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庄解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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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如果我想进一步研究庄子的学说,应当遵循什么途径呢?是多看历代各家的注释好呢?还是多看近代人对于庄子学
说的论著好呢?
答:这两种道路都应当走,而且是并行不停的;不过最要紧的,是去探讨庄子学说的真意义,不要被人领到迷途里去,拔不出腿来。譬如以前读《四书》的人,多半是依赖朱注,朱熹怎样讲,他们怎么情。朱熹讲对的,固然应当信从,朱熹讲错了的,也应当信从吗?历代住《庄子》的人很多,近代研究庄子学说的人也不少,他们因为学力不同,见解不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们究竟信从那一家的说法呢?而且一种书,愈是注解的人多了,它的歧义就愈多,《庄子》正是这样的一部书。大体讲来,历代注释家对于庄子的看法,约分三派:第一派,是用老子眼光看庄子,说庄子是阐发老子的学理的;第二派,是用儒家的眼光看庄子,说庄子是儒家的一位藩臣,他是以怪说止怪说的;第三派,是用佛家的眼光看庄子,说庄子是暗通佛理的,他好比耶教中施洗的约翰,是在中国为佛法作开路先锋的。除了这三派以外,近人对庄子也有不同的看法。有说庄子是讲“形而上学”的,有说庄子是讲“生物进化论”的,也有说庄子是讲“唯物辩证法”的。这些新旧的看法,虽不能说全无道理,但终归是一偏之见;甚或拈住《庄子》的一句两句,其实是不甚重要的地方,就要穿凿附会,想概括底子的全部学说,这正是《庄子》书中所说的“方术”,而且是“方术中的方术”了。拿这种态度来解释庄子,恐怕离开庄子的学说愈远。所以在今天打算研究庄子的学说,专靠历代的注释家,和近代的阐发者,仍是不十分妥当的。
问:那么,赁先生的意见,除了这条道路,还另有什么捷径吗?
答:捷径却说不上,不过我以为研究一家的学说,最要紧的是切切不可舍本逐末。大凡能成“一家之言’的学说,必有他的中心思想,这中心思想,就是他对于一切事理的变化,去观察,去经验,去思考的结晶品。这种结晶,或是一句话,或是几个字,甚至是一个字,就可以把全部学说包举无遗。此外尽管是千言万语,无非为他的中心思想作注脚。这里暂举出《易经》和《韩非子》两书来说明。《易经》的基本观念,就是代表阴阳二性的两种符号,由这阴阳的符号、演为八卦,又演为六十四卦,仍不出这阴阳的基本观念。此外,附着的文字,无论是《封词》、《爻词》、《象词》、《象词》、《文言》、《系词》、《序卦》、《说卦》、《杂卦》,全是《易经》卦体的注解。我常说:现在所传的《易经》,在本身的文岸上,已有若干的解释了。研究《易经》的人,应该就着阴阳符号的变化和这些重重叠叠的文字上的解释,来寻绎其中的道理,或可发现《易经》的真义。倘不此之图,就失劳涉历代的《易经》注疏,纵然是号称渊博,也不见得对《易经》有什么切实的心得。必须先明白了《易经》本身的循环解释,再参看历代各家的注解,才可取长舍短,不至被人颌到迷途中去。再说韩非的学说,他的中心思想,不外“刑名法术”四字,司马迁谓其“归本于黄老”,已成赘词。他的书中虽有《解老》、《喻老》、《主道》、《所抽》诸篇,似乎是推崇“黄老之学”;但细察他的文理,纯是以法家的眼光,来看道家的。所以在《韩非子》中,道家的学说,直成了韩非的御用品,来帮助他完成“刑名法术”之学的。再说“刑名法术”四字,只可当得三字看:刑名(刑当作形,形名就是现在的所谓逻辑,在西洋原是一字)为一事,法为一事,术为一事,这便是韩非全部学说的结晶。此外的十余万言,或正言,或反言,或辟斥他家的学说以立已说,或援引历史的故事以证己说,无非为“刑名法术”下注脚。所以想研究韩非学说的人,只要把住这“刑名法术”一语,去寻绎全书的文字,让他处处和这“刑名法术”一语,发生出呼应的关系,就无不头头是道,豁然贯通的。这样本体既立,就是再看历代的各家注解和研究,也不会误入歧途了。我举这两个例子,就叫作“以缓解经,以于解于。”
