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頭一段至「怒者其誰邪?」止。這一段講天籟。天籟就着地籟之自然而瞭解。地籟之所以如此這般,並不是有一個上帝來創造,它是自然如此。你能瞭解這個自然如此,這就是天籟。所以,天籟是一個meaning,不是具體可指的。再看下文,那是落在現實人生看,看人生面。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鬬。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

  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

  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
  禹,  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這一大段文章是瞭解現代存在主義的一個存在的入路。瞭解任何大教一定要有這一大段所說的意識,要有這一大段所作的觀察。不管是進一步瞭解儒家、佛教,或是基督教,開始總要有這一套。所以,這是瞭解道德、宗教的一個存在的入路(existential approach)。這一段文章也很好,讀起來一唱三嘆。現實的人生就是如此。一般講莊子的人不會講這一段。你不瞭解這一段,你就不能瞭解下一段,下一段是從這一段反上來講正面的道理。你不瞭解這一段,不但不能瞭解道家、儒家、佛教,基督教你也不瞭解。

  存在就是對具體人生的感受,不是抽象的思考。存在就是existence,它對著theoretical講。凡是theoretical的東西就是非存在的,theoretical approach是理論性的。因為理論就是從具體的現實的地方達到概念,概念就是普遍的。普遍的概念就是非存在。眼前的這個人是具體的現實的存在。人的一般(用康德的詞語說就是human being in general,或man in general)是非存在的,這是theoretical中的詞語。理論的詞語把握普遍性。這只能瞭解抽象的一般性的道理,不能瞭解實質的感受。最具體的感受要從存在往裡入。道德、宗教的正面道理是真理,真理都有普遍性,但是,普遍性的道理要從具體的存在往裡入。

  現實人生就是如此。那麼,人是否就一定以如此這般的人生而滿足呢?假定你不以此為滿足,這就是好消息,就可以使你向上提。這段文章要靠你們自己仔細誦讀,我不能給你們講文章呀。你自己讀這段文章,能不能看出意思來呢?假定你讀了以後仍然甚麼也不知道,我給你講也沒有用嘛。

  莊子為甚麼說,「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呢?這是列舉現實人生的百態。現實的人生都是如此,都是「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魂交」就是魂與魄相交。「形開」就是魂與魄不相交,魂魄不合一就睡不着了。你知道,失眠是人生中最痛苦的。平常人哪個失眠呢?累了就睡覺嘛。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小恐有小恐的樣子,大恐有大恐的樣子。莊子說這些幹甚麼呢?你對這些話瞭解嗎?懂得嗎?假定都不知道,那麼,你不要讀了。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這是一句總結語,加一個注解。上文那些句子的意義就從這句總結語見出來。我們現實人間所謂是非、定條約、爭是爭非,都是「其發若機括,其司是非之謂也。」這很有意義,智慧很深的。

  接下去說這裡面有有四個階段:其留、其守、其殺、其厭。這都是描寫的詞語,以描寫的方法表達。這不是用邏輯推理的方式講,不是logical analytic方式。像康德的書是用邏輯推理的方式寫的,邏輯推理就要經過邏輯分析。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這文章飄忽得很,不很logical,不是用邏輯推理的方式講。但這文章很有意義,很concrete。發是一個階段,留是一個階段,殺是一個階段,厭是一個階段。「厭」就是緘,就是close。這四個階段描述四種狀態,總起來說就是一個becoming process。佛教講人生的進程是生、老、病、死。《易經》講始、壯、究,也是一個becoming process。《易經》本身沒有這三個字,那是鄭康成講出來的,鄭康成的《易緯》就用「始、壯、究」這三個字表示陰陽的變化。

  「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沒有陽氣了,這就是究。「老洫」就完了。下文說:「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這是總結語。接下去說:「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這很有蒼涼之感。道家第一步對現實人生的存在感受就是要有蒼涼之感,就是要有一種悲情,要有悲劇意識。人生沒有甚麼可樂的呀,這就是存在的感受。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我們一般人所知道的,天下間一切都是相對待的,沒有彼就沒有我,沒有我就沒有我所取。有一個我就有一個非我嘛,非我就是彼。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可行己信。」當該是「可行已信。」「有情而無形。」的「情」字作甚麼講呢?情、實情也。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表面看、百骸、九竅、六藏並列,擺在這。

  是不是全部都喜歡呢?還是喜歡這個,不喜歡那一個呢?是不是全部都喜歡呢?還是喜歡這個,不喜歡那一個呢?要是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那就是「其有私焉。」

