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大块载我以形 


第一讲 无挂无碍,自在而精彩




  我始终觉得庄子是孤独的,是一个寂寞的游吟诗人,他笔下的那些生物也是孤独的。

  无敌最是寂寞,亦最痛苦。试想一下,在遥远的北海之湾,有条叫鲲的大鱼,鲲体形之大,足足有几千里,恐怕寰宇之内都难以找到匹配的对手。然而,在那个漆黑而深邃的洞里,鲲却是不快乐的,面对黑暗,它的心早就被挖空了。于是,为寻找更好的风景,它化身为鹏。鲲的骤变,无论是因为被迫还是自省,都是伟大的,而这只不过是它的第一次解脱。接着,鹏飞往南海,激起千层浪,这便是第二次解脱了。

  鹏在高空飞行,乘风借云,俯视苍天之下的芸芸众生,没人听到它笑,没人看到它哭,它在沉默中越飞越高,离我们越来越远。你有没有试过一个人的旅行?整个过程中表演是你,观众是你,你唯一的敌人也是你。

  鹏的这个寂寞旅程是复杂的,在庄子笔下更是充满了隐喻,鹏所要面对的水气、阻力、云层无疑暗示着世间的复杂纷扰:人际关系、等级观念、繁文缛节等等。显然,鹏是庄子的人格意象,庄子是要“出世”的,他始终以“出世”的态度去生活,于是,从鹏奋起的一刻开始,它就承载着庄子的理想。潇洒的庄子,只用寥寥几笔,鹏就已经跃然纸上,拍翅飞行;有心人只要稍微斟酌一下鲲的所有变化以及鹏的前进步骤,就不难发现其中包括了几个过程,而每个过程都蕴涵了丰富而深厚的道理。

  在鲲变为鹏之前,它需要耐心等待。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孤独的鲲在忍耐中煎熬着,一直到六月,时值盛夏,此刻天地都晴朗了,热气环旋,大鱼把头探出了水面,它要启动了。接着,鲲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风,只需等风稍微大一点,它就能乘风了。

  顺着风的趋势,鲲一次又一次跃出水面。鲲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它不是鲤鱼跳龙门,乍起便落,一条鱼要想飞,并且要飞得更远、更持久,就必须先要飞得高一点、再高一点,而要想上升,就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风。鲲是冷静的,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它没有自乱阵脚。风来了,绝不能见风就上,要进行精确的判断分析。鲲测试了很多次,终于找到最理想的大风了,于是它拼命一搏,双鳍一展,宽大的翅膀就出现了,鲲终于成为了鹏。

  虽然鲲变身成功,但此时它的羽翼还不够强壮,还需要一步一步熟悉飞行。慢慢地,它发现自己在飞的过程中长大了,羽毛丰满了,身体也有力量了,于是它一个侧身,飞到了风之上,驾御着天地之气,试图控制风。从这一点看,鹏是聪明的。虽然一开始是风解放了鲲,让这只死守在黑海里的巨兽飞起,但鹏不可能永远被风牵着鼻子走,所以它跃到了风之上。我们可以这么说,寄托着庄子理想的鹏,它极端、决绝地以个人对抗全世界的孤独方式完成了自身的超越,并以一个人肩负全世界的压抑方式完成了心灵的解放。当它发现自己离南海越来越近、身后风景人是物非、再也无法回头时,它也自由了。

  于是,进行到最后一个过程,鹏丢弃了风,不再依恋外物,而只凭自己,它甚至听不到风声了。这也正是最成功的飞行、独自的飞行。

  乍一看,庄子对“鲲化鹏”的过程中鹏的描写是收敛的,惜墨如金,却给我们展现了极为辽远博大的眼界。放眼望去,一切生命的过程都孕育在鲲变鹏的进化中,一切生命的精彩都蕴涵在从鲲到鹏视角的转变里—鲲在水里游,是人看天的视角,而鹏在天上飞,则是天看人的视角了。何谓逍遥?对于这个诗意化的命题,答案不言而喻。世间收揽于心,孤独又何妨! 写完鹏的单程旅途后,庄子又写到那些与鹏相类似的孤独者,例如尧帝。这个曾经功绩显赫的君王,在暮年之际看着片片江山,他疑惑了。根据当时的制度,王位应该是世袭的。史书记载,尧帝有一子,名丹朱,可惜的是,这个孩子不争气、没出息,所以,尧帝犯难了,看着百年基业,惟恐找错了接班人。不得已,他向许由吐露心声,要把帝位让给许由。为了说服许由,尧帝还特意把许由夸作日月,把自己贬为残烛。

  然而,面对功名,听着尧帝的甜言蜜语,许由却拒绝了。在他看来,尧帝此举实在多余了。天下已获大治,此时自己若贸然取代尧帝之位,从情理上颇有私窃胜利果实之嫌,于是,他双手一摆,说了一个不字。

  许由也是孤独的,宫廷小人的猜疑不用多说,就连他最好的朋友巢父都取笑他。

  许由第一次拒绝尧帝后,跑到箕山脚下种田去了。尧帝不愿失去一个好大臣,于是又邀请许由出任九州长。许由听完尧帝的话,马上跑到颖水河边洗耳朵。正洗着,只见巢父拉着牛走过河边,他问许由:“你为什么要洗耳朵?”在许由自以为很有道理地说明原委之后,巢父鄙视他了,冷笑道:“如果你住在高山老林中,世人连路都没有,怎么会找到你呢?现在你自以为很清高,其实还是为了沽名钓誉。赶紧起来吧,洗什么耳朵呀,我还怕你洗耳朵的水弄脏我家牛的嘴呢!”巢父说完,拉着牛到上游去了。