上例既明,我们研究《庄子》,也当取同样的态度,庄子的中心思想。可说是一个“道”字和一个“因”字。“道”是他的本体论。“因”是他的人生论。这里不去讨论他的学说,只来讨论如何去研究他学说的方法。大凡每个思想家所用的“术语”,都有各自的特殊意义。譬如孔子讲“礼”,旬子亦讲“礼”,但他二人在“礼”字的含义上,就不能完全相同。如果想分辨孔子的“礼和”和荀子的“礼”有什么不同,要须把《论语》中孔子讲“礼”的地方,和《荀子》中荀子讲“礼”的地方,—一搜集拢来,用归纳的方法,确定各自的涵义,然后孔子、荀子不同的地方,自然就可以明白了。同样,老子谈“道”,庄子亦谈“道”,要想明白老、庄所谈的“道”有什么不同,也须用同样的方法,来归纳一番,然后老庄所谈的“道”究有什么分别,也就自然可以显现了。因此,庄子所说的“道”,其涵义究竟如何,不是可以冒然断定的。我的意思,是主张把庄子所有的作品中(此处指庄子的真品),凡是论“道”的地方,统统搜集拢来,把重复的意义去掉,然后归纳又归纳,得出一条“道”的定义,这定义才是庄子引用“道”字的真意义。但是这种工作,在其他各家的“术语”上,很容易作到,因为他们多是直截了当的讲;而在庄子方面,就比较繁难。因为庄子在“道”的说明上,有多方面的说法:(一)有明白说出的,例如:“已而不知其然调之道”,“道无终始”,“失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太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所谓道恶乎在?……曰在蝼蚁……曰在深稗……曰在瓦甓……曰在屎溺”:这都是明讲的,这一种说法的,书中也不少。(二)有借寓言来喻道的,如云:“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遇于浑沌之地,深沌待之甚善。修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日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这是编造一个残凿浑沌的故事来喻道的。又云;“罔两部最曰:‘贝子行,今子止;镊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持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规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这是借罔两和影的问答来喻道的,这一种借喻法,书中更多。(三)有托理想人物使道成为具体化的,如云:“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大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这是把抽象的道变成具体的人了。又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着冰雪,绰约若处于,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这是造出一位具体化的神人使他代表道之体用的,这一种说法,书中也是很多。此外还有别的说法,读者可以仔细体会。总而言之,我们必须把庄子的作品中,明讲道者,暗讲道者,或抽象的曲说道之精微者,或具体的扮演道成人物者,或借寓言重言说明道之体用者,要下一番工夫,都把它—一抽出,用比较归纳的法子,来看看庄子之所谓“道”,究竟是个什么物事。它的内涵多大,然后再下“道”的定义,于是庄子所引用的道的术语,也就是他的中心思想,才可昭然若揭了,这么一来,《庄子》书的文字,至少可抽出一大半,这些文字,无非是反来复去层层叠叠来为他的中心思想作注解的,这样便可借此确定了庄子的本体论。以外剩下的文字,便是讲人世间的一切动象和变化,或是谈生死,或是谈得失,或是谈是非、善恶、长短、高下、美丑的等等区别相,这都属于人事的范围。庄子对于人事上的看法,一切都是因任自然,也就是契合于道。这是我对研究庄子学说的一种原则,若是想知道庄子学说的详细内容,不妨照着这条道路走走看。熊十力先生在其《佛家名相通释》中说得好:“凡某一大学派之专著,其思想自成宏大深密之系统。其名词恒如一独立国之语言,初学读之,不能不为其所困;然倘能不惮艰阻,反复数过,精心以求之,久而必寻得其思路,蛛丝马迹,此牵彼引,千途万辙,莫不贯穿,思路既得,一切了无余蕴矣。”他这一段话,真获我心之所同然!我在这里不能把庄子所用的“术语”—一提出来讲,均可依照我们上边所谈的,和熊先生的一番伟论,不惮艰阻地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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