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9年9月5日,星期二的早晨,安徒生乘坐的四轮马车驶到了哥本哈根城门口。他拿起行李,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从欧登塞到哥本哈根,马车几乎走了100英里的路程。安徒生坐在赶车人旁边一张硬板凳上,一路颠簸,弄得腰酸背痛。坐在车里时,还不感到十分明显,一走下车来,腰都有点伸不直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现在,这一路的考验,总算过去了。他挎着行李卷,进了城,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他终于来到了哥本哈根,这该不是做梦吧?首都著名教堂的高耸云霄的塔尖已经看得见了。他从画片上见到过这座教堂和它的塔尖。不错,的的确确到了哥本哈根。那巨大的漏斗形建筑物,旁边的古老的球形塔,还有那有名的城堡,都呈现在眼前了。不,他不是在做梦。尽管街上的行人一个也不认识,但他千真万确到了首都。
哥本哈根城内古塔星罗棋布,因此这座城市又叫“塔城”。每天傍晚来临时,古塔顶上金钟齐鸣,在一片悦耳的钟声中,更夫们走街串巷,把一盏盏装满鱼油的路灯点亮。每到午夜,城门守卫把四周城门关闭,把开门的钥匙交到王宫里。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去王宫把钥匙取出来打开城门。
安徒生早上到达哥本哈根城门口时,城门已经开了好一会儿了。他进城后,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面包,边吃边走。
他带着口袋里仅有的10块钱走进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稍稍让疲倦的身子休息一下,就上街去了。
他最感兴趣的是剧院。哥本哈根的戏剧艺术和舞蹈艺术是十分有名的,年轻的诗人和剧作家爱仑士雷格把丹麦悲剧艺术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歌星西博尼、舞星沙尔夫人、演员林德格连的名字是尽人皆知的。
安徒生来到了皇家剧院前面。它位于新皇帝广场的对面。好一座宏伟的建筑物啊!他看着它,心潮翻滚,激动得不得了。他站在剧院大门口,自言自语说道:
“几天之后,我将要从这扇大门进进出出了。我将要实现这一愿望。”
他绕着剧院走了一圈,细细观赏这幢宏伟大厦。他走到广告牌前,看了晚上演出的广告。之后,来到剧院售票口前。他多么想买一张戏票啊,哪怕是顶层楼座的戏票。
“你要一张今晚的戏票吗?”一个穿戴很像样的人在他后面问道。
安徒生转过身,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那陌生人手里拿着一把戏票。安徒生抽出一张拿到手里,摘下帽子,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个礼。他觉得他真走运,一到哥本哈根,就碰到这么好的人。没想到那陌生人是有意戏弄他。
“你这坏蛋!二流子!”那人喊道,“你竟然想占我的便宜!看我来教训你!把票还给我!要不然,我叫你的脑袋瓜开花!”
“我不是想占便宜。”安徒生抽噎地说“我以为……”
那粗暴家伙不听他解释,举起拳头,劈头打过来。安徒生躲避得快,没有挨着揍。他把票扔过去,拔腿跑掉了。这是他到首都之后第一次碰钉子。真叫人丧气!
第二天,安徒生穿上他最好的衣服——那件改制的礼服,换上一双新皮鞋,把它擦得锃亮,梳了一个整整齐齐的分头,便去办摆在第一位的重要事情:拜访首都著名芭蕾舞明星沙尔夫人。他带着艾弗森的介绍信,打算到她那儿后,认真地向她作一番舞蹈表演。他想,她一定会对他的舞蹈技术感兴趣的。
安徒生来到沙尔夫人的寓所。这时,一个女仆提着篮子从楼上下来,向他和蔼地笑了笑,给他一枚钱币,便轻快地走开了。他惊讶地注视着她和那枚钱币。在后面喊了她一声。
“收下吧!收下吧!”她诚恳地告诉他,然后就走了。
安徒生觉得,他穿的是礼服,一定显得很英俊。可是,她怎么把他当成了乞丐呢?!
他终于被许可去见沙尔夫人。他进到她的寓所,把艾弗森的推荐信给她。信里讲了安徒生的情况,说他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有远大的抱负,十分醉心于舞蹈艺术。这位著名的舞蹈家根本不知道艾弗森是何许人。她只是怀着好奇心接见安徒生的。
安徒生在客厅里兴致很高,满有信心,向这位高贵的、漂亮的女士低低地躬了躬身,问她道:
“夫人,我荣幸地给您作一次表演,好吗?”
不等沙尔夫人回答,他脱掉鞋子,以便步伐轻盈些,把帽子作铃鼓,踩着古怪的步子,把脚后跟碰得嘎嘎响,边唱歌边跳起舞来。他跳的是《灰姑娘》中的一个段子。起先,她还靠在扶手椅上,以惊奇的眼光看着他的动作。但客人越跳越起劲,滑稽地跳个不停。她生气了,站了起来,呼唤她的仆人。两个女仆进来,按她的吩咐,把这个不受欢迎的表演者赶出了屋子,连让他解释一下的机会都不给。他一出来,只听得门“呼”的一声关上了。那位夫人简直把他当作了有精神病的叫化子。她正庆幸摆脱了这位不速之客的纠缠,安徒生却两眼泪汪汪,心里委屈得很。但他又能去向谁诉说呢?
