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讲 成王败寇与仁义的功利 —《庄子·杂篇·盗跖》解读




  在庄子论述观点的事例中,我看到很多“扭曲”:严重驼背、捕起蝉来却百发百中的长老是一种扭曲,肢体残缺却受人尊敬、无所不能的老头是一种扭曲,后羿射箭,怎么也射不中的靶子亦是一种扭曲。在先前的文字里,我们看到庄子总喜欢把两种截然相反的特性(或结果)放在同一个个体里。而在《盗跖》里,曾经的扭曲有了进化,这样的扭曲,不再是某个人、某个事物、某个现象所特有的。

  爱情、血统、友谊,在两个原本独立的人之间就形成了一种难以割离的关系,如父子、夫妻、兄弟、朋友。在《盗跖》中,庄子把利益相对的两种身份施加到命脉相连的双方身上,设计了几段对话,把儒家学说打了个落花流水。

  首先是跖与孔子的对话。孔子有个特别好的朋友叫柳下季,就是那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柳下季的弟弟就是有名的强盗头子跖,据说盗跖的手下有九千多人,他们无恶不作,横行天下,常常侵袭诸侯的住所,穿室破户,拉走官府的牛马,抢劫妇女的金银首饰;他们贪得无厌,从不理会父母兄弟的感受,清明时节也不肯去祭祀祖宗,不考虑自己的行为到底有没有使祖宗蒙羞。他们所到之处,一般大国严守城池,小国则坚守城堡,天下民众都因为他们的骚扰而痛苦、伤脑筋。

  孔子实在看不过去,就找到柳下季:“人家都说,做父亲的一定要教导好儿子,做兄长的也一定要教管好弟弟。否则,天下就没有人再看重父子兄弟的亲属关系了。现在,你是大家公认的才智之士,而你的弟弟却是强盗贼子。盗贼,那是天下的祸害啊,你不能对他施加管教,我为你感到羞愧;你不去管教他,我替你去!” 听完孔子的话,柳下季说:“哈哈,此言差矣!倘若做儿子的怎么都不理父亲的训诫,做弟弟的怎么都不接受兄长的教导,就算你说得歇斯底里,说到口干舌燥,又有什么用呢?况且,我弟弟跖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他思想活跃犹如泉水,感情善变就像暴风,他的勇武强悍可抗击敌人,巧言善辩可掩盖过失,顺从他的心意他就高兴,违背他的意愿他就发脾气,他常常用言语侮辱别人。你千万不要去见他,不然你肯定会自讨没趣的。”

  孔子不听,让颜回为他驾车、子贡陪行,去见跖。

  跖和他的队伍驻扎在泰山南麓休息,正拿人的心肝下酒。孔子下车走上前,见了禀报人员,说:“鲁国人孔丘听说跖将军刚毅正直,特地赶来拜见。”

  门口站岗的人入内通报,跖听说孔子来求见勃然大怒,双目圆睁亮如明星,头发怒起直冲帽顶,说:“天啊,这不就是那个鲁国的巧伪之人孔丘吗?替我告诉他:‘你这个伪君子,矫造语言,托伪于文王、武王的主张;你头上带着树杈般的帽子,自以为好看,腰上围着宽宽的牛皮带,自以为高贵,满口胡言乱语;你自己不种地却吃得比谁都好,自己不织布却穿得比谁都讲究;你整天就知道摇唇鼓舌,专门制造是非,用你所谓的仁义迷惑天下的诸侯,使天下的读书人都成了迷路的羊羔,结果满世界的人都不能返归自然的本性。现在大家都虚妄地标榜自己尽孝尊长的主张,都用侥幸的心幻想能得到封侯的赏赐而成为富贵的人。你实在是罪大恶极,快些滚回去,不然,我将把你的心肝挖出来吃了!’” 孔子听了这番话,再次求见,说:“上天对我不薄啊,我是如此荣幸能跟柳下季相识,现在我同样怀着这颗感激的心诚恳地希望能再见将军一面。”

