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原文]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五十六章

  [要义]

  知道的不说,说的不知道,堵住嘴巴,闭上耳目,磨损锋芒,消解纠纷,收敛光辉,混同尘垢,便进入玄妙齐同的境界。老子在这里主要是说,永恒、无限、绝对的本体之“道”,是不能通过形而下的经验界的感性认识方法去把握和表述的,因为感觉、语言都是暂时的有限的相对的东西,能言说的能感觉的是实证科学的事情,不足以把握和表述“道”。“道”是形而上的超验的,本体只可意会,不可言说,只能用悟性来体悟,用直觉来冥通。所以知“道”的人不说,他也说不出来;说的人不知“道”,他还没进入“道”境。老子说杜断各种感觉通道,然后挫锐解纷,和光同尘,便能进入玄妙齐同的道境,不说、不看、不听、不嗅、不触,神不外作而内敛,混同一切差别,万物统一于自然之道,便悟道了。

  白居易曾写过一首诗:“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这里提出了一个悖论:老子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如果他是知“道”者,为什么还说了五千言?如果他不知“道”而说之不休,还有谁知“道”呢?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老子是在说不可说。作为道家创始人,他留下的五千言就是告诉后来求道者:道不可说,说者未得之,得之者不说。

  在此我们也可以作一般的理解:知识渊博的人轻易不开口乱说,而夸夸其谈的人其实知之甚少,也就是俗语所说:“一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真正精通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既表达不出来,也不随便表达;而略知皮毛的“半瓶醋”总是喜欢滔滔喋喋,卖弄从书本上看来的那些理论,实际上没有半点个人的经验心得。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勉励任何一个人,学习、工作、求道,都要脚踏实地,步步深入,不断跃上新层次,活到老,学到老,人到八十还学巧。不要浅尝辄止,只限于书本理论,更要理论联系实际,在实践中进步;不要自满自夸,固步自封,不求上进,“山外青山楼外楼,人外有人天外天。”“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故事]

  《庄子·知北游》讲了很多关于“道”的故事。其一是说,一个叫知的人向北游历到玄水的岸上,攀登隐  的丘陵,正巧碰到了无为谓,知对无为谓说:“我想请教几个问题:如何思索、如何考虑才能懂得‘道’?如何居处、如何行动才能掌握道?由什么途径、用什么方法才能获得道?”问了三个问题,无为谓都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怎样回答。

  知没有得到回答,返回白水的南面,登上狐阕这座山丘的上面,看到了狂屈,知又问他上述的问题,狂屈说:“哎,我知道的道理,将要告诉你,可是心中想说,而又忘掉了要说的话。”

  知没有得到回答,返回帝宫拜见黄帝,向他请教。黄帝说:“无思无虑才知晓道,无居无行才掌握道,无径无法才获得道。”知问黄帝说:“我和您明白这些道理,无为谓和狂屈都不明白,那么谁对呢?”黄帝说:“那无为谓是真正的对,狂屈接近于对,我和你终究差得远哩。懂得道的不乱说,乱说的不懂得道,所以圣人推行‘不说话的教导’。”知对黄帝说:“我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回答我。我问狂屈,他心想告诉我而没有告诉我,不是不告诉我,而是心想告诉却又忘记了。现在我问你,你是懂得道的,为什么你的话和道不相近呢?”黄帝说:“那个无为谓是真正的对,因为他不懂得道,这个狂屈接近于对,因为他忘了道,我和你终究差远了,因为都懂得道。”这个故事便是很好的说明:不言是知“道”的表现,言之实不知“道”也。知一开口便问了三个认识论的问题,是实证的表述,离体道悟道差了十万八千里。无为谓就是“没有必要回答”或“不言”的意思,知者不言,无为谓是真正进入了道境的真人;狂屈得意而忘言,也接近于道了;只有世俗帝王的黄帝对知言之凿凿,正是没有悟道哩。

