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在拉娅家中出现,一下子就扩大了拉娅的兴趣范围;对于拉娅来说,奥斯特洛夫斯基正是当时闯进她的命运中的一切新事物之源。至于说到他的生命,他的整个生命是服从于一个目的的——为新社会而斗争,为共产主义思想的胜利而斗争。这在每一秒钟,每一次谈话中,甚至每一句话里都可以感觉到。
“新社会所需要的,不是冷漠的旁观者,更不是只抱有同情心的‘捧场者’,而是热情的、直接参加伟大建设工程的人!”他说,“不能只做一个建成人类幸福大厦的见证人,更不能奢望溜进现成的大厦坐享其成,因为你们是生活在发生了伟大变革的时代里。诚然,并不是你们完成了这一变革——你们也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伟业,这是老一辈同志们为你们所创造的。但是,你们有自己的任务——更繁重的任务啊!让你们的胳膊上也沾满泥灰浆吧;相反,如果你们住在用别人的手建造起来的房屋里,你们一定感到既不温暖,又不自在。”①
① 奥斯特洛夫斯基语。
他讲得兴致勃勃,情绪激昂。拉娅记得当时她站在门口。尼古拉沉默起来,似乎是在等待着回答。
就在这一瞬间,父亲推门进来。看他脸上的表情,显然他是听到了尼古拉的讲话,即使没有全部听到,也听到了最后几句。
“说得多漂亮,”父亲指责说,“实际上是在夸夸其谈。”
尼古拉并未感到窘惑。连忙转过身去,面向着父亲,眼睛里迸发着怒火,用孩子似的傲慢神气问道:
“那会怎么样?”
父亲微笑着,未作任何回答,便向板棚走去。
走了几步之后,他停下来嚷道:
“拉尤莎②,马上到邻居家把铁锹拿来,昨天他们借去了。”
② 拉娅的爱称。
尼古拉笑道:
“他也要对你实行管制了。我觉得,你父亲非常不喜欢我这样的人……”
拉娅什么也没说,打他身边走过去,来到了小便门口。尼古拉做了一个要跟她去的动作。她小声地请求说:
“你等一下,我们再谈一谈。”
尼古拉猛然竖起双眉说:
“我们再谈一谈,是吗?那好吧。”
说来也奇怪,他高兴得眉飞色舞起来。他那问话的语调,使拉娅的心突然迅速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应该说,当时拉娅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姐姐性情温雅、恬静,全部闲暇都用来读书。弟弟是她们之间年龄最小的,他体弱多病。而拉娅却是一个好动的、精力充沛的女孩子,什么事情都愿意包揽和承担;她对所发生的事情都感兴趣,她的性格很像一个顽皮的男孩子,总是在父亲的身边转来转去的:比如他在修补篱笆、劈柴火、修补鞋子、挖菜畦、粉刷屋舍——她总喜欢给他当个下手。她经常能急父亲之所需。正因为这样,父亲常常当着她的面故意与尼古拉争论不休。
这些争论是激烈的,有时争论得面红耳赤,这些争论都涉及到青年和共青团的问题。
当时拉娅结识了一位女友,是个共青团员,名叫塔娅。她经常来她家串门,给她和科里亚常①讲起港口基层组织的工作和港口共青团的事情。塔娅和尼古拉很快有了共同语言,拉娅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准备加入共青团。可是,父亲坚决反对这样做。当时,他只知道有一个叫“童子军”的青年组织,他非常看不惯这些青年男女的放荡行为。如果街上一有童子军,她们便好奇地跑出去看那些衣着华丽的小伙子们。父亲却硬要把她们赶回家来。父亲是个识字不多的半文盲,他看不出童子军和共青团的区别。
① 尼古拉的爱称。
尼古拉总是热心地给他讲述共青团员们、共青团的任务和新的、优秀的青年一代,无论用什么方法也不能说服老头子。
他们经常谈起1905年至1907年发生的革命和后来反动势力的猖獗。父亲虽然没有直接参加那次革命斗争,但是他把革命者隐藏在自己家的地窖里,帮助他们坚壁武器。他还参加了募集粮秣的工作。
1914年至1915年,父亲回到家乡维里亚村探望亲人。他在那里因有人告发而被捕,坐了六个月黑牢。由于没有文化,父亲把这次身陷囹圄的逆境不加区别地归咎于大家。无论尼古拉怎么解释也不能说服他。父亲常常用一句简捷的话结束他们的争论:
“够了,反正你没有办法使我信服!”