  下文說:「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這指現實的人生講。就人講,「成形」就是人形。人形的生命不過一百歲,到時候就完了。所以,我們人總希望超出去,從現實面轉到精神面。我的形完了,我的精神不完。「形」是自然生物學的生命,是生死問題,任何人不可免的,受其形就是如此。但人總希望從形體進至精神以求無限。

  「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盡」是衍字。

  「苶然疲役。」「苶然」就是疲困的樣子。

  「其形化。」「化」就是變化。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縈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這很淒涼的,感慨萬端呀。

  上面是描述語,下文總起來說:「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成心」是莊子的專有名詞,這是一個很確定的概念。甚麼叫做「成心」呢?「成心」與「道心」相反,「成心」是習慣心,從習慣累積而成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習慣的心,你依據你的生活習慣、經驗習慣、家庭教育、種種教育,訓練成你的心態,以你自己的想法作標準。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是非的標準。故云「誰獨且無師乎?」

  在莊子,「成心」不是好的意思。「成心」是對著「道心」而講的。「道心」是transcendental,經過修行而轉出來的。現實上都是「成心」。用英文的詞語,「成心」就是habitual mind。「成心」是由習而成的。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最糊塗的人也有「成心」。最糊塗的人也有生活習慣,他也有一個標準,不必一定「心自取者」才有標準。甚麼叫做「奚必知代」呢?代,更替也。「奚必知代」就是說:何必知道有所更替。「心自取者」就是:自己知道取一個標準。這是聰明人。這種人知道選擇,我選取這個,不選取那個,我有自由。

  「奚必知代。」這個句子很特別,古典裡面很少這種句法。這一句連貫「而心自取者有之。」來瞭解,意思就是:何必哪種知道有所更替,而心中取這個,不取那個的聰明人才有一個標準呢?沒有其他講法,我們就照這個意思講,這樣講義理也通。

  你們看郭象的注:「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師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謂短而舍其所謂長者也。」這個注發一套議論,意思與我們的講法也差不多。郭象這個註很有名的。

  所以,你們讀《莊子》一定要讀郭慶藩的《莊子集釋》。注是郭象的注,疏是成玄英的疏,還有郭慶藩的釋文。這是最好的一部老本。現在的人不行的,亂扯。郭象的注很重要,他可能有錯,但有一些很漂亮的文章。以前的人注古典就是發揮大義,魏晉人都會做文章,王弼注老子《道德經》就是如此,不是很死板的注解。這與經學家注經不一樣。

  郭象注云:「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這個句子究竟是甚麼意思?不太清楚。所以不可取,我們就不從他這個講法。下一句「故愚者亦師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謂短而舍其所謂長者也。」這一句清楚,就是愚者也有他自己的標準。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這句話很有智慧。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成心,在我們現實人生中,成心就是是非的一個標準。各有各的是非,各有各的標準。有成心才可以爭論是非,我肯定這個,反對那個,我當然有我的根據嘛。我根據甚麼呢?根據我的成心嘛。我為甚麼有這樣的成心呢?我的經驗,我的教育把我訓練成這樣嘛。你的經驗不是這樣,你的成心就不是這樣嘛。

  假定你沒有成心,你的成心還沒有形成,你就沒有是非,沒有標準。所以說:「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今日適越而昔至也。」這是自相矛盾。這很logical,這種詞語是theoretical。這就表示說,成心是是非的標準,我們現實人生爭論是非都是根據自己那一套標準而發,沒有甚麼道理的。這個智慧也很了不起。戰國時代跟現在差不多呀,你不要看輕戰國時代。照斯賓格勒(Spengler)講,每一個民族都有它的十九世紀。所謂「十九世紀」不是特指的,這是說,每一個民族都有開花的時候,就是文化最好的時候。在中國,這就是戰國時代。

  把是非的標準定為成心,不能說完全錯,但也不能說完全對。這裡就有可以討論的問題,哲學問題就從這裡開始。〈齊物論〉的問題能不能講得通透,就從這裡開始。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這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這是自相矛盾,故云:「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若「以無有為有」,雖是大禹這樣的聖人也不能知道,那我有甚麼辦法呢?這就是講〈齊物論〉的一個開端,莊子這個文章就從這個意思往前進。

  以成心作為是非的標準,這顯然是theoretical。這個成心是識心。佛教喜歡用「識心」這個名詞。這個「心」之所以成一個形態,之所以定型,就是它有習氣,習氣所成的心就是成心。「成心」是莊子的專有名詞,你們要記得。因為莊子這種文章不是用概念的方式講,他是當文章講。所以,大家當文章讀,很容易忽略過去,不知道他講的甚麼東西。佛教是以概念表達的,依佛教講,阿賴耶識這方面就叫做識心。識心是對著智心般若講的。在道家就是成心與道心相對揚。

