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相对主义的认识论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庄子哲学的话,那就是相对主义。而庄子哲学的相对主义又典型地表现在他的认识论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庄子哲学中最具特色的思想,就是他的认识论思想。关于庄子的认识论,我们大致地把它概括为如下四方面的内容。

  1.万物齐一

  庄子的相对主义,首先表现在他否认客观事物性质的差异性,否认不同的认识对象之间所存在的质的区别。他认为,宇宙间的万事万物虽然有各不相同的表现形态,但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因为天地万物,说到底都是由“气”构成的,即所谓”通天下一气耳”,外表各异的具体事物只不过是“气”的聚散离合的不同状态。因此,宇宙万物分分合合,变动不居,无非都是“气”的变化、流行而已,是物质表现形态的不断转化。庄子认为,用这样的心胸来审视世界,也就是站在“道”的高度来看待世界。从道体的高度来看世界,则宇宙万物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和大小精粗之分了。他举例说:“莛与楹,厉与西施,沃恑愲怪,道通为一”,意思是说细小的草茎与高大的房柱,传说中的丑人厉与吴王的美姬西施,宽大,狡诈、奇怪和妖异,所有这种种不同和差别,如果从“道”的高度来看,都可通而为一。

  再譬如说,彭祖活了800岁,是人间最长寿的了,但是,另外有一种小虫叫寒蝉,它春生而夏死,夏生而秋死,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四季。另外有一种小虫叫“朝菌”,朝生而暮死,它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一个月”。可是,在楚国南方的海上有一只巨大的灵龟,五百年对它只是一个春季,五百年对它只是一个秋季。更让人叫绝的是,上古时代有一种椿树,八千年对它来说只是一个春季,八千年对它来说只是一个秋季。朝菌、寒蝉不知何为“月”、何为“年”,彭祖活了800岁,灵龟、椿树以数百、数千年为春秋,这些不同的物种,生命的长短相去甚远,究竟谁算是长寿者呢?有一种神鸟叫大鹏,它的背像泰山一样大,它的翅膀像垂天之云,它展翅一飞能达九万里之遥。但另有一种小鸟叫斥鷃,它整日飞翔于乱蓬丛草之间,腾跃而上,不过数尺。大鹏与斥鷃,体之大小迥异,飞翔高度也相去甚远,但这两者谁更完满、盛美呢?从“道”的角度来看,事物只要能尽其自然的本性,各得其所,就都是完满的、盛美的,而不必去区分什么大小寿夭。在这一意义上,庄子认为灵龟、椿树与朝菌、寒蝉同寿,大鹏与斥鷃等大。

  庄子认为,如果做到了“以道观物”,那么,任何事物的性质和存在就都是相对的、暂时的。譬如说,泰山壮观宏伟,秋毫渺小细微。但是,从一个更为广阔的宏观宇宙来看,泰山也只是茫茫世界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而相对于一个更细微的微观宇宙来说,秋毫也就显得很大了。再譬如说,夭折的未成年人,一般人都说他寿短,但相对于朝菌而言,他却是长寿的;而彭祖相对于灵龟和椿树来说,又属于夭折短寿的人。所以,庄子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这都是从客观事物的自然本性来看待大小、寿夭。所以,庄子又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意思是说,从事物各不相同的特性来看,肝是肝,胆是胆,就如同楚是楚、越是越一样,截然不同;但如果从相同的方面(“道”)来看,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了。

  由此可见,庄子认为事物的性质和差别都是相对的,这种相对性不是来源于客观事物本身,而是决取于人的认识。也就是说,在庄子看来,宇宙间的万事万物之所以纷繁复杂、无限多样,不是因为客观事物本身存在着差别,而是由于认识者的态度和看法存在着差异。所以,他在《秋水》篇中,详细列举了认识者从不同的角度认识同一事物所得出不同结论。他说,“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意思是说,宇宙万物,你若从大的角度看它,它就大;若从小的角度看它,它就小;若从“有”的角度看它,它就是“有”;若从“无”的角度看它,它就是“无”,若从“是”的角度看它,它就是“是”;若从“非”的角度看它,它就是“非”。