“唉,他真是个脾气执拗的老头子!让他转变真难啊!”尼古拉说。他们还对新式婚姻问题争论不休。他们常以拉娅姐姐的不幸姻缘为题争论起来。她姐姐和丈夫离婚了,她带着孩子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责怪她结婚时不听他的好言相劝。父亲抱着陈规旧习不放,他认为,只有父母之命的姻缘才是稳固可靠的,不然,就会迅速破裂。
“他们性格不相投。”父亲有时挖苦说。
“还必须仔细分析事端的原委,”尼古拉反驳说,“不应一概归咎于新的婚姻。”
父亲什么也不想弄明白,只是固执己见。
在争论中,现在拉娅站在尼古拉一边。似乎有一种下意识的感觉使她意识到尼古拉是正确的。
当她听到尼古拉的争辩和叙说时,一种不安的情绪不时使她感到迷离恍惚。她可怎么办呢?她该做些什么?该出嫁了吗?有时,她简直为此而惧怕起来。因为,她目睹了多少桩不幸的婚姻,不仅有新式婚姻,而且也有旧式婚姻;她目睹了多少起不理想的新式婚姻也以离婚而告终,每一方继续按自己的常规生活着。一些老人们的家庭生活经常在争吵、咒骂和互相责备中度过。
但毕竟拉娅还要继续生活啊。关于继续上学的事连想也不敢想,因为家境贫寒。当时,大多数家庭的惯例是:只让男孩子上学。但是,尼古拉和父亲的辩论逐渐开阔了她的视野,她渐渐倾心于一种新的生活,倾心于那些新型的优秀分子,尼古拉就是这样的人。
父亲不喜欢尼古拉那坦率的、尖锐的论点,不喜欢他对她和她姐姐所灌输的那些危言耸听的东西,诸如让她摆脱父亲用旧眼光看待生活的影响之类。
有一次,正好是星期天,全家人都出门了,姐姐把一个十个月的孩子留下给拉娅,自己也出去了。拉娅只好暂时在院子里照看孩子。尼古拉在厨房里埋头写什么东西。拉娅回到卧室去哄孩子睡觉。孩子睡着后,她继续悄悄地摇晃着孩子,一边和尼古拉谈心。
他又开她和她的男朋友的玩笑,问她是不是要结婚了。
然后,他把桌子挪近拉娅的身边,问道:
“你为什么哪儿也不去?不去散散心?”
“不想去,哪儿也不想去。和您在一起有趣得多。从您那里我懂得许多新东西。”
“你为什么总是用‘您’、‘您’的来称呼我,干什么那样客气?”
拉娅缄默不语,不知如何回答。
“拉娅,记得吗?前几天你去邻居借铁锹时对我说,我们要谈一谈,谈什么呢?”
显而易见,拉娅双颊不由又绯红起来,因为他微笑着对她说:
“你想要我替你说出来你想说的话?”
“喏,请您说吧!”
“不应该用‘请您说吧!’应当用‘你说吧!’不要再称呼‘您’啦,我就说……”
尼古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拉娅的脸庞。
“你想说,你觉得憋气得很,是这样吗?”
“是的……”
“这好极了,拉娅!一切都比我期待的还要好。就是说,要想挣脱家庭束缚,也无须我对你进行宣传鼓动了。当然,你明白,事情主要取决于你。要知道,你家老头子是无法争取了。你应该属于今天这个时代的人。”
拉娅无言以答。她也不想把内心激起的感情表达出来。此刻,尼古拉也缄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
“拉娅,这意味着你将从自己身上找到愿望和力量……”
“愿望我倒是有,而力量,我不知是否有?”
