知庄周说,请他做相爷,倒有这回事,载在《庄子·外篇·秋水》。但原文也未说楚威王,只说楚王,文字也迥异于(史记》庄子小传。据原文说,庄周听了,反应冷淡,依然坐持钓竿,眼盯浮子,头也不回,说:“听说贵国御苑养过一只灵龟,三千岁啦,不久前才去世。楚王吩咐,遗骸用白绸裹,殓入宝箱,荣哀规格很高,供藏庙堂之上。设想二位就是这只灵龟,此时该怎样想?是甘愿死去,留下尊贵的遗骸。享受香火的供奉?还是宁肯苟活,拖着尾巴,爬在污泥塘中?”
两位大夫都说:“当然宁肯活着,拖着尾巴,爬在污泥塘中。”
庄周说:“请二位回你们楚国去。恕不奉陪,我要拖尾爬泥去啦。”
这两则拒聘的记载,言语滑稽,风度潇洒,其中应有事实的影子吧,但是出自庄先生本人的戏笔,敷采增华、成了文学作品。后人何必孜孜以求,考核史实真假。准此,我认为《庄子·杂篇·列御寇》记载的“庄子将死”一段也是庄先生戏笔之作,不必断定为庄先生死后由弟子写的。这则记载很有趣,今述之。
话说庄先生病危了,一群弟子守着送终。眼看抢救无效。弟子们商量如何办后事,都主张葬仪规格定高些。病床上庄先生发言说:“天地做棺椁,日月做双壁,星辰做珍珠,万物做陪葬品。超级葬仪早就为我准备好了,何必你们操心。”
弟子们说:“恐怕秃鹫和乌鸦啄食老师哟。”庄先生说:“天葬给秃鹫和乌鸦吃,土葬给蝼蛄和白蚁吃。鸟嘴夺食来喂虫,岂不多事!”
庄先生活了八十三岁。他死那年,宋国也灭亡了。此为一般学者公认。我认为庄先生可能活得更长一些。我的根据是《庄子·杂篇·则阳》的一段“旧国旧都,望之畅然”云云,写的乃是宋国灭亡以后国都商丘城残破的景物。“旧国旧都”就是故国故都,国亡了才这样称呼的。商丘城缗合在草木莽榛之间,兴起诗人故宫禾黍之叹。城中楼台高矗,那是庄先生少年时很熟悉的,而今远远望见,如晤故人。感叹之余,毕竞可以安慰晚境,想一想畅快的少年游。此时斜阳晚鸦,唤人归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诗的微惋,哲的大悟,尽在此了。
庄先生的为人,概言之,四句可以说透。一曰立场,站在环中。二曰方法,信奉无为。三曰理想,追慕泽雉。四曰修养,谨守心斋。四句分说,唠叨如后。
环中一词,《庄子》书中两见。见于《内篇·齐物论》者云:“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见于《杂篇·则阳》者云:“得其环中以道成。”庄先生用一只圆环比喻社会。人间一切冲突搏杀,你死我活,血溅泪洒,皆在环上进行。环上每一点、都可能成为斗争双方之任一方的立场,所以你不要站上去。环土既然站不得,有危险,你只好悬浮在圆环中的空虚处了,这是“得其环中”。动词的得作名词用就变成德。得了环中,算是有德。环上是非元穷,矛盾无穷,斗争无穷,都拿你莫奈何,你就能够活满天年,不亦乐乎。待到乱世转入治世,斗争缓和些了,秩序安定些了,你仍须谨守环中的空虚,切勿踏实。环上的是非,你不必参与。对事物的演变,既不应去推动,也不应去抵制。最好是顺其自然以成之,这是“随成”。用儒家观点看,庄先生太滑头,算不得大丈夫。
无为一词,《庄子》书中频见。无为决非是袖手不做事。你要吃饭穿衣,娶妻养子,成家立业,哪能不做事呢。无为的这个为,相当于加人旁的那个伪。伪者何?人为也。不要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着似的,凭你那古怪的思想,今日红花,明日紫草,做不完的社会实验,违戾自然,折腾百姓。你愈有为,百姓愈苦。你一死,撤手不管了,百姓就好了。这是对官说的。你若做老百姓,亦宜各治其事,少去管东家长西家短,这也是无为嘛。作为行事接物的方法,无为就是要遵循客观规律,不要横生许多主义学说,徒孳人祸,贻笑青史。不过,用激进观点看,庄先生太保守,算不得革命家。
泽雉一词,出自《庄子·内篇·养生主》,今呼野鸡者是。野鸡觅食林中,十步才得一啄,百步才得一饮,十分劳苦。虽然劳苦,也不愿被关入养禽苑,吃自来食。关在苑中,不愁觅食,精神旺盛,但是不自由,终归不快活。庄先生的理想就是做一只自由的野鸡,再劳苦也心甘情愿。在他眼中,自由比面包更重要。用市侩观点看,庄先生太愚蠢,算不得聪明汉。
心斋一词,出自《庄子·内篇·人间世》,是指心灵的大扫除。心灵塞满种种成见、种种欲望、种种俗情,便昏暗了,这和房间塞满家具,室内光线便昏暗了,道理一样。家具搬走了,房间腾空了,室内就亮了,这便是庄先生“虚室生白”之说。心灵犹如室,扫除一空后,才亮得起来。所谓道德修养,决不是叫你往脑袋里塞,愈塞愈满,而是叫你往外扫,愈扫愈净。心斋须用减法,修养并不麻烦。用实惠观点看,庄先生大自苦,算不得享福人。
庄先生为人既然是这样,必然上不受青睐于庙堂,下不被拥戴于闾阎,唯有贫穷退隐一途,愈走愈窄。他在世时,名利两空,一样也未捞到,已经非常寥落。身后寂寞,意料中事,元怨无尤。死后又过了大约六十年,暴秦统一天下,中华古文明的载体,所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百家诸子,除了助虐的法家著作和实用的技术书籍,悉被查抄,聚而焚之。出乎意料的是,由于《庄子》文章太漂亮了,民间有人暗藏,烧是烧不完的,居然残留下来。魏晋之际,忽畅玄风,崇尚清谈,《庄子》可以提供谈资,乃大流行。此后千载以降,历代总有极少救的士人,不满现实,藐视权威,挑战礼法,又从《庄子》援引论点。更多的读书人惊讶于庄先生奇妙的想象与生动的描写,《红楼梦》的妙玉都晓得“文章是庄子的好”,所以《庄子》终于享誉文坛,得以不朽。只是那穷老头历经万劫转化,“为鼠肝”“为虫臂”,为鸟羽,为蚁脚,天知道他变成何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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