  总之,庄子从“以道观物”的思想原则出发,认为事物的一切差异、性质和矛盾不过是一些不断变易的幻影,并因此得出了万物齐一的结论。他的这种否定认识对象的差异性的思想无疑是错误的,但他提出了事物和认识的相对性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哲学思维的前进和发展。

  2.知无是非

  庄子相对主义的认识论,不仅表现在上面所谈的否认认识对象的客观性上,而且还表现在他否定认识的客观标准上。

  在庄子看来,世界根本就没有真是真非可言,从一个角度看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非”,即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因而,无是无非。譬如说,当时的儒、墨两家就各自都用自己以为是正确的观点(对方往往以为是错误的)去批评对方的错误观点(对方往往以为是正确的)。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永远也搞不清楚谁是谁非。再譬如说,人喜欢吃牛羊肉,鹿喜欢吃草,蜈蚣喜欢吃蛇,乌鸦喜欢吃老鼠。毛嫱、丽姬,人人说她们美,但鱼看见了她们就下沉,鸟看见了她们就高飞,糜鹿看见了她们就奔逃。那么,人和这些动物到底谁的认识和感觉是正确的呢?或者说,如何来确定哪是“正味”?哪是“正色”呢?这就是说,色、味的“正”与“邪”是依认识主体的感觉经验如何而确定,但感觉经验又是千差万别、各不相同的,因而,“正”与“邪”并无客观标准。

  所以,庄子又说:“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就是说,是与非,善和恶,它们千头万绪、混乱不堪,人是无法找出它们之间的确切的界限的。从此出发,庄子主张“是非莫辩”,认为谁是谁非根本就没有明辩的必要。而事实上,争辩的双方可能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分歧。庄子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这是一个寓言故事。养猴人对猴子说:早晨给你们三升橡子吃,晚上给你们吃四升,好吗?众猴听了都发怒。于是养猴人又说:那么早上给四升,晚上给三升,怎么样?猴子听后皆大欢喜。事实上,无论是“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养猴人分给猴子食物的数量并没有变化,但结果却是一喜一怒。猴子如此,人并不比猴子高明多少,人们费心劳神地去计较谁是谁非,而看不到是与非之间的相同点,这不也和猴子相似吗?

  在庄子看来,是与非的争辩不但是不必要的,而且也是不可能的。假若我和你意见有分歧,发生了争论,这在我和你之间是无法辩明谁是谁非的;那么,能不能找一个第三者来作出公正的判断呢?也不能。他说:“假使我和你进行辩论,你胜了我,我辩不赢你,难道你果真就对,我果真就错了吗?我胜了你,你辩不赢我,难道我果真就对,你果真就错了吗?那么,究竟是我对呢?还是你对呢?还是我们两个人都对了或者都错了呢?对此,我们两个是无法判定的。那么,请谁来判定呢?假使让一个与你意见相同的人来判定,他既然和你意见相同,又怎能判定呢?假使让一个与我意见相同的人来判定,他既然和我意见相同,又怎么能判定呢?假使让一个人与你我意见都不同的人来判定,他既然和你我意见都不同,又怎能判定呢?假使让一个与你我意见都相同的人来判定,他既然与你我的意见都相同,又怎能判定呢?那么,我与你与第三者都无法判定谁对谁不对,还能再等谁来决定是非呢?”因此。按照庄子的逻辑,决定是非是不可能的,因为人世间原本就没有一个客观的、共同的是非标准。

  那么,人世间为什么竟然没有共同的是非标准?为什么会产生“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现象?庄子说,这是由“成心”造成的。所谓“成心”,也就是成见之心,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主观主义。庄子认为,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总是用自己的“成心”来认识和评价事物,于是,便得出了不同的结论。惠子说他今天动身去越国,而昨天就已经到达越国了(“今日适越而昔至”),就是在他的“成心”支配下作出的判断。