……显而易见,这句话已深深地刻印在尼古拉的脑际。几年过去之后,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小说里,主人公塔娅·丘查姆逐字地重复着这句话。
尼古拉这几个月生活得怎么样呢?不论谁劝他休息都无济于事。有时一吃完早饭,他就进城了,以便熟悉城市和人们。有时,他整天整天钻进市图书馆里。市图书馆离拉娅家有三公里远。
每当拉娅谈到他应该注意休息时,他说:
“疗养院我可住够了,我已经不想去那里住了!两个月之后,我就要开始工作了。应该让脚锻炼走路,不能让它们过分娇生惯养了。”
晚上,他回家时有些疲劳。但精神很愉快,和拉娅交换感想,开开玩笑。拉娅记得,有一次他对她说,整整一天他是在共青团市委会里度过的。
“我请求和小伙子们谈谈工作问题。我的请求使他们感到惊异,我看到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谁也没有拒绝我的请求,但是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有责任提醒我应该加强治疗。”
这些频繁的活动加重了他的病情。两只脚肿得更厉害了,越发疼痛起来。拄着拐杖走路已十分困难——必须恢复使用尼古拉从疗养院随身带回来的那副双拐行走。他常去借书以代替散步。现在,拉娅经常与尼古拉一起到图书馆借还书。借书处的组长是一位翘鼻子的姑娘,名叫杜霞。她不大喜欢尼古拉:看来,她以为尼古拉是个好吹毛求疵和爱挑剔的读者。
有一次,尼古拉向她借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书。
“您怎么啦,同志!我们没有这种书!”杜霞用一种不太满意的口吻声言道。
“‘这种书’如何解释呢?”
“‘这种书’就是您要借的!这种书我们已经停止向外借阅。书中有许多有害的思想。借革拉特珂夫①和马雅可夫斯基的书吧。”
① 费多尔·瓦西里耶夫·革拉特珂夫(1883—1958),苏维埃俄罗斯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士敏土》、《原动力》、《童年故事》等,先后获得斯大林奖金和列宁勋章。
“您听着,”尼古拉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革拉特珂夫和马雅可夫斯基都是优秀的作家,我对他们深为敬慕。但是,我现在向您借的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同志,这种书没有!我们图书馆的工作是要为无产阶级文化使命服务的!”
尼古拉被激怒起来:
“您不要用无产阶级文化这种字眼来愚弄我!现在可不是用呆板的公式来从事文化事业的时候!”
“读者同志!”杜霞抬高嗓门说,“您不要耽误我的时间!如果您是一个紧跟时代的人,您应该明白,令人痛恨的旧社会的一切文化偶像都在泯灭之中。”
尼古拉的嘴唇颤抖起来。拉娅看见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以避免发出狂笑。他仍和颜悦色、语调温和地说:
“至于谈到旧时代的文化偶像,我们先不要去理睬它们,让它们去泯灭吧。但遗憾的是,您的脑子里产生了一种思想,而这种思想正在泯灭着。”当他们回家的时候,尼古拉说:
“开始,我真想大发雷霆,而后我又忍不住要笑。你从她那里能得到些什么呢?傻瓜!”他想了想又补充说:“一般说来,这种傻可是非常有害的。”他如饥似渴地刻苦读书。
应该说,他并不是把所有的书都从头到尾读完。但是每一本书的内容他都能议论一番。他有一套读书的方法。有些书他只读开头和结尾,然后他便检查一下,看其余的内容是否猜得对。有时,他拿起一本书一读就很快猜到下文——这样的书他干脆丢到一边,不想再在这本书上花费时间。
但是,有些书他不只是一般的泛读,而是逐字逐句地研究它。如普希金、契诃夫、高尔基、列夫·托尔斯泰等人的著作。他以极大的兴趣阅读有关国内战争时期的文学作品,其中有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富尔曼诺夫的《恰巴耶夫》、《叛乱》,弗谢沃洛德·依凡洛夫和鲍·拉夫烈纽夫的中篇小说,康·费定的《城与年》和尤·利·利别金斯基①的《委员们》。就诗歌而言,他喜欢捷米扬·别德内依、弗·马雅可夫斯基、别兹敏斯基、日阿罗夫的诗。他对科技读物、历史回忆录亦兴趣颇浓。他选读翻译著作有美国辛克莱②的《石炭王》,克勒曼③的《隧道》,巴比塞④的《火》。
① 利别金斯基(1898—1959),苏维埃俄罗斯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一周》,长篇小说《委员们》。
② 辛克莱(1878—1968),美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屠场》、《石炭王》、《汽车大王》等。
③ 克勒曼(1879—1951),德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隧道》、《谢伦堡兄弟》等。
④ 巴比塞(1873—1935),法国杰出的作家,曾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主要作品有《光明》等。
尼古拉很喜欢和别人争论书的内容。当围绕着由他发起对一些新书展开辩论时,尼古拉便心甘情愿地,甚至激情满怀地引导这些争论,指导这些争论。
当时,奥斯特洛夫斯基给自己制订了一个作息时间表:
阅读政治书籍
阅读文学艺术书籍
写信
政治学习
散步
他还把“失去的时间”单独地列了一条。这是指每天吃早、中、晚三顿饭和没有书看时的休息所花去的时间。
在一个罕见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尼古拉出门走走。拉娅当时被家务缠住了。完事后,她躺下休息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拉娅被一种陌生的孩子声音吵醒了。后来,听到尼古拉说起话来: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这一切都很明白,但是,你究竟会做些什么呢?”
