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讲 拥有比占有长久 —《庄子·外篇·在宥》解读




  我的母亲给我缝制了一件单衣,听我常提到庄子,凭着我对庄子身材的描述,也给庄子缝了一件。出门前,她不忘告诉我:“见到庄子就把衣服给他吧,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会很想他的。有这么个孩子,真不知是祸是福。”我沉默,接过衣服。

  启程没多久,我就看到了大河,湍急的河水像张嘴的猛虎咆哮着,河上只有一座独木桥。我在桥头踮起脚踢了踢,朽木发出空洞的回声;我蹲下来看看木桥,桥的下端已被白蚁饱食。我遥望方圆百里,独木桥是通向对岸唯一的路。

  没办法,我只有硬着头皮走了上去。既然选择旅行,就勇敢地接受命运吧。我走在桥上,桥摇摇欲坠,不时有松懈的木块落入河中。我的身体在摇晃,像个走钢丝的人,恨不得有双翅膀。

  刚开始我很害怕,生怕跌下去;走了十几步,我闭上了眼睛,风声、水声、木头破裂声变得清晰起来;又走了几十步,我感觉到桥成了我的一部分,它粘着我的脚掌;走了近五十步,我已毫无畏惧了,万一我掉进江里还能看到神龟,没准它还会送我到龙宫。

  走了近百步,我终于大胆地睁开眼,仿佛感到身边有很多观众,他们在看着我的表演;而我眼前的世界也越发宽广平坦起来,仿佛我走的不是狭窄的独木桥,而是一条宽阔的街道,街道上车水马龙,我步伐稳健…… 就在这时庄子出现了,我在桥的尽头看到了他。他张开双手,摆出要拥抱的姿势。我从桥上下来,看着庄子傻笑。庄子说:“或许你可以用口哨叫鹏,它会帮你。”我说:“不用,鹏刚帮我解决贼城的太阳,我不能老麻烦它。”“听说你有东西给我?”庄子问。

  我边从怀里掏着衣服边想,消息一定是家乡的草木告诉了风,风再告诉庄子的。我让庄子把衣服穿上,他比我印象中还要瘦,那件母亲花了三个夜晚缝制的单衣对他来说显得有些大,他穿上去像披着父亲雨衣的三岁小孩。

  “要拿回去修改修改吗?”我问。庄子摇了摇头道:“不必,拥有它就可以了,不一定非要合体。我摸着它会感到浓浓的爱意,这就是最实质的东西,合体与否并不重要。况且,我多吸进两口空气身体就会膨胀,多呼出两口气身体就会瘦下来,你又怎么知道合体不合体呢?” 我问:“庄子,你母亲呢?我母亲说,你母亲一定也挺想你的。”庄子见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哈哈大笑:“关于母亲,我是淡忘了的。从前我在漆园工作,我在那里见过很多树,母亲给我的印象就和树差不多。她可爱又可怜。”说完,庄子就走了。我再次跌入孤独的境地。

  庄子的话总是让人难以理解。到底“母亲和树差不多,可爱又可怜”是什么意思呢?带着对庄子母亲的幻想与猜测,我继续赶路,心却被一串串疑问纠缠着。

  直到那天,我看到了开花的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诗写的是雪,而我却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梨花。那是一个废弃的村庄,尖顶牛棚上铺着发黑的稻草,就在这里,围栏边上的一棵梨树竟开满了花。

  梨花本是微小的,比桃花低调,比樱花卑微,然而这棵树上的梨花却开得灿烂如火。满树的白色灼烧着我的眼球。风一吹,梨花接连不断地离枝,花瓣飘落,苍老的梨树才略微抬了抬腰身。

  我就在那一刻体会到了庄子的意思。母亲如树,可爱又可怜。没有梨树的滋养,花是不可能盛开的,树是花的母亲,花却比树洒脱。

  疯癫的庄子显然青睐花比树多一点。庄子眼中的树是可怜的,它永远站在原地,到了开花季节,它又被花占据着。它体会不到花在空中飞舞的曼妙,也体会不到飞花落地的快感。而花是自由自在的,想在你枝头开放就开放,不想开就不开。死守土地的树完全是为花而活。

  落英缤纷,是树与花的解脱。我看着漫天飞舞的梨花,杨絮、棉花、细雪?一切词汇都难以形容。

  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庄子的本意,也明白了为何他会如此高傲。花对树的高傲在于对生命的轻视,花的生命只是树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因为它能放得下,所以花能在树前高昂头颅。庄子的高傲哲学就建立在这样的前提下。

  庄子的高傲,不是自满,不是自负,不是自欺欺人。他的高傲是“退一步高傲”,正如两个功力相当的人对某件物品拼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时一方却主动放弃,这种放弃就是一种解脱,这种解脱在对手眼中就是一种高傲。

  庄子的高傲教会我们把握事物的态度应该是拥有,而不是占有。

  拥有是长久的,占有是短暂的。如世间男女,妻子是一种拥有,夫妻相互营造一种男女和谐,你的即是我的,我的亦是你的。而妾就是拥有与占有的综合体了,她的身上带有奴性的东西,比起妻子,名不太正,男人对妾既是拥有,又是占有。而情人就只是单纯的占有关系了。你不可能拥有情人,你最多只能在某个时间点占有她。

  这三种女人中,最让男人不安分的应该就是情人,其次是小妾,最后是妻子。男人总不甘心,占有欲极强。对于情人的占有,无非是他们的虚荣心在作怪。想要和情人保持好关系,必须秒秒算计;而要想和小妾保持好关系,让她顺从于你,就可以少用点心思,只需要油腔滑调点,买点胭脂水粉什么的就能把她哄得服服帖帖;至于妻子,不用多说,妻子绝对是你最省心的对象,在古代三从四德的约束下,她安敢不从? 拥有与占有的关系,男女之间如此,君主与国家之间,恐怕危害程度会更深吧。历史上有几个君主能明白自己对国家是拥有而不是占有?拥有一个国家,才会爱国家如爱自己。庄子说,如果把身体看得比天下更贵重,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如果把身体看得比天下更珍贵,就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庄子并非鼓动君主荒废所有而去追求长生不老药,他的意思是说,对天下百姓,君主要把他们看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去疼惜。

  现实中,很多君主都把自己对国家的拥有当成了占有。因为你占有国家,所以你可以奴役百姓,让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给你创造财富;因为你占有国土,所以你不顾百姓死活地增加赋税;因为你占有人民,所以你奴役他们。因为占有,你每天都计较着人民会不会反叛,担心着别国会不会攻打你,盘算着自己到底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于是你身心疲劳。

  天下不能托付给不懂得君主是拥有国家而不是占有国家的人。那些还在欲望中挣扎的人们,会跟曾经的黄帝、疑惑的云将一样,苦苦思索着治理国家的方法。其实国家怎么能用治理呢?君主和平民一样平等地拥有这个国家。只有明白“与百姓分享越多你就拥有越多”这个道理,你才能不被欲望算计。

  在经历了多长枝桠的牡丹、养马人的小可怜、贼城的大凶大吉后,庄子在《在宥》中系统地、说教般地阐述了自己的执政主张。真正贤明的君主、得道的圣人,他们从不奴役百姓,从不把规则强加给别人。其实,要建设好一个国家很容易,只要各安其职、各据其位、各尽其责就好了。

  千万不要苦心寻找什么治国之道,不要钻牛角尖,不要上溯历史去和古往今来的君主较量,也不要从万物身上找理由。成败只在你,不该推卸责任,一切顺其自然吧。你只是拥有而并非占有,君主无为,臣下有为,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