  你們要自己讀書,最好的辦法是你自己用白話文把〈齊物論〉一句一句疏解。你能疏解得很明白,你就瞭解莊子了。這表示說,你要講義理,不要亂發議論。一定要通文句。

  上面說一大段,其中有一句:「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你讀了上面一大段文章之後,如何來瞭解這個「真君」呢?如何來瞭解這個「真」呢?這是現實的人生找不到的。現實的人生都是互相依待,你靠我,我靠你。「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現實人生就是這樣。「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莊子有這些疑問。所以,我告訴你,這一大段文章是瞭解一切道德、宗教的一個existential approach(存在的進路)。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莊子有這些慨嘆。從現實上看,人都是如此,豈但是我芒,旁人有不芒的嗎?莊子有這麼些疑問,順著這些疑問,你上哪兒找「真君」呢?從哪裡找「真」呢?假定你從「成心」找,你找不到的。

  你要反覆誦讀這一大段文章,先懂文句,然後你再返回來看如何瞭解這個「真君」,如何瞭解這個「真」。現在,我問你們這個問題:依照老莊的詞語,你如何瞭解這個「真」。你要首先對現實人生有這種感受,有這種瞭解,你才能往上轉,才能翻上去瞭解,把握這個「真」。

  譬如說,你若是受基督教傳統的教育,這個「真」就是上帝。這是很容易答覆的。在現實人生「與物相刃相靡」之中就有一個上帝,上帝就是我們的「真君」,你無論見到祂,或是見不到祂,那無益損乎其真。信基督教的人很容易作這樣的答覆。你可以這樣答覆,這也是一種答覆的方式。假定你以這種頭腦來瞭解莊子,你能懂莊子嗎?你可以瞎比附,說出一大套。但是,你不能解莊子。

  莊子站在道家的立場,道家也並不是說我們只安於現實人生,它也有它如何來瞭解「真」的辦法。這個問題你們要仔細思考,要用心才行。自己不看、不想,那沒有用的。你只是來聽聽課,那麼,我給你們講也沒有用的。

  道家講「真」的方式固然與基督教不一樣,與佛教也不一樣,與儒家也不一樣。不管是道家,或是基督教、佛、儒家,它總承認現實人生以外有一個「真」。那麼,現在我們就要問:莊子的〈齊物論〉如何來瞭解「真」。你們自己想這個問題,要靠自己用功。所以,瞭解一個東西,你自己的mentality非常重要,你的頭腦能否相應呢?頭腦相應,你就能瞭解它,瞭解得很恰當,一看就懂,不要費大勁。假定不相應,講好多話也沒有用。譬如說,你是基督教的頭腦就不能相應,不相應便永遠不能瞭解。

  你站在基督教的立場,你根本不能懂儒家的《論語》、《孟子》、《中庸》、《大學》。其實很簡單,中國人一看就懂了,但他們不能懂。從小受洋教的訓練,他的頭腦與中國學問不相應。看起來是中國人,但他已經不是中國人了。這沒有辦法的。瞭解莊子也一樣。假定你是信基督教,你不能瞭解莊子所說的「真」。

  那麼,第一步要問:站在莊子的立場,從〈逍遙遊〉、〈齊物論〉這些文章看,道家承認不承認有一個「真君」呢?

  因為莊子沒有講出來。但你不能說道家不承認嘛,要是不承認有一個「真君」,它講「道」的那些話都成了廢話。第二步就要瞭解甚麼樣的「真君」才是道家的。
  就現實而言,以成心作標準。成心不能算是「真君」呀。你在成心之中,就是在芒之中。成心就是芒,因為有成心就有是非,有是非的爭辯,各有各的主觀立場、主觀的瞭解。我心就是主觀的瞭解。順著成心所瞭解的東西當然不能算是「真君」嘛。但是,「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你想要瞭解現實人生裡所說的是非爭辯,你就得先瞭解甚麼是成心。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成心做標準,不但聰明人有,愚者也有、壞人也有。那麼,莊子講「齊物」就從這裡入。你要看看莊子怎麼樣把是非化掉。化掉是非就是化掉成心,化掉成心,道家那個「真君」的意義就從這裡顯出來。「真君」是絕對。上帝也是絕對,也是「真君」,但道家不採取那種人格神的方式講。