“就这个!”
随后,作起一种轻巧的动作,好像有人在表演体操似的。尼古拉笑着说:
“嗯,小兄弟,虽然这些节目表演得轻快利落,但是太少啦。还有什么新的花样吗?”
“还有哩。”
小伙子用嘶哑的声音唱起来:“在边疆的一座城里……”“喏,够了!”
尼古拉打断他的歌声说,“现在我明白了,你唱是唱会了,但唱得还不好。让我们好好地聊聊天吧!你给我讲讲自己的父母亲和同学的事吧。”
小孩子简短地谈了谈自己。
一阵沉默之后,又听到尼古拉的声音:
“现在我来讲一点我自己吧。”
尼古拉开始给客人讲述自己的童年和怎样上前线打仗的事。
拉娅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尼古拉不止一次和她谈起一些孩子们流浪街头的现象,他把这种现象称为时代的症结。
“这比一切都坏。”他指出,这种症结所损害的是最优秀的、最活泼愉快的一代儿童啊。
拉娅没有见到他们的小客人。但是在当天晚上,尼古拉对她谈起了关于他和流浪儿童费吉卡的友谊。看来,他们彼此充满同情心,费吉卡还答应陪尼古拉去儿童教养院看看。
“这正是我应当去的!”尼古拉说,“在那里,我可以和他们谈心!这个翘鼻子的小朋友一定爱听我的故事。这样,我就可以与其他的流浪儿接触了。”
遗憾的是,尼古拉的健康情况未能使他实现自己的计划。他没有能够去教养院。但有一天深夜,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到拉娅家。他的同伴是一只大狗。孩子和狗都是饥肠辘辘,肮脏不堪,瘦骨嶙峋。这对外表邋遢、备受压抑的伙计,蹙额睨视着他们,深怕把他们驱赶出门。破衣烂衫勉勉强强遮住了这个孩子消瘦的躯体。他不停地、烦躁不安地蹭着双肩,因为衣服里生满了虱子。
尼古拉在门外找到了躲藏在门角弯里的孩子和他那四条腿的朋友,把他们带到屋里,让母亲给孩子吃顿饱饭,并留他过夜。他们开始准备客人洗澡。小客人洗得干干净净,坐在桌旁,虽然穿的是别人身上脱下来的衣服,但他的模样全都变啦!脸颊上露出迷人的、带有三分羞怯的童贞的微笑,一对小眼睛也笑眯眯的。他们一家人都为此而感到高兴和愉快。尼古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面貌焕然一新的孩子。
这个流浪儿在拉娅家住了一个星期。在这期间,奥斯特洛夫斯基在少年宫给孩子找到了一个住的地方。
有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拉娅回家后,见尼古拉还没有睡觉,便问他:
“你怎么还在熬夜?”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请原谅,拉娅!你知道吗?明天我要动身去哈尔科夫。上那儿去试试找个工作干。”
拉娅感到茫然失措,不知说什么好。
“明天一早我们可能没有机会交谈了。现在我想提醒你一件事,你不是希望摆脱……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就让我们一起来寻找这种力量吧!现在夜色深沉。很遗憾,我看不清你的脸庞,我很想看看你的表情。”
“好的。但你看不见……”
早上。拉娅送他去搭火车。他坐在车厢里对她说:
“拉娅,你知道吗?我的心情是何等激动啊,就像是面临考试的学生一样。如果一切都由我来支配,这些主考人又都听我的话,我也许不至于这样紧张了。”他指着自己的脚说,“可是,它能听你的命令吗?”