他带来的钱眼看就要花光了。他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下一步是很关键的。不过他并不灰心丧气。现在正是要看他有多大的勇气的时候。他决定去拜访皇家剧院的经理荷尔斯坦。他想,他会友好地对待他的。但安徒生连一封给他的介绍信都没有。怎么去见这样一位有地位的人物呢?
安徒生向经理家的看门人报了他的姓名,说有事要见经理。但看门人说经理太忙,不接见任何人。安徒生一再恳求,看门人心软了,进去通报了主人。他终于被接见了。
“年轻人,”荷尔斯坦看着跟前这位陌生人,问道:“你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安徒生向他讲了自己的抱负,他多么想成为一名演员,乡亲们如何高度评价他的歌唱和舞蹈才华,如何鼓励他到首都来求得发展。他激情满怀,一五一十作了陈述。可是荷尔斯坦打量了这个像鹳鸟般细高条的青年人一眼,用傲慢的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不,不,年轻人!你太瘦了,总的说来,你的长相不适合上舞台。”安徒生早有思想准备,他恳切地说:
“薪水我要求不高,每年给我100元钱,我就满足了。”
荷尔斯坦笑了笑,可还是摇头。
安徒生这次又碰钉子了。
他来到哥本哈根,到现在连一场戏都没看过。他是多么想看一场戏啊。他摸摸口袋,还剩一点钱,他买了一张顶层楼座的戏票,看了一场叫《保尔和维吉妮》的小歌剧。这出小歌剧使他非常激动。保尔的情况颇有点像他,看到第二场,保尔忍痛地离开维吉妮时,安徒生大哭起来,觉得他的命运跟鲍尔一样。
坐在他旁边的几个妇女对他说,这不是真事,只不过是演戏,不值得为他们悲伤。为了安慰他,她们还给了他一块香肠三明治。他很感激她们,对她们说,他并不是为保尔和维吉妮掉眼泪,而是因为他把剧院当作自己的维吉妮。如果他必须与它分离,他就正好像保尔那样可怜。她们瞧着他,不怎么懂得他的意思。他就把他为什么到哥本哈根来的打算,和盘托出地告诉她们。
安徒生回到旅店,付过房租,身上就剩一块钱了。他买了一张报纸,看到了马德生先生要雇木工。他找到了马德生,这位师傅很愿意收安徒生做徒弟。
“小伙子,你在我这儿好好干。9年就出师了。那时你自己就当老板,带徒弟了。”马德生对他说。
安徒生从来没有想过将来当木匠老板,他只是想弄一碗饭吃。他提出先不订合同,干几天活试试看。干得了再订9年的合同。
第二天,他来得很早,6点就开始干活。干活很卖力。另外那7个年轻的木工徒弟见他不是本地人,干活虽卖力,但笨手笨脚,便都讽刺、挖苦、欺侮他。这使他气愤。他手艺差,刨子不听使唤。板子掉下来,把他的脚砸得好痛。但这些比起他丧失的主要东西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他想到,不能亲手毁掉朝思暮想的水晶城堡,放弃苦苦追求的远大前程。
不到天黑他就去找老板,说他不想订合同。
“是不是小伙计们把你欺负苦了?”马德生问道,“你刚来,他们跟你还不熟。往后,一切都会好的。”
“不,不,马德生先生,”安徒生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您的好意,祝您一切顺利!”
安徒生离开木匠老板,往客栈走去。他突然想起,他在报纸上看到过介绍一个叫西博尼的人的情况,他是皇家音乐学校的校长和皇家剧院的音乐指挥,一位很有名望的人物。为什么不去找他试试看?谁都称赞过我的歌喉。是的,我有多好的嗓音。也许西博尼先生会喜欢我的。对了,马上去找他。
安徒生记得西博尼的住址。他来到他住的街区,挨家挨户找去。终于找着了。他跟这位指挥的寓所女管家说要见西博尼先生。
“年轻人,”女管家说,“西博尼先生不可能接见你。他正在跟几位朋友聚会,都是些很有名的人物,没有时间见你。你另找时间来吧。”
“可是我必须见他,”安徒生说,“我是一个穷孩子,从欧登塞来的,我的歌喉好极了。我只求他听听我唱歌和朗诵。一些有眼力的人都说我有前途,我自己也满有信心。但我现在的境遇糟糕透了。让我进去吧,让我向西博尼先生证实一下我的才能吧!他可能会对我感兴趣的。请不要拒绝我啊!”