  怎麼樣來看我們現實人生中的爭辯呢?是非爭辯就要說話,也就是要有語言。你看莊子怎麼樣來看語言。「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昔,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這文章寫得很好,很有啟發性。這不是用logical statement來表達,完全是用指點性,啟發性的語言。

  「夫言非吹也。」「吹」指甚麼講呢?就是指前面所說的「眾竅」、「地籟」。「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我們的語言固然與「萬竅怒號」不同,不是一回事。所以不同,那是因為我們大家都以為「言者有言。」說話的人都有所說。

  甚麼叫做「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呢?這種語句二千年前就提出來,這種語句使人的心靈會跳動的。平常我們的心靈是死的,「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死在那個地方,沒有跳動。你的心不跳動,你不能瞭解道理。「其所言者特未定也。」這句話啟發人的思考。大家都以為自己說的最清楚,合乎邏輯,又是根據邏輯下定義。各人都以為自己說的是真理。既然都是真理,何必爭論打架呢?還是天天打架。那麼,究竟所言者是有定乎?未定乎?所說的東西在甚麼情形下可以沒有爭辯呢?這很難的,在現實上很難。「未定」就是可以爭辯。

  那麼,你可以想一想:假定所言者是數學,你說這個時候定不定呢?這當然定嘛。沒有人說 “2+2=4” 會引起爭辯。邏輯的真理也是不可以爭辯的。為甚麼數學、邏輯不能爭辯呢?你們對每一種學問的特性都要有所瞭解。這兩種學問與經驗學問不相同,這兩種學問都是形式的。除了數學、邏輯以外,我們日常所說的話哪有一定的呢?都是按照一個特定的標準姑妄言之,都是對著相對的標準而言,對著這個標準而言有意義,換另一個標準就沒有意義了。

  「其所言特未定也。」就是說,你所謂「定」是按照成心的標準而來的一個「定」,但這個標準就不可靠。這種道理是哲學家的思考。所以,你不能輕看莊子這個人。接下去說:「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這是莊子發表意見。你以為你有所說,既然有所說就與鷇音不同了。「鷇音」就是小鳥叫。但莊子又問:「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這個「辯」同「辨」,是分辨的意思。他沒有把結論說出來,究竟有定,還是未定呢?有辯,還是無辯呢?他沒有下結論,他只是暗示,你自己可以想一想嘛。所以,這種文章啟發人思考,使人心靈跳動。心靈不跳動就沒有思想,沒有思考力,就是不開竅。

  對著成心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是非的爭辯。凡有爭辯,其所言就不一定,都不可靠。在這個情形之下沒有道。那麼,這個「道」在甚麼情形下被隱蔽了呢?莊子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莊子就問這兩個問題,這問得也很好。
  莊子心中所想的這個「道」是怎麼想的呢?我們也不懂。慢慢往下看。究竟「道」被甚麼東西隱蔽了而有真、有偽呢?有真、偽相對,就有真、偽的爭辯。一有真、偽的爭吵,這個道就被隱蔽了。那麼,那個沒有被隱蔽的大道本身就超乎真、偽以上。
  「言惡乎隱而有是非。」與上句「道惡乎隱而有真偽。」相平行。這一句是從言方面講。這就好像《道德經》頭一句「道可道,非常道。」與「名可名,非常名。」那個意思。名、言在一起嘛。《道德經》是「名」與「道」相對應,莊子這裡是「言」與「道」相對應。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這是從客觀面說,這句話容易瞭解。甚麼叫做「言惡乎隱而有是非。」呢?「道」可以說是被隱蔽了,「言」怎麼可以說被隱蔽呢?這句話很難懂。其實這句話是「道惡乎隱而有真偽。」的配襯。這就好像「名可名,非常名。」是「道可道,非常道。」的配襯。

  「名可名,非常名。」甚麼是可名之名?甚麼是不可名之名?假定這個「名」是一個可名之名,它就不是至高無尚的,恒常不變的名。「常」含有兩個意思:一是至高無尚;一是恒常不變。至高無尚就涵著它是恒常不變。依照傳統的講法,常者,尚也。「尚」是高尚的尚。哪裡有一種名是至高無尚而又恒常不變的呢?我們在現實範圍內所使用的語言都是可名之名?不是至高無尚而恒常不變的。

  雖然名、言在一起,但是,名與言不同。名是term,言是一個sentence。一個sentence才有是、非。莊子說:「言惡乎隱而有是非。」言被隱蔽了,因而有是有非。那麼,有沒有不被隱蔽因而無是無非的言呢?我們現實生活中都是有是有非的言,照維根斯坦講,這種言才有意義,不成一個命題的話沒有意義呀。不成命題的話當然與小鳥叫差不多嘛。