  许由当场哭了。我不知你能否想象被好友取笑的滋味:有些人,他们对我们恶言相向,即使其中有一千、一万个误会,都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不理解我们;而对于有些人来说,一旦连他们都取笑我们,就真的会让我们痛心绝望,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巢父的话太毒、太绝,许由被伤得差点回不过神来,所以他会落泪。

  不知是世界先抛弃了庄子,还是庄子先放弃了世界。庄子又提出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标准。在这“三无”的名义下,出现了那些孤独旅途中的志同道合者。

  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宋荣子,到飘然乘风、五十天环游世界的列子(列御寇),都是孤独路上的同行者,他们的目的跟大鹏飞往南海一样,希望通过顺合自然达到心中的完美状态,得以把握六气之变,遨游宇宙之无极。只有我们和周围环境浑然一体,才会不那么孤独。

  庄子的笔下有一个住在遥远的姑射山中的神人,他的皮肤洁白如雪,他的姿态婀娜柔美,如同处女;他不吃五谷粮食,只靠呼吸几下清风、喝几口露水过日子;他乘坐五彩祥云,驾御飞龙,在四海之外遨游。他的精神凝聚在一起,随着他所到之处散布世间,他的德行保护着万物,让它们不受到伤害,年年都五谷丰收、六畜兴旺。

  依我看来,庄子不惜花大量笔墨来修饰这个神人,无非是想给自己找点慰藉。神人其实不神,他的外表与我们一样,很平凡,他和我们唯一不同的是他对待事物的态度。神人擅长包容世界。

  很多人对庄子所说的神人表示怀疑,他们同样也对鹏怀疑,对鲲怀疑:那都是庄子虚构的吧?以当时的交通状况,真正到过北海的人恐怕屈指可数,庄子的话又怎么可信呢?这就和《山海经》里记录的那些长了两个头的野人一样,纯粹是危言耸听。有鉴于此,庄子提出了“心智的聋瞎”这一概念,给那些怀疑者当头一棒! 知道你为什么孤独吗?因为你永远只知道自己的观点,而不接纳别人的观点。这就是典型的“心智的聋瞎”啊!只要有心去学习,获取知识,就算真的聋了瞎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外在的缺陷是可以克服的,怕的就是心理上的聋子和瞎子,内心的闭塞是无药可治的。不要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别人,试着和别人一起讨论问题、感悟世界,一旦大家有了共同语言,你还会孤独吗? 对于那些实在恐惧孤独却依然找不到出口的自闭者,庄子也开出了灵丹妙药。害怕孤独,就忘记自己吧!孤独是自己的主观感觉,忘掉了自己,就跟打了麻药一样,不会再为孤独痛苦了。可是怎么才能忘掉自己呢? 庄子呼吁大家不要过分守旧,不要死死坚持自己的判断,不要过分在意自身的感觉。人生活在世界上,不要被客观的事物禁锢住,眼睛要明亮点,视角要开阔点,要灵活看待世界,包括环境提供的工具,因为有用的东西在特殊环境下可能是没有用途的。宋国的商人拿着鞋子去越国卖,结果越国人全是光脚的,鞋子对他们一点用处也没有。同样,无用的东西有时也可能是有用的。宋国有一家人有个预防皴手的药方,世代洗衣服作防护品用,觉得没什么大用,就很便宜就卖给了商人,结果,经过精明商人的转手,这个不起眼的药方竟帮助吴王战胜了越国。所以说,只要能真正发挥好思考力,可以事半功倍。

  看过《逍遥游》,我们发现,任何一个有上进心的人都会孤独。因为自身孤独,所以奋发突破现状;因为突破过程荆棘满地,伤痕累累,所以更加孤独悲凉。这看起来似乎是个恶性循环,而在庄子辽阔的思维里,孤独的过程却成了脱胎换骨的必经之路。没有任何人能拒绝孤独。

  我们在人生旅途当中难免会迷失方向,我们的事业会有遇到瓶颈的时候,此刻成与败就只看你自己的抉择了。当身边没有一个能真正帮得上忙的朋友的时候,你会孤独吗?此时的你一定要明白,孤独并不可耻,只有耐得住寂寞,苦心修炼,不时突破自己,才有可能成功;当你重新找到方向,突破了事业的瓶颈,那么你就拥有幸福,不再孤独了。如果不能改变环境,就试着改变一下自己。好事或坏事,换个角度,如同乾坤相互转换,就会大不一样。或喜或悲,是福是祸,全看你自己了。

  想想看,一旦你突破成功,到那个时候,宇宙中的大气、风、火、泥土、水、生灵都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人际关系、等级制度、繁文缛节都已经不是阻碍了。鹏拍打翅膀,一般人看来它只是在利用风,其实换个角度来看它也是在“养风”,培育更强的风。这是很多人读《逍遥游》时忽略了的地方。逍遥,除了自己的进步,还包括了对环境的尽可能利用,就像鹏弃风之前首先要利用风一样。只有不断在前进中磨炼自己,又在前进中用大自然的资源补充自己的体力,我们才能永远地逍遥。

  我们可以把鲲化鹏、鹏飞南海的故事当成是孤独者对周边环境的一次自觉挑战。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像鹏一样身体力行、“自找苦吃”地去挑战世界呢?所以,如果实在没有那么多力气去突破什么的话,不妨让客观世界在我们的认识中发生改变吧,退一步海阔天空。

  与鹏相比,我们对未来的定位可以稍微低一点、更实际一点;每天进步一小点,只要坚持下去,绝对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没有人能怀疑你的实力。别忘了,在我们坚强的小宇宙里,住着惊艳的凤凰,她在孤独的烈火中骤然泯灭,却又迅速逍遥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