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四足是为天




  外化内不化、内圣外王,都是庄子为修养混沌之境提出的基本标准。说到具体要求,还有很多需要辨析的问题,比如:什么是人为造作的外化?什么惠内不化相照应的外王?什么惠人为追求的外王?什么是与内圣相照应的外王?这些问题至关重要,分辩不清这些问题,也就分辨不清什么是真正的真人、神人,什么是世人、凡人,也就星不到修养混沌之术的诀窍。

  在庄子看来,人活在世上,肯定不能脱离尘世的活动,否则的话,人也就不能生活下去。而参与尘世活动就涉及到参与尘世活动的身体器官,发挥自己的性能,运用自己大脑的智能。凡是人在世界上生活,都须如此,怎么区分凡人与真人、世人与神人呢?庄子认为,这里有一个基本的界限,这就是在实际的举止中,有没有超壏自己身体器官、身体性能、大脑智能的主观欲求和行为。有,则是主观造作,则是人为,则是凡人的外化、世人的外王,这样的人是凡人、世人;没有,则是自然,则是无为,则是真人的外化、神人的外王,这样的人是真人、神人。不仅如此,庄子还把这样的标准推广到人与物的关系中,认为在人与外物发生关系时,要看人有没有超越外物形体、性能的欲求和行为。有,则是主观造作,则是人为,则是凡人的外化、世人的餐王,这样的人惠凡人、世人;没有,则是自然,则是无为,则是真  外化、神人的外王,这样的人是真人、神人。庄子还分别给自然无为、人为造作起了一个名字,将前者称为“天”,将后者称为“人”。

  所谓“天”,是天然如此、自然如此、顺天然而行、顺自然而行的意思;所谓“人”,是人为造作、强用人意、背天然而行、背自然而行的意思。

  庄子以牛马四蹄为例说明了这一观点。

  《马蹄》篇中发表了这样的一番议论:

  马,蹄子可以践踏霜霜,皮毛可以抵御风寒,吃草喝水,撒开蹄子在陆地上奔跑。这是马天生下来的自然真笥呀!虽然有高台大殿,对于它们来说,那有什么用处呢?到后来出了一个名叫伯乐的人,说:“我会训马。”于是在马身上打上烙印,在马蹄上钉上马掌,在马头上罩上笼头,在马嘴上系上缰绳,把它们拴在马槽上,还编上号码。这样一来,看上去还是原先的马,而实际上马的自然真笥已经被阉割 去了十之二三。又饿着它们,渴着它们,让它们齐步,前面有马嚼的牵制,后面有皮鞭的胁迫,到这个时候,马的自然真性差不多被阉割去了一大半。

  不仅马的命运是如此,其他东西也是一样。比如陶匠说:“我会整治陶泥,把圆形陶吕 得圆圆的,把方形陶器做得方方的,使圆者中规而使文者中矩。”木匠说:“我会整治木材,该弯曲的地方让它弯曲,该平直的地方让它平直,使弯者中钩而直者中绳。”可是就陶泥和木材的自然真性而言,它们愿意让人按照规矩钩绳的样子摆弄自己吗?不过世人却不理会它们的自然真性是否受到损害,世世代代都说“伯乐善训马,陶匠善治泥,木匠善治木”,这也真是那些一心想要治理天下的人之罪过呀!

  按照我的看法,善于治理天下的人不这样做。天下的老百姓都有天生的自然真性,这些自然真性是不可改变的。比如织布穿衣,耕田吃饭,这些都是每个人的天生禀性。人们的禀性都是一閪的,都自然而然地顺着自己的禀性生活,用不着拉帮结派,用不着一部分人去强制另一部分人做这做那,这就叫做“天放”。所谓“天放”,也就是随从天禀,自然放任。所以,在完全遵从天然禀性的那个时代,人们在行走的进修悠闲自在,在视物的时候漫不经心。那个时候,山上没有道路,湖中没有行舟,万物众生都混杂在一起,没有区划界限,禽兽结群而行,草木自由丛生。所以,人们可以牵着禽兽自由闲游,可以攀上鸟巢自由观看。

  在完全遵从天然禀性的那个时代,人与禽兽混居在一起,人与万物混同为一体,哪里知道有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呢!天地万物、人类禽兽同处在无知的状态,都与天然的真性融合在一起;同处于无欲的境界,都保持着原本的郭厚素朴。保持着原本的敦厚素朴,就得到了人的自然真性。到后来出现了所谓的圣人,孜孜不倦地在那里提倡仁,慷慨激昂地在那里倡导义,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人们相互之间产生了猜疑;随心所欲地创作乐曲,不厌其繁地制作礼仪,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天下万物之间划分了界限。试想一想,树木不裂,怎么会成为酒器!白玉不毁,怎么会成为玉饰!道德不损,哪里需要仁义!性情不谬,哪里需要礼乐!五色不乱,怎么会有纹彩!五声不乱,何用正以六律!剖裂树木,制作器物,这是工匠的罪过呀!毁损道德,造作仁义,这是那些所谓圣人的罪过啊!