  「名可名,非常名。」「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這種話二千年前就提出來了,這種話不太好講的,沒人懂呀。不被隱蔽因而無是無非的這種「言」在哪裡呢?那種言是甚麼言呢?沒有人能講出來。假定你問我,我也不一定能懂。這個問題要費一點思考、費一點腦筋。這不能胡思亂想,瞎講不行的。要有一定的道理才行。這兩句話沒有人能講清楚,但你不能說想出這種話的人沒有靈感,你不能說他在那裡瞎扯。

  莊子接著說:「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這兩句話給你一個答覆,把你引入他的思路,使你瞭解那不被隱蔽因而無是無非的言是怎樣的想法。「道惡乎往而不存。」這句話很容易懂,就是道無所不在。甚麼地方沒有道呢?那就是說,到處都有道嘛。這就像上帝無所不在一樣。道就是絕對的真理,就是那個「真君」,就是那個「真」。《道德經》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第二十五章)就是這個道理,道就是無所不在。

  「言惡乎存而不可。」言本來是「惡乎存而不可。」怎麼說都可以,怎麼說都對。這句話有一點意義,可以供給你一個思路。「隱」就不是本來的狀態。道本來無所不在,既然是隱蔽了,就有在、有不在。言本來「惡乎存而不可。」隱蔽了以後就有是、有非。

  道本來是無所不在。假定道在這裡,不在那裡,這個地方就有問題了。假定上帝單在這個地方,不在那個地方,這個上帝為甚麼這麼偏呢?上帝本來無所不在嘛,為甚為忽然間單在希特勒那裡,而不在羅斯福那裡呢?西方人信上帝,打仗的時候都祈禱上帝,英國人祈禱上帝,希特勒也祈禱上帝,那麼,上帝究竟幫誰呢?假定幫助希特勒,那麼,上帝在德國而不在英國。那麼,這一定有問題嘛。

  「惡乎存而不可」的言怎麼說都可以,都對。究竟有沒有這種言呢?這句話給你提供一個思路。怎麼說都對的這種話一定是無是無非的,是最好的話。那麼,被隱蔽了而有是有非的話就不能是「惡乎存而不可」,就不能怎麼說都對。現實世界都是有是有非的語言,有所隱蔽的語言。隱蔽的那方面,也就是說負面很清楚。譬如說,有儒墨的是非,那就是負面。

  海德格爾喜歡用「隱蔽」這個詞。真理本來是明朗的,真理不明朗,那就是被隱蔽了。所以,海德格爾很可以與道家相通。

  言本來是怎麼說都可以的,為甚麼忽然間只有這樣說才可以,那樣說就不可以呢?為甚麼你說是的地方才可以,你說非的地方就不可以呢?這個是非有甚麼一定的標準呢?沒有一定嘛。是非是根據成心來的,有是非就有爭吵。莊子馬上就舉例說:「故有儒墨之是非。」

  道怎麼「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怎麼「惡乎隱而有是非」呢?莊子下文告訴你,「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這方面他有答覆,就是沒有隱蔽的那方面沒有說出來。「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這兩句很清楚。那麼,從這被隱蔽的負面就可以去想沒有隱蔽的正面。

  甚麼叫做「道隱於小成」呢?這從現實面講的,是對現實的這種現象的思考的一種規定。道因為隱於小成而有真有假。那麼,甚麼是「小成」呢?對著「小成」而言就是「大成」,那麼,甚麼是大成呢?依莊子所想,「小成」與「大成」當該如何分別呢?依照現在的人的想法,得博士學位就是大成。這不是莊子的意思。得碩士是小成得,博士就是大成。當講師是小成,當教授就是大成。這是知識的多少的問題。莊子說「小成」、「大成」當然不是指這種情形嘛。知識的多少只是量的問題。
  沒有隱蔽的言一定是沒有榮華的言。甚麼叫做榮華呢?你對「言隱於榮華」這句話有沒有瞭解呢?對「道隱於小成」有沒有瞭解呢?言方面的「榮華」跟著道方面的「小成」走呀。道方面是「小成」,言方面就是「榮華」。無是非之言就是無榮華之言,這是莊子告訴你的一個線索。