尼古拉在哈尔科夫没有住多久。在那里他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随后,他前往莫斯科找他的朋友玛尔塔·雅诺夫娜·普里林。
玛尔塔·普里林和她的女友娜嘉·别捷尔逊当时住在古霞尼柯沃巷(现已改名为布尔什维克胡同)的一栋三层楼上。尼古拉拄着拐杖好不容易才走到朋友家。
玛尔塔家是一个大图书室。一旦尼古拉一人在家的时候,便整天埋头读书。由于伤的疼痛影响到头部,他头痛的次数更加频繁,不得不常常把书放在一边停止阅读。除此之外,由于经常看书,他的双眼也发炎了。尼古拉常焦急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以便与朋友们欢聚一堂。每当房子里一挤满人,便人声鼎沸,热闹异常。共产党员常常在玛尔塔家聚会。尼古拉是最年轻的一个。年长的同志常常在谈论一些新闻趣事。这使尼古拉颇为兴奋:因为他在诺沃罗西斯克休养时已脱离了党的工作。而在这里,在他的亲密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中间,仿佛回到那些年代:那时,他是个年轻的、健康的、不知疲倦的人;他在别烈兹多夫,在伊贾斯拉夫等地从事共青团的工作,把青年们紧密地团结起来。什么疾病、拐杖、残废,这一切仿佛是暂时的。
“在莫斯科我是第一次为自己的整个生命休息。我生活在亲热的青年小伙子中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每天都在贪婪地向书索取知识,向一切新鲜事物求教①……”他在给哈尔科夫医学院认识的女护士阿·达维多娃的信中写道。
① 全部引文出自奥斯特洛夫斯基作品和书信集,收入《奥斯特洛夫斯基作品集》第3卷,莫斯科,1967—1968年。
这时,尼古拉的健康每况愈下。
九月底,科里亚给拉娅拍了一封电报,说他很快就从莫斯科回来,并让她去接他。
尼古拉又回到他们中间来了。即使是拄着拐杖,行走起来也是十分困难。他讲了许多有关工作和同志们的事。他说,同志们对他不公正,说他故意耽搁了“休息”。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烦恼和忧愁;应该说这对性格坦率的尼古拉并不是很大的苦恼,而他却冒火了——他开始发脾气,骂拐杖,骂残废,骂那些“不觉悟”的同志们。
这一切是他回来的第一天拉娅所亲眼看到的。
第二天早晨,拉娅找到了尼古拉,他显得十分焦躁不安。
拉娅询问他的健康情况,他挥了一下手说:
“身体是小事,我的健康情况非常好……我现在马上就去市党委会。必须去报到上班……”
尼古拉回来后,心情十分忧郁。拉娅永生难以忘却的是当天晚上的情景:尼古拉回到家里,默默无语,脱下大衣,坐在桌子旁边,老半天和谁也没有说话。
拉娅感到非常焦虑。平时他回家后,虽然疲惫不堪,却精神焕发,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他谈笑风生,总以自己的乐观主义精神感染着他们。当沉默得十分难堪的时候,拉娅问道:
“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值得可悲的。只是这双脚真使我厌烦。这双脚拒绝了我对工作的要求。我口袋里装的这张退休金领取折真叫人讨厌,使人心急如焚。‘应该休息’,‘应该卧床’,这两句老生常谈的话真使我腻烦。”
最后,他痛苦地说:
“怎么也不能理解这种普通的现象:我的胸腔内的一颗心还在跳动,它才跳动22年啊!”
这次谈话后,尼古拉一直三天沉默寡言。病魔一个劲地折磨他,他心里感到十分痛苦。拉娅焦急不安地注视着他病情的变化。不久,他们又谈了一次话。这次谈话更使她惶惑不安。
有一次用过晚茶之后,拉娅走进厨房。尼古拉坐在餐桌旁,好像在忙着做什么事。她走到他跟前一看,原来他在擦勃朗宁手枪。在他面前放着涂得厚厚一层油的手枪零件。尼古拉撕了一小块抹布在一个弹簧圈中间仔细地擦着。拉娅坐在他的跟前说:
“你怎么啦,科里亚,这几天怎么这样不愉快?”
“可是,又如何叫我愉快呢?”
“喏,变得可真不像你了。”
尼古拉冷笑了一下,又沉默起来。
“是不是市委会不同意你担负任何工作而影响了你的情绪呢?”