  站岗的人再次通报,跖说:“叫他进来!”孔子小心翼翼地快步走进帐里去,又远离坐席连退数步,向跖深施一礼。跖一见孔子的模样举止就大怒不已,伸开双腿,按着剑柄怒睁双眼,怒吼道:“孔丘你站起来说话,如果你所说的话能符合我的心意,就放了你;不然,我就杀了你。”

  孔子说:“报告将军,我听说天下人向来有三种美德:生来就体形魁梧高大、相貌长得漂亮无双的,无论是小孩还是老人,无论是高贵的还是卑贱的,一见到他都十分喜欢,这是上等的德行;才智能够包罗天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分辨起各种事物来游刃有余,这是中等的德行;勇武、悍、果决、勇敢,能够聚合众人统率士兵,这是下一等的德行。任何人只要有其中一种美德就足以称王了。而如今将军您同时具备了上述三种美德,您高大魁梧,身长八尺二寸,面容和双眼熠熠有光,嘴唇鲜红犹如朱砂,牙齿整齐好比编贝,声音洪亮恰似黄钟,然而在外的名字却叫盗跖,我暗暗为将军感到不值啊!这么好的人怎么有如此丑陋的名字呢?如果将军肯听从我的劝告,我将向南出使吴国越国,向北出使齐国鲁国,向东出使宋国卫国,向西出使晋国秦国,为将军建造数百里的大城,确立数十万户人家的封邑,尊将军为诸侯,让各诸侯国去除过去对将军的怨恨,将军也可以弃置武器,休养士卒,收养兄弟,供祭祖先。要知道,这才是圣人贤士的作为,是天下人的心愿啊!” 跖闻听此言,大怒道:“孔丘你给我跪下!凡是用利禄来规劝、用言语来扶正的,都是愚昧、浅陋的。我身材高大魁梧,面目英俊美好,人见人爱,这是我的父母给我留下的美德;就算你孔丘不当面吹捧我,我依然还是我,难道我需要你表扬吗?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我早听人说了,通常喜好当面夸奖别人的人平时也喜欢在背地里诋毁别人。如今你提出建造大城、汇聚百姓的想法,无非是用功利来诱惑我,用对待普通俗人那样的态度来对待我,你觉得我会接受吗?最大的城池就是天下。看看尧舜他们的报应吧,他们拥有天下,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商汤与周武王做天子,可后代却被赶尽杀绝。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过于贪心而占有天下的缘故吗?况且我听说过,古代禽兽多而人很少,我们的老祖宗白天拾橡子找草根为食,晚上就在树上筑巢而居,以躲避野兽的侵害,他们就是历史上说的巢氏之民。古代人不知道穿衣,夏天多多存储柴草,到冬天就烧火取暖,所以他们被称做懂得生存的人。到了神农时代,居处是那么安静闲暇,行动是那么优游自得,人们还只知道谁是自己的母亲,而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亲,人们跟麋鹿生活在一起,自己耕种自己吃,自己织布自己穿,从没有伤害别人的心思,这就是道德鼎盛的时代了。然而,到了黄帝时代就不再是这样了,黄帝带着军队跟蚩尤在涿鹿的郊野上争战,流血几百几千里,染红了草泽。尧舜称帝时自作聪明,设置百官,结果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杀死了纣王。从此以后,世上总是恃强凌弱,相互吞并,依众侵寡,相互残杀。从商汤、武王开始,他们算是篡逆叛乱的人了。