  「成」是成就的成。「道」方面的成或者大、或者小,就跟著「言」這方面或者是榮華之言、或者是非榮華之言。那麼,你瞭解榮華之言,你就瞭解那個與榮華之言相反的那個非榮華之言。你瞭解「小成」,你就瞭解那個與「小成」相反的「大成」。
  假定你不瞭解甚麼叫做「小成」,甚麼叫做「榮華之言」,那麼,你就從「儒墨之是非」這個地方看吧。儒家有儒家的成就,儒家的成當然不是「大成」,假若儒家的成就是「大成」,就不會有墨家來反對它。有一個東西反對它,就是說,它有一些地方沒有說到,你說的我不贊成。墨家也有成就,那個成就也是「小成」。那麼,你就可以懂得「小成」的意思。順著儒墨之是非」,你怎麼樣給「小成」下一個定義呢?假定「小成」可以下定義,那麼言這方面,有是非,有可與不可,有爭辯的言就是「榮華之言」。儒墨所說的那些話都是「榮華之言」。

  莊子這裡說「榮華之言」不是好的意思。中國社會的傳統總希望人樸素,不要表面的那種華彩,表面的光彩不可貴的。所以,喜歡樸素,喜歡素。孔夫子說:「繪事後素。」(《論語.八佾篇第三》)禮樂本來是屬於華彩的東西。孔夫子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陽貨〉)假定你只限於從玉帛、鐘鼓瞭解禮樂,那麼,這樣瞭解的禮樂是華彩中的禮樂。假定你對禮樂有高度的瞭解,就離開玉帛、鐘鼓,離開玉帛、鐘鼓瞭解的禮樂就是沒有榮華的禮樂。你瞭解沒有榮華的禮樂,那就表示對於禮樂的瞭解是「大成」的瞭解。所以,不能離開玉帛、鐘鼓來瞭解的那個禮樂是「小成」的禮樂。

  你就從「儒墨之是非」這裡想「小成」之道,「榮華」之言。那麼,你從這個是「小成」之道,就想到那個「大成」之道當該是怎麼樣。從這個「榮華」之言,就想到那個非榮華之言當該怎麼樣。這個地方就可以用思。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這是一整句。接下去進一步說:「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想要達到「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最好的辦法是「莫若以明」。「明」這個地方就代表那個不隱蔽的道、不隱蔽的言。下面接著就把這個「明」烘托出來。這就是「齊物論」,就是把是非化掉。從「明」這個層次返過來就可以瞭解那個不隱蔽的道、不隱蔽的言。這就是莊子的思路。

  「儒墨之是非」是一個例。儒、墨是兩個系統,兩個系統不同就有爭辯。困難就在「明」的境界,我們怎麼樣能夠根據「明」化除儒墨的是非呢?光說一個「明」字不夠的。要有進一步說明。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甚麼叫做「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呢?這是兩千年前的文章,

  不要以為中國人以前都是illogical,這句話是logical的。用現在的語體文來說就是:肯定它所否定的,否定它所肯定的。「以」是因而,隨著下來的意思。「是」、「非」都是動詞。「其」指儒墨講。儒墨各自站在自己這一方面,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我站在儒家的立場,就肯定墨家所否定的。墨家否定禮樂,非禮、非樂,儒家就肯定禮樂。反過來,墨家所肯定的那些主張,儒家大體都不贊成。墨家對於儒家也是「是其所非,非其所是。」這樣互相爭論下去。永遠沒有完嘛。那麼,究竟你這個肯定能不能肯定得住呢?你那個否定能不能否定得住呢?你否定對方,對方答應嗎?對方不答應,這表示你的肯定也沒有肯定得住嘛,你的否定也沒有否定得住嘛。結果互相罵一頓,拉倒了。這好比兩國打仗,沒有簽定和約,你這個勝利守不住的。就是簽了約,停戰了,幾十年以後還可以繼續打,簽約也沒有效。

  「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這種繞口令來回地倒來倒去,它有一定的意義,你要切實瞭解,要能講明白,這是logical的。照莊子看,你們那些相對的是非,你肯定也肯定不住,否定也否定不住。雙方都如此,肯定不能成其為肯定,否定也不能成其為否定。所以,莊子想從這個地方推進一步。

  依照莊子的想法,你要真正達到「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你所肯定對方所否定的這個肯定要能肯定得住,你所否定對方所肯定的這個否定要能否定得住,你所採取的相對的立場就不能有。所以,最好是「莫若以明」。那麼,這個「明」一定比相對的立場高一層。「明」下面就是是非相對。「明」一定在是非、善惡、美醜以外、以上。就是beyond truth and false,beyond goodness and evil,beyond beauty and ugliness。姑且言之,這就是「明」。究竟「明」是甚麼意思,你先不要管。