  但是,人的“成心”或者说主观主义,又是如何形成的呢?庄子回答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意思是说,井蛙由于受到它所处的空间范围(“虚”)的限制,因而,无法与它谈论大海;夏虫由于受到它所处的时间范围的限制,因而,无法与它谈冰。人的认识也是一样,由于受到时空条件和周围环境的限制和影响,往往是“蔽于一曲”,带有主观性和片面性(“成心”)。

  庄子认为,要认识“大道”,把握全面的真理,就必须去掉“成心”,克服“一曲之蔽”。他认为,当时的诸子百家便是受“成心”影响的“一曲之士”。因为诸子百家都是“得一察焉以自好”,只观察、认识到了事物的一个方面,便沾沾自喜自以为发现了“不可加”的终极真理,所以,他们都是“道之一隅”。但是,庄子同时又肯定,诸子百家的学说就如同人身上的五官一样,“皆有所长,时有所用”,所以,不能采取独断的态度,把它们一笔抹煞,甚至一律禁绝。真正的“大道”,就是“全”,它包含和容纳了所有的“偏”和“曲”。庄子在《秋水》中用一个寓言,阐发了自己的这一主张。他说:河伯(河神)看到百川灌河、洪水涛涛,就“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但当它顺流东行,到了北海,面东而望,见海水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时,才知道自己的渺小,觉得过去的自满自大真是“见笑于大方之家”,因此,感叹不已。北海若(海神)便说:“你是从两崖间的大河中来的,现在又看到了大海,并且也知道了你自己的鄙陋,而今可以和你谈论大道了。”

  总之,庄子“知无是非”的相对主义认识论,认为人的认识在任何时候都要受到时间、空间、环境和其他条件的限制,因而,具有局限性和片面性。庄子自觉地、反复地提醒人们注意这一点,对于人们获得全面、正确的认识,无疑具有积极的意义。仅就这一点来说,庄子对中国哲学史上的认识论有促进的意义,至少他从认识的主观能力、是非标准方面深刻地提出了问题,而且其深刻程度超过了他以前以及与他同时代的所有哲学家。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说庄子“知无是非”的思想,丰富了中国哲学史上的认识论。当然,他对他所提出的问题的回答是错误的、唯心主义的。

  3.无知而后知

  在认识方法上,庄子主张“无知于物而后知‘道’”。在他看来,具体的客观事物无是无非,但全体的大道却有是有非。因此,人们没有必要认识客观事物,而应当直接去体认神秘的“道”。

  如何认识大道呢?庄子认为语言不能把握大道。因为“道”是“大全”,是世界的整体,是无限的,而语言都是具体的、有限的,具体有限的名称是无法把握整体、无限的义蕴的。庄子在《天道》篇中用一个“轮扁削轮”的故事来说明这个道理。有一天齐桓公在殿上读书,很入神。这时,有个叫轮扁的工匠在大殿附近削车轮,他见齐桓公读得聚精会神,就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齐桓公身旁,问齐桓公:“请问,你读的是什么书?”齐桓公正读到兴头上,头也不抬地说:“是圣人的书。”轮扁又问:“那么,这位圣人还在吗?”齐桓公有些不高兴了,便说:“圣人已经死了。”轮扁又接着说:“既然圣人已经死了,那你读的书就是糟粕了。”齐桓公勃然大怒,对轮扁斥责道:“我读圣人的书,你怎么随便可以议论呢?你要是能说得出理由还可以,要是说不出理由,我就要处死你。”