  “如今你孔丘研究文王、武王的方略,想控制天下舆论,一心想把你错误的主张传教给后世子孙,你像演员似的,穿着宽衣博带,说话举止矫揉造作,用这种丑态迷惑天下诸侯,你还想借此机会追求高官厚禄,真要说到大盗,没有比你更恶毒的了!天下之间,凭什么叫我盗跖,而不叫你盗丘呢?说到你的罪行,你应该历历在目吧?你曾经用满肚子的甜言蜜语说服了想造反的子路,结果子路死心塌地跟随你,号称你使他摘去了勇武的高冠,解下了长长的佩剑,受教于你的门下,让天下人都赞美你说:孔子真厉害啊,孔子真伟大啊,他能制止暴力禁绝不轨啊!可到了后来,子路想要杀掉篡逆的卫君却没有成功,结果自身难保,在卫国东门被人剁成了肉酱,知道吗?这就是你那套说教的失败!你不是自称是才智的学士、圣哲般的人物吗?那怎么有两次被逐出鲁国,在卫国不得容身,在齐国也被逼得走投无路,在陈蔡之间遭受困厄,到处不能立足,你那套虚伪的主张还有什么可贵之处呢? “现在百姓最尊崇的非黄帝莫属了,而黄帝他自己尚且不能保全德行,征战于涿鹿的郊野,流血百里。同样,唐尧也不够慈爱,虞舜不够孝顺,大禹的结局是半身不遂,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出兵征讨商纣,这六个人,都是世人所普遍尊崇的,但是仔细分析,他们都是因为追求功利迷惑了真性,然后强迫自己做了违反自然禀赋的事情,他们的做法极为可耻。现在百姓所称道的贤士,如伯夷、叔齐推辞了孤竹国的君位却饿死在首阳山,尸体都未能埋葬,谈什么入土为安呢?至于鲍焦执念清高而非议世事,后来竟拥抱着树木而死去。申徒狄多次进谏不成功,想都不想就背着石块投河而死,尸身被鱼鳖给吃了。介子推算是历史上最忠诚的了,他怕晋文公饿死就割下自己大腿的肉给他吃,谁会想到文公返国后就背弃了他,他一怒之下逃出都城,隐居山林,最后也抱着树木焚烧而死。尾生是个痴情的男人,他跟一女子在桥下约会,女子没有如期赴约,河水涌来的时候尾生仍不离去,以此证明自己真心诚意,结果抱着桥柱子活活被淹死。这六个人,跟被肢解了的狗、沉入河中的猪及拿着饭碗四处乞讨的乞丐相比有什么不同呢?他们都是过分重视名节,轻生赴死,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和寿命的人。再有,世人所称道的第一忠臣非王子比干和伍子胥莫属了。伍子胥被人抛尸江中,比干被剖心而死,这两个人被后世人尊称为忠臣,而他们最终的命运却可悲得很。

  “现在,你孔丘自以为博学,而用来说服我的道理一点都不新鲜。假如你告诉我一些怪诞鬼话,那也许是我不知道的;没想到,你千方百计和我说的竟然是人世间实实在在的事,可见你真的不过如此而已。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人之常情吧,眼睛想要看到色彩,耳朵想要听到声音,嘴巴想要品尝滋味,志气想要满足充沛。人生在世高寿为一百岁,中寿为八十岁,低寿为六十岁,除掉疾病、死丧、忧患的岁月,其中真正能张口欢笑的时光到底有多少呢?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罢了。天与地是无穷尽的,人的死亡却是有时限的,拿有时限的生命沉溺在无穷尽的天地之间,消逝很迅速,像是千里良驹从缝隙中骤然驰去一般。凡是不懂得使自己心境愉快、颐养寿命的人都不算是通晓常理的。你今天信口雌黄所说的都是我最想要废弃的,你赶紧给我滚回去,不要说了,什么也不要说了!你那套恶心的主张是颠狂失性、巧诈虚伪的玩意儿,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孔子听后一再拜谢,然后快步离去,赶紧爬上车子,三次失魂落魄地掉落手里的缰绳,眼光也失神了,脸色犹如死灰,他低垂着头,紧紧靠在车前的横木上,不能大口喘气。回到鲁国东门墙外的时候,孔子刚好遇上了柳下季。柳下季看到他,笑问道:“呀,今天真稀罕,能看到先生您。我都好几天没见您了,我看你行色匆匆的样子,怕不是去见我弟弟跖了吧?” 孔子仰天长叹道:“是啊。”