  那麼,「明」這個境界一定是在是非相對之外,是一個絕對的層次。絕對的層次就沒有是非的爭辯。那麼,無是非爭辯是怎樣的呢?莊子下文就把他的想法告訴你。他這樣想:假定你說是,你不能單單說你是,他不是。這樣說永遠不會有結果的。這好像自由世界與共產世界天天罵戰,沒有結果的。最後只好訴諸原子彈戰爭。那麼,你看這個地方用一個甚麼辦法可以解決呢?莊子下面所說的辦法是出乎人情以外的,那是智慧之言,是很聰明的話。一般人想不到的。一般人所能想到的辦法是一步一步地辯。

  頭一個辦法就是一步一步辯,順著我們人類理性所涉及的各範圍瞭解真理是怎麼樣的。甚麼是邏輯?甚麼叫做數學?甚麼叫做幾何學?甚麼叫做經驗科學?甚麼叫做自然科學?甚麼叫做社會科學?一步一步講,總要找出一個標準來。那是可以辯的,也可以講出一定的道理來,不是說完全沒有一定的。但這個講法不能達到莊子所說的那個境界。這個講法是一步一步來,在現象範圍之內可以得到一個一定的標準。一步一步講,總是在是非、善惡、美醜的範圍之內,不能beyond truth and false,beyond goodness and evil,beyond beauty and ugliness。一步一步講,就是我們現在一般的學術思考,就是專家的辦法,大體就是邏輯的或經驗的。一個是邏輯的,一個是經驗的,大體就是這兩個標準。這兩個標準是你要承認的。

  假定你承認邏輯,承認經驗,那麼,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不一定就是不對的。但當作一個ideology,與自由世界相對立,那是錯的。把它當作一個處理經濟問題的政策,相當程度的社會主義是可以講的,不一定是錯的。就是不能把它看作是一個absolute truth,不能把它看成是一個spiritual問題。這沒有一定的,不是先天的真理,要訴諸於經驗。

  先天的真理是一定的。只有邏輯、數學、幾何、道德、宗教是先天地絕對的,這些都沒有特定的內容的。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是處理經濟問題的,經驗的,經驗的問題都可以爭辯,不可以當作一個絕對的標準。天地間只有道德、宗教是絕對真理。我們只能說崇拜上帝,唯物主義崇拜經濟,那是不行的,經濟不是崇拜的對象。你不能說一律只能吃一個麵包,這不能作為一個標準。這個問題是清楚明白的。但是,自由世界的人沒有頭腦,都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好行小慧,言不及義。所以,總是看不明白。

  儘管一步一步地辯可以講出一定的道理,但那不是莊子的態度。莊子的講法高一層,他是說,你想你肯定的能肯定得住,否定的能否定得住,你得採取這樣的態度:要說的對,就通通是對。光說我對,你不對,這肯定不住的。要能否定得住呢?那就是要說不對,通通不對。不單單你不對,我也不對。這是很聰明的辦法。這就是智慧,這個就是「明」的層次。

  在「明」的層次,要是通通是,要非通通非。通通是,那就是沒有非與它相對;通通非,那就是沒有是與它相對。結果是無是無非。無是無非就是把是非相化掉了。無是無非的這個「言」就是「惡乎存而不可」的言。「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那就是言隱蔽於相對的系統,那才有是、有非。那麼,要是通通是,要非通通非的那個「言」就是無是無非之言。無是無非之言就是沒有隱蔽之言。那麼,你想一想,這種言是一種甚麼狀況的言,究竟有沒有這種言呢?這不是成了和稀泥了嗎?也不一定是和稀泥嘛。一步一步地辯,那還是在是非之中嘛。最後要把一步一步辯之中的那種是非也化掉。這就是莊子所想的。佛教的禪宗也有這種境界。

  在邏輯中,P是真,-P就是假。這是二分法。數學就建立在二分法上。邏輯中也有一種命題,說真也對,說假也對。那就是一個命題有兩個可能,這兩個可能的真假是相對的。譬如:「今天下雨,或不下雨。」還有一種情形,那就是分析命題。譬如:「白馬是白的。」「白是白的。」這是普通意義的tautology。這就是「言惡乎存而不可。」我舉這個例幫助你們瞭解。但這還不是莊子的意思,因為這還是邏輯的。
  莊子所說「惡乎存而不可」的「言」不是這個邏輯意義的tautology。他有一點tautology的味道,開始的時候你可以這樣想。但莊子不是要講這個意思,因為tautology是一定的,可以formalize。莊子所說「惡乎存而不可」的「言」不能formalize。莊子心中所想的是甚麼意思呢?從下文就可以知道。