“不会,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是疾病,是疾病,是可恨的疾病摧残了我。摧残了我的身体。不过,这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一切会过去的。”
他把勃朗宁手枪装配好,轻轻地往上一抛,又张开手把它接住,问道:
“这小玩意儿不关紧要吗?”然后,他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下漆黑的、发亮的枪管,悄悄地补充说:
“有了这个小玩艺儿就什么都好办了……”
他说这句话的语调使拉娅大为震惊。
“请收起来吧!你去欣赏自己的小玩艺儿吧!”拉娅极力装出一副从容、愉快的神态,“把这些抹布收拾起来,我要擦桌子了。你把这块布弄得到处是油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严重的关节痛折磨着尼古拉,在他那深黑色的眸子里出现了不愉快的、呆愣的神色。
每天晚上,他们如果不陪他到城里街上散步,尼古拉就呆在家里。有一次他没有出来吃晚饭。拉娅轻轻地把门推开之后,发现屋子里没有人。坐在院子里看书是尼古拉习以为常的事。可是天色已经很晚了。此刻,他不可能坐在院子里看书。但是,拉娅还是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走出篱栅门。从海上掠过一阵清风。她久久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魆黑的街上,看得两眼胀痛了。她尽力不往这些日子以来尼古拉出现的沮丧情绪方面去想。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消瘦的手,手掌里握着一支勃朗宁手枪,脑子里不由得想起这样的话:“有了这个小玩艺儿就什么都好办了。”……
家里的人都入睡了。在惊慌忧虑中,拉娅多次到篱栅门外去找他。
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拉娅又回到了屋子里,看了看钟:已经是午夜两点了。几乎是在这同一瞬间,她听到在凉台上有熟悉的脚步声。忙跑到院子里去看,与尼古拉撞了个满怀……
他显得十分疲惫,竟和衣倒在床上。他告诉拉娅说,他出席了在海员俱乐部召开的全市党的积极分子大会,在讨论时他发了言。尼古拉记得,当他出现在主席台时,人们用一种何等惊讶的目光欢迎他啊。
“我理解他们的惊诧心情。请想像一下当时的情景吧:一个病容满面、脸色白皙得毫无血色的青年人,穿着一件灰色的、宽大如囊的西服上衣,拄着拐杖,慢腾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步履艰难的朝台上走去,沿着台阶吃力地一步步攀上主席台……但当我开始讲话时,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因为这对我毫无妨碍。我发现大家全神贯注地在倾听我的讲话。当我结束发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我听到邻座的同志们小声议论着,他们把我当成是党中央委员会的代表……会议结束后,同志们建议护送我回家,被我给谢绝了。我想独自到公园里去坐一会儿。”
……他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寻路回家。但是他迷路一小时了。他知道,想找到回家的路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第一次去海员俱乐部。此刻,街上已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行人可询问。他感到极其疲乏,两只脚几乎支持不住了。他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着。当他走到海边时,才恍然大悟,自己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哩。他明白,这儿离家还很远。
他在市党委会旁边的小花园里的列宁纪念碑下,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他已经精疲力竭了。突然,在他的脑际闪现出一个念头:开一枪,人们不就知道我了吗?但他没有这样做。幸好,打他身边驰过一辆四轮轻便马车。尼古拉好不容易才说服了马车夫送他回家。马车夫同意了,但马车只把他送到离家还有两站路的地方。当时正值雨季,大水从山上把一些卵石冲得满路都是,马车夫担心轮胎遭到磨损,只好让尼古拉步行回家。
“当时,我拄着拐杖在卵石上行走非常吃力,为了不至于跌跤,我勉强支撑着。但是,我总算是安然无恙地到了家。”
他俩沉默了几分钟,各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已经是早上五点钟了,拉娅正准备要离开他的卧室。
“拉耶卡!”尼古拉说道,“现在你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这一夜在海边上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在海边上,我和‘我’举行了‘政治局’会议,讨论了我肉体上的背叛行为,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拉娅小声对他说。她很高兴他终于回来了,并说:“快睡去吧!”
“我是到死也不会出什么事的,拉耶卡。怎么,廖莉娅睡了吗?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想睡。我要把今天的事跟你谈谈。到你屋里去吧。要不。会把廖莉娅吵醒的。”他也小声对她说。
拉娅犹豫了一下。她怎么深更半夜还同他在一起谈话呢?母亲知道了,会怎么想呢?但是这话又不便对尼古拉讲,他会不高兴的。再说,他想告诉她什么呢?她一边想,一边已经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是这么回事,拉娅,”他们在黑暗的房间里面对面地坐下之后,尼古拉压低了声音说。他俩离得很近,拉娅连他的呼吸都可以感觉到。“生活起了这样的变化,我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这些日子我心情很不好。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今后该怎样生活。有生以来,我从没有像这几天这样阴沉。今天我召开了自己的‘政治局’会议,做出了非常重要的决议。我把这些话告诉你,你可不要感到奇怪。”
尼古拉把近几个月的全部心情和今天在郊区公园里的大部分想法都告诉了她。
“情况就是这样。现在谈谈主要的吧。你们家里的这场好戏刚刚开锣,你得冲出去,吸吸新鲜空气,离开这个窝越远越好。应该重新开始生活。我既然卷入了这场斗争,咱们就把它进行到底。你我两人的个人生活都不痛快。我决心放一把火,让它烧起来。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妻子吗?”