  这时。轮扁不慌不忙地说:“我现在用我削车轮的事来说说这个道理。每次我削车轮,削慢了,车轮就松滑而不坚固,削快了,又太紧固了而不能转动,只有不紧不慢恰到好处,才能削出上乘的车轮,这其中肯定是有一定奥妙的,可是我又说不出来,我没有办法明白地告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摸不透奥妙,也做不好这份事情,我已经70多岁了,还是一个人削车轮,我的绝技没法传授。这样看来,古时候的人说不明白的道理随着他们都灰飞烟灭了。你现在读圣人写的书,还怎么会是圣人的思想精髓呢?只能是糟粕。”

  轮扁的一番话使齐桓公恍然大悟,既然古人思想中的精髓是无法表述的,那么耳闻目睹的只能是古人思想中的糟粕了。庄子后来说:“可以用语言议论的,乃是一些粗浅的事物;可以用心意传达的,才是事物的精华。要是语言没法说得清楚的,心意又不能表达的,则是事物的精华中的精髓,那就是关于道的真知。”

  不但语言不能认识和把握大道,人的感觉和经验也不能认识和把握大道。所以,庄子总是说“五色乱目”,“五色乱耳”,“五味浊口”,“五臭(气)熏鼻”,极力主张人的认识应当同外物隔绝,要求人们“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他曾感慨地说:“塞上你的聪耳,闭上你的明目吧!认识的越多,对于道就越是一种毁败。”可是,如果一个人真的闭目塞听,与世隔绝,那意识又如何活动,如何作用呢?庄子说:“让你的耳目向内用力吧,不要使用你的心智了!”庄子这样讲的,并不是要人真正的停止意识活动,不去认识了,而是把“心无所知”作为真正的意识活动,以知“道”为意识活动的最终目标。他曾说过“以无知知”(用你的无知去认识道)的话。“无知”是说“闭目塞听”,于物无知;“知”,是知“道”。以“无知”为手段,以知“道”为目的。所以,“以无知知”,也就是“无知于物而后知‘道’”。他还讲过“无知而后知”的话,意思也是指“无知于物而后知‘道’”。

  不过,人们不禁要问,既然于物“无知”,又怎么能知“道”呢?庄子把关于“道”的知识叫做“真知”。所谓“真知”,庄子认为有三方面内涵。首先,“真知”是对道的认识和把握,是从道的立场看待万物的变化,把宇宙当成混沌无形的整体把握;其次,“真知”能够从道和万物之间的关系中了解事物的变化和发展,从而也能更好地遵从道的规律;再次,“真知”也是一种内在的知识,即通过自我体验才能获得。但是,人究竟怎样才能获得“真知”,洞悉大“道”呢?庄子认为,要想得道成真,首先就应当做真人,“有真人然后才有真知”。但什么是真人呢?庄子认为,掌握了大道的人就是“真人”。这样看来,庄子便在“真人”和“真知”两者之间循环定义。但是,我们关心的是,究竟怎样才能成为“真人”。这个问题解决了,如何认识“道”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庄子终于告诉我们说,通过“坐忘”,和“心斋”就可以成为“真人”,达于大道。

  庄子认为,要想做到“坐忘”,首先应该做到“无心”,要“心如死灰”,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即所谓“无思无虑”。《应帝王》中有个寓言,说“中央之帝为混沌”,没有耳目七窍。南海、北海二帝去混沌家做客,混沌“待之甚善”。二帝为报“混沌之德”,帮助混沌“日凿一窍”,结果“七日而混沌死”。这个故事告诉人们,人最好像混沌之帝那样一窍也没有,不同任何外物接触,那就修养到家了,那就是“真人”。不过,人们可以问问庄子,你是否打算挖掉你的眼睛,塞住你的耳朵?你一天哇哩哇啦,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看来你的心并未死灭吧!你讲的那个“混沌”,既然对南海、北海二帝“甚善”,恐怕也是一个有心之人吧!