  第二个故事说:泰清问于无穷说:“您了解道吗?”无穷说:“不了解。”泰清又问无为,无为说:“我了解。”“你了解道,它的定数是什么?”无为说:“道可以尊贵,可以卑贱,可以集中,可以分散,这就是我所了解的道的定数。”泰清用这番话问无始说:“这样看来,无穷不了解道和无为了解道,谁是谁非呢?”无始说:“不了解道的人理解得深刻,了解道的人理解得肤浅;不了解道的人是内行,了解道的人是外行。”于是泰清仰头感叹:“不了解道的就是真正了解道啊!了解道的就是真正不了解道啊!谁了解不了解的了解呢?”无始说:“道不可听闻,听到的就不是道;道不可以看见,看到的就不是道;道不可言说,可言说的就不是道;了解了主宰有形的是无形的,道便不能有名称。”无始又说:“有问道便回答的不了解道。虽说是问道的人,也没有听过道。道不可问,问了也没法回答。无法问的硬要问,这种发问是空洞的;无法回答而硬要回答,这种答复没有内函。用没有内函的话回答空洞的发问,像这样的人,对外不能观察宇宙的广大,对内不能了解自身的根本,因而他不能跨越昆仑,不能邀游于太虚之境。”充分论述了道之不可闻、不可见、不可言、不可名。

  《庄子·天道》也讲了一个“言不尽意”的故事,说:世人所尊崇的天道记载在书上,书中记载的不过是语言文字,语言有其宝贵之处,它之所以宝贵,在于它表达的意思,表达的意思又带有言外之意,意思附带的言外之意是难于用语言表达的。而世间因珍视语言才以书册相传授,世人虽然珍视书籍,我则不然,人们以为珍贵的,并不是可贵的。所以说,可以看见的是物的形体和色彩,可以听见的是物的名称和声音。可悲啊,世人以为从形色名声就足以获得道的实质,假如从形色名声确实不足以确知道的实质,那么,知道的不说,说的又不知道,世人又怎样了解道呢?

  齐桓公在宫殿里读书,轮扁在宫殿前制作车轮,忽然他放下椎凿,走到殿上来,问齐桓公:“请问,您读的书是谁的言论?”齐桓公说:“这是圣人的言论。”轮扁又说:“圣人还在吗?”桓公说:“已经死了。” 轮扁说:“那么您所读的,是古人的糟粕而已!”桓公说:“寡人读书,你做车轮的怎么能胡说一通!说出道理还可以,说不出来就要你的脑袋。”轮扁道:“这是用我从事的职务类比观察而得出的结论。做车轮,慢慢地砍,做成的车轮松滑而不牢固;急速地砍,就涩滞而安不进去;不慢不快,得心应手,虽然说不明白,但制车的奥妙存在于操作之中。我不能把手艺告诉给儿子,我儿子也不能继承什么,所以我七十岁还在斫轮。古代的人和他们不能传授的道理,都已经消失了,那么您所读的,就是古人的糟粕而已!”故事告诉我们,书上写的只是些一般的基本的理论,技进乎道的高超境界不可言传,只有在长期的实践中才能达到那种心手两畅、高度默契的境界,而这种最高境界是只能意会的,父子之间也不能传授。读书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实践,实践出真知。荀子说:“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矣。”俗语道:“眼经不如手经,手经不如长拨弄。”搞技术的搞艺术的一旦进入了境界,便有大作品了,王羲之在那种欢畅的心境下写出了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以后他自己也重写不出来了,更无法把绝妙心得传给王献之,王献之终生不及乃翁。颜真卿在那种悲愤的心境下写出了天下第二行书《祭侄季明文稿》。很多画家背着画架跑到田野里写生,回到大自然的怀抱,进入了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灵感泉涌,妙笔生花,佳作叠出!

  从历史上看,纸上谈兵的赵括侃侃有过乃父,一上战场而有长平之败,四十多万赵兵全被白起坑杀,赵国一蹶不振。而木强敦厚、椎直少文的周勃将军百战百胜,是高祖打天下的几大功臣之一。刘邦死后,吕氏篡权,卒赖周勃以安刘。汉初名将李广击匈奴,大小七十战,匈奴人都怕他,称他为“汉之飞将军”。他是秦将李信之后,家传射箭之术,有一次出猎,见草中一块石头,以为是老虎而射之,箭头都射到石头里了。文帝曾夸他说:“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候岂足道哉!”他不善言辞,战功累累而白首未封候。李广正直清廉,皇上、上司有所赏赐,便分给部下,平时与士兵一同饮食,“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后从大将军卫青击匈奴,迷道无功而自刎,李广的军队都如丧父母一样恸哭,老百姓也都为之垂泪。司马迁赞扬李广说:“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唐诗人王昌龄仍然称道他:“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李广未尝读兵书,但勇敢善战,虽未尝言阵法,而每战必胜,正是知者不言,大智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