  柳下季问:“我那个弟弟没有让您不高兴吧?” 孔子说:“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没事找事,自找的没趣。幸亏我跑得快啊,一边给老虎上食儿,一边给老虎溜须,这才幸免于虎口之险。”

  孔子规劝跖,反被跖严加指斥,称为“巧伪”之人。跖用古往今来的大量事例证明儒家圣君、贤士、忠臣的观念都是与事实不相符合的,儒家的主张是行不通的。孔子显然是失败了,然而,他是怎么失败的呢?我们且看看他犯下的几个错误。

  孔子的第一个错误犯在他对父子、兄弟之间教育问题的认识上。从孔子与柳下季的对话中不难看出,孔子把教育的目的说成是只有父亲成功教育儿子、哥哥成功教育弟弟,才会让世人重视父子、兄弟的亲属关系。这不免让人质疑,难道只是为了让别人重视他们的关系才去教育吗?用跖的话说,难道你不说我长得俊美,我就不俊美了吗?父教子、兄教弟的根本不在于世人眼光如何,教育应出自本能、血脉的遗传,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无法泯灭。教育是一种不忍,不忍看到对方闯入误区、犯下祸害。

  这不禁让我想到一份少年犯罪研究报告。有些少年犯出生在物质条件富裕、父母热情关爱的家庭,可他们却犯下罪行,且多数是命案。在充满爱的世界怎么会塑造出如此冷血残忍的心灵呢?经过一番调查后,真相浮出,那些少年犯们之前的确感受到很多爱,但那些爱都不是无私的,都是有所求的。家长把对孩子的教育当成了一种投资,无时不灌输培养孩子是为了养老的思想。教育的概念被扭曲了,孩子的精神世界无比压抑,所以常常过激。对于教育者而言,教育其实是一种心灵的感动,切记,是感动而不是感化。教育是一种爱的传递,这里的爱是指不求回报的爱。

  孔子第二个错误在于说服跖时方式过于简单,一开始就没吸引住对方的注意力。孔子试图告诉跖他的富有—外表俊美、头脑聪慧、勇敢刚强—而这几点跖本人早就知道,也不想想,一个不自信的人怎么能做盗中之王呢?孔子把众所周知的事情加以累赘的阐述,一开始就没吸引住跖。

  孔子所犯的第三个错误成了他谈判失败的致命伤。孔子本想用大城去诱惑跖,万没想到用错了诱饵。跖之所以占山为王,就是为了利益。孔子用利益去诱惑跖,其实是把一个极端的人引向一条更极端的路。孔子用大城、大国的利益去引诱跖,其实是强化了跖的欲望,就算他能够答应孔子,其侵略性最终还是会变本加厉。跖根本不吃孔子那一套,反而对他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反攻。

  跖先指出孔子的虚伪。大凡在别人跟前喜欢说好话的人在人背后都喜欢说坏话。孔子的诡计在跖跟前一目了然。无非是钓鱼嘛,用富贵去引诱我,最后想驾驭我。不干!跖提出了自己的价值观。他不祈求大富大贵,因为你接受了越多的好处相应你的子孙后代就要还更多的债,受更多的苦,何必酿个祸根呢?城池最大的莫过于整个天下,尧舜拥有天下,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商汤与周武王被立做天子,可是后代却遭灭绝,这不是因为他们贪求占有天下的缘故吗? 跖对孔子紧接着来了第二次攻击,这次孔子真的是崩溃了。跖让孔子给“盗”下个定义,盗就是偷,我跖偷的只是财宝,是物质资料;而你孔丘呢,美名高照,你偷的是人心—因为你的仁义学说,人们知道了好坏、是非、善恶,也明白了什么是奖赏、怎样才有奖赏。人人都为了得到奖赏去假装仁义,表面上利他,实际上利己。你的偷才是真正的偷呢! 看孔子一言不发,跖来了最后一击。好吧,就算承认你的仁义学说有好的、积极的地方,那让我们看看懂得仁义后的人吧,看到了吗?他们死板、呆滞、生硬而刻意地去遵守仁义,照本宣科;世界每天都不同,而他们却始终只会用死板的仁义去面对世界。伯夷、叔齐是怎么死的?申徒狄怎么死的?尾生怎么死的?这些人就死在呆板地遵守仁义、不懂得随机应变上了。