  为了进一步说明“无心”,说明“无思无虑始知道”,庄子在《知北游》篇中又讲了一个寓言:有一人名叫“知”的人,向一个名叫“无为谓”的人去请教“何思何虑则知道”。结果,“知”问了三遍,“无为谓”却不回答。“知”又去问一个名叫“狂屈”的人。“狂屈”说他知道,但他说他刚要回答,又突然忘掉了自己要说什么。“知”又去问“黄帝”,“黄帝”说:“无思无虑始知道。”这样看来,黄帝自己是否真正做到了“无心”、“无思无虑”?在庄子看来,不但没有,而且还差得很远。为什么?因为黄帝既然知道“无思无虑始知道”,而且又给别人讲出来,说明他这未死,意识还未达到无思无虑的混沌状态,因而,他“坐忘”的功夫并未修炼到家。庄子认为,真正修炼到家,达到“坐忘”境界的,应当是那个三问而不答的“无为谓”。“狂屈”不过接近罢了。不过,人们还可以再问庄子,你整天讲什么是“道”呀,如何“坐忘”呀,如何得“道”呀,那你不正是黄帝那样的人吗?你自己不是也和“无为谓”差得很远吗?

  混沌的故事,是说不要耳目感觉,从而达于“无心”。《知北游》所讲的寓言,是说不要心智思虑,也不要语言。这些内容加在一起,就是庄子所讲的“坐忘”。至此,关于庄子的“坐忘”我们可以作出如下概括:所谓“坐忘”,就是通过静坐无心而达到的一种混忘一切的意识状态。混忘一切,即忘己忘物,忘是忘非,忘古忘今,忘寿忘夭,忘生忘死。这也就是郭象在给《庄子》一书作注时讲的那种“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的境界。为了达到这种境界,庄子甚至讲,毁掉你的肢体吧,弄掉你的耳目吧,离开你的肉体形骸、去掉你的思虑吧,这样你的意识就可以与“道”融通为一,这就是“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记”)达于“坐忘”境地的人,就是“真人”。

  庄子认为,要想达于大道,成为“真人”,还需要另一种功夫,即所谓“心斋”。其实,庄子讲的“心斋”,同“坐忘”是一回事。“心斋”并不是现在人讲的不饮酒、不吃荤的斋戒,而是人的心灵、精神的一种斋戒。这种精神上的斋戒,指的是不要用耳去听,用目去视,用心去想。不用耳听目视,即不同客观事物接触;不用心想,即“无思无虑”。总之,要让人的心始终处在一种斋戒、空虚的状态,像空气那样空虚,空虚到连自己的存在也忘了。这样,就修炼成了大彻大悟的得道“真人”。

  庄子曾借孔子和颜回的对话来阐明“心斋”的实现途径。颜回开始以为“心斋”如同斋戒,许诺能经常做到。孔子告诉他:“祭祀时的斋戒和心斋是两回事,根本不同。你要心志专一,先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体会,以后再不用心去体会,而用气去感应外物,耳的作用仅是聆听外界声响,心的作用也只是为了感应一种现象,只有气才会以它的空虚明静容纳外物。你只要达到空明的心境,自然之道便能与你相应合,心斋就是这种虚静澄明的心灵状态。”“心斋”体现为一种心境,摈除了任何欲念和成心,能完完全全地反映出道的本质,体现出“真知”的意义。

  庄子把“心斋”和“坐忘”看成是真人获得“真知”的唯一途径,通过这种“虚”和“静”的功夫,将人所固有的各种是非之心和情绪欲望逐一化解掉,保持心灵的绝对纯净,实现心与道的相互冥合。这就是古人智慧的最高层次,也就是把握了关于宇宙的整体性知识——“道”。

