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心得·逆耳忠言(15)




  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庄子·外物》

  庄子对孔子的种种评论,都可以视为道家对一般人的劝诫,我们不妨称之为逆耳忠言。依孔子的作为,并未能改善乱世,那么何不换个角度来看,或者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说不定可以得到一些启发。
  在庄子笔下,孔子的长相是“上身长而下身短,背脊弯曲而耳朵后贴,目光高远好像遍及四海”;孔子的表现则是“矜持的行为与机智的容貌”。面对这样一位到处奔走呼号的人,庄子的具体建议是什么?
  《庄子·外物》借老莱子(楚国一位隐者,也有人说他就是老聃)之口,对孔子品头论足之后,当面告诫他说:“不忍心见到一世的伤痛,却轻忽了万世的祸患,这是天赋受限呢?还是智谋不及呢?喜欢做轻忽后患的事,结果带来终身的耻辱,那只能算是平庸之人的行径,以声名相招引,以私利相结合。与其称赞尧而责怪桀,不如遗忘两者,不说是非。违反本性,无不造成伤害;动摇本性,无不造成缺失。圣人小心谨慎从事作为,以此谋求成功。为什么你总是骄矜自己的行为呢!”
  由此看来,孔子只是一个以名利来号召的平庸之人。他为了拯救一世的伤痛,所以宣传仁义,结果因而违反及动摇本性,引发了万世的祸患。这个罪名实在惊人。暂且不谈祸患的责任归属,孔子对于仁义倒是念兹在兹的。他拜访老聃时,依然畅谈他的仁义观念。《庄子·天运》记载老聃对孔子的苦心教导。
  老聃说:“飞扬的米糠掉进眼睛,天地四方看来位置都变了;蚊虻叮咬到皮肤,让人整夜都无法入睡。仁义作祟而扰乱我的心,没有比它更大的祸害了。你只须使天下人不失去淳朴的本性,你自己也顺着习俗去行动,把握天赋来处世,又何必费尽力气好像敲着大鼓去追那逃走的人呢?天鹅不必天天洗澡,自然洁白;乌鸦不必天天浸染,自然漆黑。黑白是天生的,不值得辩论;名声是表面的,不值得推广。泉水干涸了,几条鱼一起困在陆地上。互相吐气来湿润对方,互相吐沫来润泽对方,这实在不如在江湖中互相忘记对方。”
  在此,“泉涸”这一句话在《大宗师》也出现过,可见那是庄子的心得。问题是:若有江湖可以悠游,鱼儿又怎么愿意相呴相濡呢?人间若是平静安详,又怎么需要孔子去大声疾呼呢?问题在于:是天下大乱在先,孔子才想出来拯救世人?还是孔子庸人自扰,自作聪明,结果才造成天下的乱象?答案很清楚,孔子身处春秋时代,“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孟子之语),而他是怀抱着淑世的热忱啊!
  庄子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把导火线拉到古代圣人身上。《庄子·马蹄》认为本来一切都很好,但是,“等到圣人出现,用尽心力去行仁,到处奔走去行义,于是天下人开始疑惑了;制作纵情的音乐,规定繁琐的礼仪,于是天下人开始分裂了。所以说,完整的树木不被砍伐,谁能做出雕饰的酒樽!洁白的玉石不被毁坏,谁能制成圭璋玉器!不抛弃道与德,怎么用得着仁义!不离开本性与真情,怎么用得着礼乐!五色不被搅乱,谁能调和文采!五声不被混淆,谁能应和六律!砍伐原木来做器物,那是工匠的罪过;摧毁道与德来推行仁义,那是圣人的过错。”
  连圣人都有过错,孔子自然不能免责了。依庄子所云,“及至圣人”一词表示:原本的世界是和谐安宁的,由于圣人卖弄智巧,才使天下人陷于疑惑及分裂。“仁义礼乐”确实是儒家倡行最力的法宝,现在却成了致乱之源,真是情何以堪!不过,这就是唯一而真实的评论吗?孔子与儒家对于庄子的指摘,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吗?事实上,就在庄子书中,我们也不难找到不同的孔子面貌。庄子的逆耳忠言,孔子听不到,只能用来提醒后之儒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