  这便是史上著名的“孔子三误”与“盗跖三击”。

  接下来是子张和满苟得的对话,这两人一个立足于名,一个立足于利。庄子借此剖析带着功利色彩的说教,这两人的话时时充满了“反语”,让人对虚伪的儒家恶心到了极点。子张和满苟得一个比一个“坦白”,一个比一个“无耻”。

  子张问满苟得:“怎么可以不修炼那些合于仁义的德行呢?没有德行,就不容易得到别人信赖,得不到信任就不会得到任用,得不到任用又谈何利益?所以,从名誉和利禄的角度来考虑,当然要修炼仁义道德。倘若抛弃名利,从内心反思,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不能一天不修炼仁义道德啊!” 所以仁义终究还是要讲的,倘若没有仁义,谁知道好与坏呢?没有仁义,我就没名誉了。

  满苟得说:“这个时代不要脸的人常常得意。不知羞耻的才会富有,善于吹捧的才会显贵。凡是有名气的人差不多都靠一张无耻多言的嘴来的。所以,从名誉与利禄的角度来看,要想有钱,就先要学会能够吹捧。假如弃置名利,从内心反思,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就只有保持他的天性了!” 子张又说:“当年桀与纣贵为天子,富得流油,占有天下;如今对地位卑贱的奴仆说他们的品行如同桀纣,那么他们会惭愧不已,会不服气,这是因为桀纣的所作所为连地位卑贱的人都瞧不上。孔子和墨子和普通百姓一样穷困,如今对官居宰相地位的人说他的品行如同孔子和墨子,那么他一定会除去傲气,谦恭地说:‘没有没有,我远远比不上他们啊!’这是因为士大夫确实有可贵的品行。所以说,势大为天子,未必就尊贵;穷困为普通百姓,未必就卑贱;尊贵与卑贱的区别决定了德行的美丑。”

  满苟得说:“在我们生活的社会里,小的盗贼小打小闹,结果被定罪拘捕;而大的强盗抢夺江山,却化身为诸侯。原来诸侯的门内方才存有道义之士!当年齐桓公杀哥哥娶嫂嫂,如此荒唐,而管仲却做了他的臣子;田常杀齐简公后自立为国君,而孔子却接受他送的布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的和做的往往相互矛盾。所以,《尚书》上只有以成败论英雄,说:谁坏谁好?谁对谁错?胜者为王,成功的居于尊上之位,称王称侯;败者为寇,失败的沦为卑下之人,做牛做马。”

  子张一听,深感英雄所见略同,又说:“你不推行合于仁义的德行,就等于在或疏远或亲近之间失去了人伦关系,好比在或尊贵或卑贱之间失去了做人的规范和准则。长幼失序,五伦六位又拿什么加以区别呢?” 最后,满苟得总结道:“尧杀了亲生的长子,舜流放了同母的兄弟,亲疏之间还有伦常可言吗?商汤逐放夏桀,武王杀死商纣,贵贱之间还有准则可言吗?王季被立为长子,周公杀了两个哥哥,长幼之间还有序列可言吗?儒家伪善的言辞,墨家兼爱的主张,这样的五伦和六位还能有什么区别吗?况且你是为了名,我是为了利,名与利的实情都不合于理,也不明于道。我往日跟你在无约面前争论:‘小人为财而死,君子为名献身。然而他们变换真情、更改本性的原因却没有不同,这和舍弃该做的事、不惜生命地追逐不该寻求的东西是同样的。’所以说,不要去做小人做的事情,反寻你自己的天性;不要去做君子所做的事情,或曲或直,顺其自然,随四时变化而消长。或是或非,牢牢掌握循环变化的中枢;独自完成你的心意,跟随大道往返进退。比干被剖肚挖心,子胥被挖掉了双眼,这是忠的祸患;直躬出证父亲偷羊,尾生被水淹死,这是信的祸患;鲍焦抱树干枯而死,申生宁可自缢也不申辩委屈,这是廉的毒害;孔子不能为母送终,匡子发誓不见父亲,这是义的过失。这些都是上世的传闻,是当代百姓议论的话题;别认为士大夫必定言论正直,别让自己的行动跟着士大夫的模版,否则定会遭致祸患。”