  4.神形相离

  庄子认识论的最后一个内容,是关于精神与肉体的关系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庄子的基本观点是认为精神可以离开肉体而单独存在。庄子非常看重人的精神,他所讲的为达于“真人”、获得大道而进行的“心斋”和“坐忘”的修养,主要的就是一种精神上的修养。庄子著《养生主》,其基本思想就是要养护“生之主”。这个“生之主”不是人的形体,而是“真君”或“真宰”,即人的精神。因此,养生不在于形体,不在于饮食,不在于长寿,而在于“离形”,即去掉形体的束缚,颐养人的精神和灵魂。因此,严格地说,关于精神与肉体的关系(神形关系)这一问题,属于庄子认识论中的认识方法的内容,也就是上一节我们所谈到的如何知“道”的问题。由于形神关系是中国哲学史上一个重要的问题,而且庄子是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个把“精”与“神”联在一起从而明确提出“精神”概念的人,因此,我们把庄子的形神关系单独作为一节,专列出来。

  《庄子》一书中,“精神”概念出现很多,如,他说:“精神生于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夫圣人……挥斥八极,精神不变”,“精神四流并达,无所不及”,等等。庄子所考察的精神本来是属于人的意识范畴的主观精神,但他却故意把精神说得非常玄妙。他认为,“精神”可以离开人的身躯形骸,“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四流并达”,“挥斥八极”。他还给“精神”起了个名字叫“同帝”,意思是说“精神”同上帝一样。

  庄子在《大宗师》中讲了一个故事,说明精神可以离开肉体。他说,有两个去吊唁死者的人,到了死者家中,“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于是,人们便说这两个人太不懂礼了。但庄子却借孔子之口说:“假于异物,托于同体。”意思是说形骸不过是精神借以寄托的“异物”,寄托于哪个身体还不一样!死者的精神已游荡于天地之间,而吊唁他的人为什么还要拘守世俗之礼呢?同一篇中,还有这样的话,孟孙氏“有形骸的解体,但没有精神的损伤。人的形体像宅舍一样日新月异,但人的精神却不会真的死去”(“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这还是讲精神可以离开肉体。

  庄子在《齐物论》中,也讲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答焉”,注家都释为躯体“解体之状”。“耦”,本亦作“偶”,指与精神相对立的肉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居住在南郭的子綦靠在凳子上,仰望着长天在叹息,他的身体好像散了架一样,他的精神好像是离开了他的肉体。有人问他:“先生为什么会这般模样呢?”子綦回答说:“吾丧我。”“吾”、“我”二字古义有别,据当代著名哲学史家刘文英先生考证,“吾”指精神之我,“我”指形骸之我。“吾丧我”,也就是说精神之我离开了自己的肉体形骸。原来,南郭子綦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是因为他的精神跑出去了。

  庄子在《养生主》篇中,提出了一个重要命题,来论证他的“神形相离”思想。这个命题是:“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在这个命题中,“指”代表有形的身躯肉体,因为人常用手指物,所以,各种有形之物就都可叫做“指”。庄子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指也”,也是这个意思。“薪”指草木,这里借喻肉体,“火”借喻精神。这一命题的意思是说,人的肉体就像柴木一样总有烧尽的时候,但精神不同,精神就像火一样,它不随柴木的烧尽而完结。因为前薪已尽,后薪又燃,火可以借助于薪(柴木)无限传递下去,所以,人的精神也就永远不会死去,永远没有穷尽之时。这便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关于形神关系的“薪火之喻”。

  庄子的薪火之喻,乍一看颇有道理,但实际上是在运用异类相推进行逻辑诡辩。前薪可以传火于后薪,但人的肉体死了却根本不可能把它的灵魂和精神传给别人。甲之精神不可能在其肉体死后传于乙体,乙之精神也不可能在其肉体死后传于丙体。尽管如此,我们切莫要以为庄子仅仅是胡说八道。在他以前,还从未有人如此深刻地提出形神问题。庄子的观点,尽管是错误的,但它从反面推动人们思考。唯物主义如果要向前发展,就不能回避庄子所提出的问题。

  概括地说,庄子的认识论,对认识的对象、检验认识的标准、认识的方法、形神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细致地探讨,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尽管他对这些问题的最终解决是唯心主义和相对主义的,但是,他所提出的这些问题,却启发了后来的哲学进行全方位的哲学思考,从而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古代哲学的前进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