拉娅一直十分激动地听着他的倾诉,听到最后一句话,她感到很意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尼古拉接着说:
“拉娅,我并不是要求你今天就答复我。你好好地全面想一想。你一定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不献一点殷勤,不说一句甜言蜜语,就提出这种问题。耍那套无聊的玩艺儿干什么呢?我把手伸给你,就在这儿,小姑娘,握住它吧。要是这次你相信我,你是不会受骗的。我有许多东西是你需要的,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已经想好了:咱们的结合一直延续到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我们的同志,我一定能帮助你做到这一点,不然,我就一点价值也没有了。在这之前,咱们都不能破坏这个结合。一旦你成熟了,你可以不受任何义务的结束。谁知道,我也许有一天会完全瘫痪。你记住,到那时候我也绝不拖累你。”
稍停片刻,他又亲切而温情地说:
“现在我就请求你接受我的友谊和爱情。”
他握住她的手不放,心情很平静,好像她已经答应了他似的。
“你不会抛弃我吗?”
“拉娅,口说不足为凭。你相信这一点好了: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背叛朋友的……但愿朋友们也不背叛我。”他辛酸地结束了他的话。
“我今天什么都不能对你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回答说。
尼古拉站了起来。
“睡吧,拉娅!天快亮了。”
1926年11月,他们终于结为夫妻。他们必须把他们俩的这种结合隐蔽起来。因为,尼古拉和拉娅父亲的关系越来越恶化了。他们还不能摆脱困境,还不知道在哪里安家。但是,一切拉娅都很清楚:没有科里亚,她是不能生活的。
他俩相依为命,彼此补其不足。她生来精力充沛,但腼腆含羞,性情有些孤僻。尼古拉却恰巧与她相反,是个善于联系群众的、勇敢的人。他俩却都爱闹着玩,成天乐哈哈的。
他的乐观主义感染了她。真令人难以置信,一个22岁的人会战胜病魔。
在尼古拉的影响下,拉娅变得比较坚定和勇敢了。看来,她什么都能做,也能吃苦耐劳。她无所畏惧,也不吝惜身体。
他俩谈了许多有关未来的事,也谈到他们幸福的家庭和孩子。
尼古拉盼望着回到共青团的工作岗位上去,渴望独立生活。
而生活没有欢乐也是暂时的。他还没有生活资料。1927年5月20日,尼古拉在致波·尼·诺维科夫的信中写道:“真见鬼,国家保险银行至今仍没有把钱拨到诺沃罗西斯克残废救济保险银行来,这里根本领不到残废金……”老实说,35个卢布零50戈比的退休金虽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这总还是有些帮助。拉娅在缝纫刺绣班结业后,临时在缝纫厂工作。她知道:只要她在家,她什么也不必担心,她的父母还有一笔为数不大的家产。家里养了一头小猪和一群鸡鸭。但是,这并不会使他们留恋,他们还是想到遥远的地方去生活。
过了些日子后,尼古拉卧床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拉娅和姐姐也上班工作了。
拉娅的母亲在家照料尼古拉。尼古拉特别留恋她的母亲。他了解到,母亲的婚事也不是称心如意的。尼古拉十分同情母亲并谴责那种促使人们没有爱情而结合的旧法律。
尼古拉常常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一些新人新事,新的美满家庭,谈论着建立在爱情和相互信任基础之上的幸福。拉娅还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的话:“这个年轻人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生活常识?”
每天早晨,尼古拉起床是很吃力的。这一点,只有拉娅和她母亲知道。母亲来到他们房里帮助他穿衣洗漱。她每天亲眼看见尼古拉怎样起床的。尼
古拉说:
“我想出了一个起床和锻炼意志的新办法。在我的指挥下,膝盖无须弯曲,双脚上下也能抬起,然后朝一个方向来个快动作,我就能站起来了。”
他经常拿这件事开玩笑,而且带有几分幽默,不由使拉娅和她母亲笑了起来。但这是一种苦笑啊!