  在庄子看来,所谓“天”,也就是天生下来是什么样就让它是什么样,不要去增加一分,也不要去减少一厘;所谓“人”,也就是用人的意志和行为去改变天然。庄子主张维护“天”而免于“人”。按照他的想法:马天生下来就有四蹄,善于奔跑,那就让它自由自在地奔跑好了,不要人为地改变它;牛天生下来就是慢慢腾腾,从不着急,那就让它悠闲自得地慢慢去走好了,不要人为地去干扰它;泥土本来是泥土,为什第要把它团弄成形,造成陶器?素朴本来是素朴,为什么要把它剥离开来,雕琢成玉?要知道陶器一成,泥土也就失了自己的真性;玉器一成,素朴也就失了自己的原形。失去真性也就是背天而行,失原形也就是人为而动。有鉴于此,《庄子.秋水》篇中给“天”与“人”下了一个形象的定义,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 牛鼻,是谓人”。也就是说,按照天生原原本本的样子生活,不要将人为的因素强加于物,这就是天然,这就是所谓“天”;将人为的因素强加于物,强给赤身裸首的马戴上笼套,强给无孔的牛鼻穿上孔,拴上绳子,这就是人为,这就是“人”。

  《秋水》篇还讲了一个故事,说:

  古代有一种得脚兽,名叫夔。它见万足虫用万只脚在地上爬动,觉得很奇怪。于是说:“万足虫,万足虫,你看我用一只脚跳跃而行,已经觉得再方便也没有了,你何必要用万只脚爬行呢?”

  万足虫回答说:“你这个话问得不对!不是我要用万只脚爬行,而是我天生就有万只脚,自然而然用万只脚爬行。我只知道我在用万只脚爬行,而不知道为什么用万只脚爬行。先生不是看见过人们吐唾沫吗?吐出来的唾沫,有大有小。有的像珠子那么大,有的像雾气那么小。是大是小,都不由自己,大者自然是大,小者自然是小。我用万只脚爬行也是这个道理。”

  万足虫见蛇一只脚也没有,可是比自己还要爬得快,非常奇怪。于是问道:“蛇呀蛇,你看我用万足爬行,可是还没有你无足爬得快。这是为什么?”

  蛇回答说:“依靠天生的机制爬行,谁能改变得了呢?天生下来就让我这个样子,我何必要用脚行走呢?”

  蛇看见风在那里呼呼地刮着,转眼之间就从北面刮到南面,可是既没有脚,也没有体。觉得不可理解。于是问道:“风啊风,你看我虽然没有脚,可是却像有脚一样,用脊肋爬行。而你呼呼地从北海旋起,呼呼地刮到南海,可是却像什么也没有似的,这是为什么?”

  风回答说:“的确是这样,我呼呼地从北海旋起而刮到南海,虽然气势很磅礴,但是却有比我还要厉害的东西,比如手指可以戳我一个洞,双脚可以踩我一个坑,它们都比我厉害。虽然如此,可是能够折断大树、掀开屋顶,只有我有这样的能力。由此可见,战胜不过小东西的东西却能战胜大的东西。而战胜大的东西,只有圣人能够做到。”

  这个故事是说,世界上的事物是纷繁复杂、千奇百怪的。可是有一点是一样的,这就是都照着天生的样子而存在,都按照天然的性能而运变。夔天生长着一只脚,所以它就自然而然地用一只脚跳跃而行;万足虫天生长着万只脚,所以它就自然而然地用万只脚顺次爬行;蛇一只脚也没有,天生具有脊肋错行;风一无所有,所以就顺自然而起,顺自然而止,不损手脚却可折树掀屋,自然呈能,这些都是天然造就的,自然如此。遵照这个原则存在,就是自然而然地存在,遵照这个原则变化,就是自然而然地变化。这样的存在和变化就是与内不化相照应的外化,就是与内圣相照应的外王。做到了这一点也就成了真正的圣人,也就进入了真正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