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不辩之辩




  战国初期的庄子,正值百家争鸣以及坚白异同之辩最热闹的时候。敏锐的他,把各家争辩的情形都看在眼底,他描述当时的境况是:

  大知广博,小知精细;大言气焰凌人,小言则言辩不休。他们睡觉的时候精神错乱,醒来的时候则形体不宁。一旦接触到外界的事物便好恶丛生,整天钩心斗角,有的出语迟缓,有的发言设下圈套,有的用辞机巧严密。他们总是恐怕被别人驳倒,于是内心惶然,小的恐惧是提心吊胆。大的恐惧是惊魂失魄,他们专心窥司别人的是是非非。一旦发现别人的漏洞,便发言攻击,其出语之快有若飞箭一般;他们不发言的时候,就心藏主见,如固守城堡一样,默默不语,以等待致胜的机会。他们工于心讨,天真的本性就日渐消失,如同秋冬的肃杀之气;他们沉溺在所作所为之中,一往而不可复返。他们固步自封,被无厌的欲求所蔽塞。于是心地麻木,没有办法使他们恢复活泼的生气了。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快乐,时而忧虑,时而嗟叹,时而反复,时而惊惧,时而浮躁放纵,时而张狂作态。(《齐物论》)

  庄子把当时各家争论时的心理状态与行为情态,描绘得淋漓尽致。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的文化论战,大家辩争得鼓睛暴眼的样子,也确实显得不够冷静。庄子这一描绘,倒是击中了各家的要害。

  各家为什么会这样“纷然淆乱”地争辩呢?在庄子看来,就是由于“成心”,即成见。这是由于一时一地的自我主观因素所形成的,形成之后,人人就拘执己见,偏于一隅。最后浮词相向,便演成口辩。在这里,庄子找出儒墨两家作为代表,以“不谴是非”的态度,而行谴责之实:

  道是怎样被隐蔽而有真伪呢?言论是怎样被隐蔽而有是非呢?“道”是无往而不存的,言论是超出是非的,“道”是被小的成就隐蔽了,言论是被浮华言词所隐蔽了。所以才有儒家墨家的是非争辩,双方都自以为是,以对方为非。对方所以为“是”的,就说成“非”;对方所认为“非”的,就说成“是”。(《齐物论》)

  “小成”的人,拘泥于片面的认识。于是双方相互指责,每个人都自以为是,排斥异己,因此卷入纷争之中,其争愈久,其纷愈不可解。

  在争论之中,各家都劳动心思去求其齐,而不知道他们所争的东西根本都是一样的。这就好像《齐物论》中养猴子的老人,分橡子给猴子吃:“早晨给你们三升,晚上给你们四升。”猴子听了都发起怒来,狙公又说:“那么,早晨给你四升,晚上给你三升吧。”猴子听了都高兴起来。名和实都没有变,只是利用猴子的喜怒情绪,顺着它们的所好而已。

  这些争辩不休的学者,就像争着“朝三暮西”还是“朝四暮三”的猴子一样,其实“名”和“实”并没有因争论而改变,大家只是各持主见来作为认识的标准而已。因此在庄子看来,这些争辩,胜者未必就是对的,败者亦未必就是错的。这样的争辩从何判定是非呢?所以他说:

  假使我和你辨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果然对吗?我果然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然对吗?你果然错吗?是我们两人有一人对一人错呢?还是我们两人都对或者都错呢?我和你都不知道,凡人都有偏见,我们请谁来评判是非?假使请意见和你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你相同了,怎么能够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你我都不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跟你和我相异了,怎么能够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你我相同的人评判,他已经跟你和我相同了,怎么能评判呢?那么,我和你及其他的人都不能评定谁是谁非了。(《齐物论》)

  这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段很精彩的“辩无胜”的说词,任何人谈问题时都不免掺有主观的意见,主观的意见都不能作为客观的真理。当时学术界这种情形,庄子看得很透彻,各家都在是是非非的漩涡里争吵不休;而这些是非都是在对待中产生的,都是虚幻的。那末,在这里留下一个问题:从哪里建立客观的标准呢?

  庄子的回答是:在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