尽管病魔越来越严重地折磨着尼古拉,但他却会掩饰这些痛苦。有一次,他耍些滑稽的把戏让大家看,完全不像一个重病在身的人。
记得有一个夜晚,拉娅和尼古拉一起闲坐,拉娅弹着吉他,而他则半躺在床上,小声地唱着。拉娅坐在椅子上(只让椅子的两条后腿着地),随着歌曲的节拍微微摇晃着椅子。
椅子紧靠着小窄门旁,从小门过去就是拉娅姐姐的房间。小外甥正在摇床上睡觉,一个女邻居坐在孩子的身旁,她是个中年寡妇。
尼古拉突然眼睛睁得大大的,沉默了片刻,用手指掩住嘴唇,给拉娅做了一个要肃静的暗示。
尽管吉他声和歌声在房间里回荡,然而,他听出隔壁房间里有男人的脚步声。他知道这个寡妇有了未婚夫。然而,这并没有阻止他的莽撞。这位未婚夫向自己选择的对象提出了一个要调查一系列问题的表,诸如她出嫁几年了,她患过什么病,患过几次病,她有多少个牙齿,有没有不良嗜好,有没有孩子等等。
奥斯特洛夫斯基简直不能容忍这一对的做法:男方提出的调查表实在是愚蠢无知,女方却乐意回答这张调查表上所提出的问题。
沉默片刻后,他们继续弹唱。尼古拉突然轻轻地推了拉娅一下,拉娅的身子失去了平衡,无意中使椅子撞在门上,门敞开了。
这对“年轻的小俩口”缠绵地倾心谈情被中断了。尼古拉忍不住地笑了,并请他们原谅。
当然,他们知道这是闹着玩的。妈妈开始抱怨“这个疯子”的行动没有节制。当妈妈责备尼古拉时,他回答妈妈说:
“柳芭,应当帮助这个妇女,应当给她时间了解这个人!”
十月革命节到来了。尼古拉痛苦地说:
“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无组织地迎接十月革命节……”
尼古拉非常希望亲身去参加庆祝这个全民的节日。虽然,拉娅看到他每迈一步都要付出多少痛苦,但她仍然对他的请求让步了。
拉娅用小车推着他到举行游行的市中心。大街上红旗招展,各种车辆装饰得五彩缤纷。
人们站在两边的人行道上,争看各种娱乐活动和游行群众汇成的绚烂多彩的洪流。人群中,有些人戴着硬边发亮的圆顶礼帽,穿着宽襟的、克维尔克特呢做的短大衣。有些妇女穿着走私来的带羽状花纹的长筒袜子。科蒂香粉散发出馨香扑鼻的气味。
这就是新经济政策时期。
“看到吗?拉尤莎,这里面有多少没有割掉尾巴的资产阶级分子!”尼古拉指着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嘴里叨着一支粗大雪茄烟的耐泼分子①说。
①指苏联新经济政策时期的资本主义分子。
“为什么是资产阶级分子?现在资产阶级分子是什么样子的?”
“怎么回事!照你的看法他们应该是些什么人呢?他们都是些不劳而获的行尸走肉。倒买倒卖,从中渔利——这可不是苏维埃的事业。”
“那为什么允许他们存在呢?”
尼古拉笑着说:
“我看,你对新经济政策还没有一点概念。我应该在上第一课时给你讲清楚。”
游行队伍向广场集结。
成千上万的人整齐地挥动着彩旗。军号擦得锃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水泥厂的工人队伍走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为革命事业冲锋陷阵的老干部。他们的面部表情庄严肃穆,精神抖擞,步伐坚定而整齐。他们的后面是一群青年人。
拉娅瞧了瞧尼古拉。在晒得黝黑、身着深蓝色和淡蓝色背心的人群中,只见他两颊格外生机勃勃。在青年小伙子的游行队伍中,唱起了朝气蓬勃的节日歌曲。当歌声停止时,尼古拉在人行道上情不自禁地用男高音高呼:
“十月革命九周年万岁!列宁共产主义青年团万岁!乌拉!”
“乌—拉—乌—拉!”行进中只隔咫尺之远的共青团员们齐声地响应着。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用雄壮有力的声音开始领唱一支新歌。欢乐的歌声在一片旗海的上空荡漾。
尼古拉目送着共青团员们的队伍,微笑着说:
“这是生活本身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