  这段对话内容比较稠密,要理解好,需归纳一下。两人在对话中体现的观点无非这几条:一、仁义存在的必要性是为了让奖赏继续,不能让喜好名誉的人丢饭碗,仁义必须保持下去。由此看来,仁义是带有功利色彩的。二、越是无耻越是满口仁义的人才能大富大贵,在这个丑陋的社会,你要想富贵就必须学会装着仁义。三、只有很少人有自信懂得治国,所以他们不愿和桀纣相比。但人人都觉得自己很懂仁义,你拿他们去和孔子和墨子比,他们很乐意。四、不仁义的人一旦成了掌权者也就等于仁义了。换句话说,仁义没有标准,号称仁义的人还要去接受不仁义的人的酬劳。可见,仁义是人说了算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五、仁义标准不一,迷乱人心,呆板地去遵守所谓的仁义容易丢失性命。

  子张与满苟得先做反派后做正派,并明确指出“反殉而天”、“与道徘徊”的主张,更是提出:与其追求虚假的仁义,不如“从天之理,顺其自然”。

  那个时代百家争鸣,每个学派各有特点,他们的看法未免极端而偏颇。在我看来,仁义有存在的必要,有了标准才能分出是非。仁义的标准在不断修改,但始终离不开道德的约束。我们要懂仁义,但不能利用仁义而假仁义。处世中,我们保持仁义的方法很多,不能过于死板。

  接下来是无足和知和的对话,这两人一个尊崇权势与富有,一个抨击权贵,由讨论而进一步明确提出“不以美害生”、“不以事害己”的主张。

  无足问知和:“天底下的人究竟有没有谁是真正不想树立名声并获取利禄的?是你吗?谁富有了,人们就归附他;归附他,人们也就自以为卑下,感觉自己地位卑下,就会更尊崇富有者。受到卑下者的尊崇是人们用来延长寿命、安康体质、快乐心意的办法。而现在唯独你在这方面没有欲念,是你不够聪明呢?还是你有心而力不足?又或者是你在坚持大道?” 知和说:“如今要是有这么一个名利双收的人,百姓看到了,就会以自己和他同时出生,或是和他同一个家乡为荣,以为这样就超越其他人了;其实这样的人毫无思想可言,用这些俗人的办法去看待古往今来的是非,只是混同流俗、融合世事而已。同样,舍弃贵重的生命,离开最崇高的大道,执著他一意要追求的东西,如果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延长寿命、安康体质、快乐心意的办法,不是跟事情原本相差太远吗?看不到悲伤与愉快给身体与心理带来的影响,知道自己做的事却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去做,就算身份尊如天子,富到占有天下,也终究不能免于忧患。”