  「惡乎存而不可」的「言」就是「大言不言」之言。「大言之言」是甚麼言呢?這是廢話,這叫做paradox。老子區分「可名之名」與「不可名之名」是一種甚麼樣的名呢?用王弼的話說,那是一種稱謂。

  莊子說:「道隱於小成。」凡是有一定的系統,有特定的主張都是「小成」。儒家有一定的系統,有特定的主張。墨家也有一定的系統,有特定的主張。有系統就沒有絕對。所以,天台圓教沒有系統相,一定要把系統相化掉。這是最高的境界。我們現實上所說的名言都是一定的系統。能成系統固然也很好,平常說話大體是這裡一句,那裡一句,胡說八道,不成系統,那當然不行。但成系統就有限定,都是不圓滿的,不能無所不包。這就叫做「小成」。「大成」就是把系統相化掉。

  所以,宋明理學家體會得很深,我們平常的人都是有所蔽,蔽於名、利,蔽於這個,蔽於那個。所以說:「賢者蔽於意見,不肖者蔽於聲色貨利。」我們這個時代就是如此。理學家早已有見及此。

  能成一套一套的系統已經不容易。但是,凡是成一套一套都有限定相,有限定相就是「小成」。一定的系統都是可以用確定的語言說出來的,用邏輯語言、概念語言把它說出來。儒家是一個系統,墨家是一個系統,道家也是一個系統。你要把你這個特定的系統的系統相化掉。特定系統的真理都是一孔之見,是通過一個通孔而瞭解的真理,不是說完全錯,但是,一有系統就有限定。因為系統是通過一個通孔而表現的真理,這個真理不就受通孔所限制了嗎?所以,「大成」就是不要固執一個系統。不固執你自己的系統,就是要把系統相化掉。譬如說馬克思主義,只要你不把它當作一個ideology。不把它當作宗教,只把它看成是一個經驗的策略,它也有相當的真理性。人人有飯吃,吃得很公平。這也不錯。但是,把它看成是一個絕對的真理,把其他都否定掉,這就是錯的。所以,每一個系統都可以承認。進一步化掉系統相,在這種情形下就可以說對通通對,錯通通錯。這就叫做「大成」。你也有對,我也承認你對,不單單我對,你也有對。這個就是聖人之量,聖人與天地一樣,天地無所不包嘛。天地不但有你喜歡的東西,你所不喜歡的東西也存在於天地間。你不能說你不喜歡的就不讓它存在。

  所以,甚麼叫做「小成」,甚麼叫做「大成」,這可以明確地說出來。不是隨便籠統地說這是一個境界,這沒有用的。我們不是亂發議論,要落在文句上,把每一句都講明白。

  我剛才舉邏輯上tautology作例,那是幫助你瞭解莊子所說「惡乎存而不可」的「言」,提供你一個思路,但那還不是莊子的境界。我提出「大言不言」,那還是很formal的說法很空洞的說法。「惡乎存而不可」的「言」是無榮華之言,你要說對,通通對;你要說不對,通通不對。這是方便說。既然是方便之辭,就可以化掉。佛教在這方面貢獻很大。釋迦牟尼說:我說法四十九年而無一法可說。就是說,這都是方便說,可以化掉的。達到這個境界就是beyond truth and false,這就是「無一法可說」的意思。這個境界不是一個tautology,在佛教,這就是實相般若所照。

  釋迦牟尼說法四十九年,天天都在說法,他離不開名言,也離不開文字。他一方面有所說,一方面說他所用的名言、文字都是一種方便,那麼,要說對,通通對;要說不對,通通不對。化掉了。文字般若的話都是一種方便之言。聖人的話都是文字般若,所以,以前有人說《論語》是智慧之言,都是智慧的流露。你不要固執那個成文,那就是智慧的流露。這個就是「惡乎存而不可」的言。

  還有一個境界就是聲與心相通。孔夫子說:「六十而耳順」。「六十而耳順。」的境界就是「言惡乎存而不可。」的境界。聖人聲入心通,凡聽到的話都有道理,都有一點道理,我都給你肯定嘛。要說沒有道理,通通沒有道理。「六十而耳順」就是聲入心通,這就是釋迦牟尼所說的「說法四十九年而無一法可說。」到無所言的時候,他外面表示,可以說出來的話看似tautology,但它本身不是tautology。它樣子像tautology,但你不能把它當作tautology。

  下面一大段文章告訴你「莫若以明」達到的境界是甚麼,就是是非如何能化除。這段文章是〈齊物論〉的正文,很精彩。
  今天講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