  无足反驳道:“富贵对于人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好的,享尽天下的美好,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势,这是你们道德极高尚的人永远得不到的,也是那些贤达的人怎么赶都赶不上的。挟持他人的勇力用以显示自己的威强,掌握他人的智谋用以表露自己的明察,借着他人的德行以为自己是贤良,这才叫享受人生,虽然不曾享有国土却活得像君王一样威严。至于你所说到乐声、美色、滋味、权势,对于一般人来说,不用学就会迷恋,身体不需要模仿早就习惯。欲念、厌恶、回避、俯就等等也同样不需要师传,这是人的天性。食和色都是天性,就算你认为我的看法不对,但谁又能摆脱这一切呢?” 知和说:“睿智的人总是依从百姓的心思而行动,不违反大家的意愿,所以知足就不会争斗,会无为无求。不能知足的人常常贪求没够,争夺四方财物却不自认为是贪婪;有剩余所以才辞让,舍弃天下而不自认为清廉。廉洁与贪婪的本身并不是因为受外力所逼迫反观内在禀赋所致。天子身处高位,却不以显贵傲视他人;天子富有天下,却不用财富炫耀于他人。凡事要想有没有后患,一旦被认为是有害于自然本性的就要拒绝接受,因为你并不是要用它来求取名声与荣耀。尧与舜做帝王的时候,天下和睦团结,并不是他们施行仁政,而是不想因为追求美好生活而损害生命。善卷与许由本来有机会能得到帝王之位,却一直不接受,这也不是虚情假意,而是他们不想因为要治理天下危害自己。”

  无足嘲讽道:“可笑啊,你这个一心要得道的家伙!难道你为了保持自己的名声,就劳苦身形、谢绝美食、俭省养生吗?你这样做简直像一个长期受疾病困扰却没有死去的人,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知和说:“天下为公,均匀分配就是幸福,有所剩余便是祸害;如果不这样,就会有人富裕,有人贫苦。瞧那些富有的人就知道享乐,耳朵追求钟鼓箫笛的乐声,嘴巴满足于肉食佳酿的美味,物质生活触发了欲望与邪念,他们遗忘了事业,真可说是迷乱极了!有些人的身心深深陷入了愤懑的盛气之中,像背着重荷爬行在山坡上,真可说是痛苦至极;由于贪求财物所以招惹怨恨,为了得到权势所以耗尽心力,安静闲居就沉溺于嗜欲,体态丰腴光泽就盛气凌人,真可说是发病了;贪图富有而追求私利,获取的财物堆得像齐耳的高墙竟然还不满足,越是贪婪越发收拾,真可说是取辱了;囤积的财物没有派上用场,却仍旧念念不忘而不愿割舍,企求增益永无休止,真可说是忧愁极了;在家总担忧窃贼来临,在外总害怕寇盗杀夺,在内遍设防盗的塔楼和射箭的孔道,在外不敢独自行走,真可说是畏惧极了。这六种心灵状况是天下最大的祸害,如果我们不注意,等到祸患来临,你就算想要倾家荡产保全性命,恐怕也不可能了。所以,从名声的角度来观察看不见,从利益的角度来探求得不到,心意和身体两者同时受到如此困扰,你却还要竭力争夺名利,这不比活死人更加迷乱吗?” 无足的立场是为了利而生活,正如他的名字,没有知足的时候。他的想法是:每个人都为了名利追逐,所有人都在竞争,只有比别人富有才能显示出你的地位。钱是万能的,有钱有势你就有手下,就有人为你效劳;没有钱,为了修行而沉溺贫穷,这样的生活没一点乐趣,跟个死人差不多。

  针对无足的话,知和一一给予了反驳:那些靠凌驾在别人头上才显得富有、高人一等的人不是真的富有,而是没有主见的跟风者。看起来比别人都好,一切却是依赖着别人,因为他的坐骑是别人的脖子。这样的人不过是那种随波逐流缺乏个性、被社会同化了的物质奴隶;虽然你物质方面富足得像个国王,但你没做国王的品德。真正的天子不会花费时间去跟平民比财产,比权势,而是用心去管理国家,让外物协调发展。而以为自己有了钱就是国王,实在太肤浅了;玩命去追求财富,得到越多越不甘心,越不甘心越想得到,同时你还幻想自己有好名誉,这不是身心遭受双重折磨吗?与其这样,不如安心去修行,过得贫苦点,可内心至少不会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