安徒生一再请求,态度非常恳切,终于感动了女管家。她答应去通报西博尼先生。当女管家出来告诉他西博尼先生同意接见他时,他那高兴的劲儿简直无法用笔墨形容。他进到客厅,站在一群名人面前,兴奋和紧张得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但定了定神,就完全恢复了平时的镇定与信心。他口齿清晰而有力地向西博尼先生说明了他的来意。西博尼先生说:
“那好,你就给我们表演一下唱歌、朗诵和舞蹈吧,”他又对在场的客人们说:“先生们,你们看怎么样?我们轻松一下,欣赏一下这位年轻人的技艺,好吗?”
“好啊!”他们都表示赞成。
安徒生怀着兴奋和激动的心情,向他们深深一鞠躬。他挑选霍尔伯格写的悲剧中的几个片断和几首诗,朗诵起来。他吐词那么清晰,声音那么洪亮,感情那么真挚,越往下朗诵越入迷,整个儿进入了角色。他就像是在演他的悲惨遭遇一样,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全室的人深深地被他的朗诵吸引住了,眼睛随着他的手势转动,听得如醉如痴。安徒生的洪亮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穿戴时髦的绅士们坐在桌子跟前,桌上的一杯杯香槟酒闪闪发亮,但他们全顾不上去喝了。彼此之间的交谈,也都停下来了。全都像被一股无形的魔力吸引住了。
安徒生结束了朗诵,脸颊上渗出了颗颗汗珠,他摸着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下来。一片赞赏声把他从如梦如痴中唤醒。
“这孩子会有出息的,”诗人贝格生很兴奋地说,“我预言,他将来要成为大人物的。”他又转身对安徒生说:“有朝一日所有观众向你喝彩时,你可不要自以为了不起啊!”
“我也这么认为,”著名作曲家韦斯教授说,“我们应该帮助这个孩子。我小时候也很穷,没有朋友,那是很艰难的。我深深理解他的遭遇。我愿意赞助他。”后来他给安徒生筹集了70块钱的捐款。
“我愿意免费给他进行声乐训练,”西博尼先生热情地说道,“培养他唱歌,使他成为皇家剧院的一名出色歌手。搞点旧衣服,弄点吃的,我也包下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下来。那天晚上,安徒生感到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兴奋得半夜都没入睡。
第二天,他给在欧登塞的母亲写了封信,报告他的大好消息。这是一封充满欢乐的信,他觉得,全世界的好运气似乎都源源不断地倾注到他身上了。他母亲高兴得把这封信拿给所有的好朋友看,不少人为她而高兴,不少人感到惊讶,也有人说:“还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呢?”
西博尼腾出一间房子给安徒生住。他开始在西博尼教授指导下进行声乐训练。安徒生积极、勤奋,苦学苦练,进步很快。他一改在家乡不爱和同学交往的习惯,利用各种机会结识新朋友,获得更多的同情和帮助。谁跟他说几句关心的话或者耐心听他说话、演唱,他都很感激,视为知心朋友,向他们袒露自己的心扉。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成为了大家所喜欢交往的人物。许多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来自欧登塞的年纪轻轻的安徒生,不仅在皇家剧院指挥西博尼门下学艺,接受免费培训,还得到像贝格生、韦斯这样的著名人物的关照和赞助。
按照西博尼的意见,安徒生应该学一点德语。有一位来自欧登塞的妇女,一向支持安徒生的想法。她知道安徒生要学德语,找到她认识的一位语言教师,请他教安徒生德语。那位朋友热情地答应了。就这样,安徒生很快就学会了一些常用德语会话。
西博尼全家都喜欢他,让他吃得饱饱的,给他一些旧衣服穿。西博尼非常认真地教他歌唱艺术。他没有更多的企求了。尽管西博尼性情暴躁,但他一切都忍受得了。西博尼是真心为他好。
1820年,正当安徒生信心十足地勤学苦练的时候,他的嗓子突然坏了,失去了银铃般的清脆悦耳的嗓音。过去那种巨大的歌唱魅力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他唱起歌来像乌鸦“呱呱”叫一样难听了。这是多么大的打击啊!上帝对他太不公平了。
西博尼对他爱莫能助,劝他回欧登塞家里去。他拒绝接受这一建议。
西博尼做了他答应做的一切,但安徒生的嗓子好久没有恢复,他失望了,不能再给他授课了。而且他本人也遇到了一些麻烦。那时在整个欧洲享有盛誉、被西博尼带到丹麦舞台上的意大利歌剧,这时遭到了反对。而这仅仅是因为它们是意大利歌剧以及西博尼是意大利人。
过了几个月,西博尼决定不再供养安徒生了。这年秋天,安徒生又接到皇家剧院经理处的通知,告诉他不要再在剧院参加任何演出了。就是说,连担任群众演员都没有指望了。剧院的大门向他关闭了。
这对安徒生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啊!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而且韦斯教授等几位好心人为他募集的钱,也已经花光了。当然,他没有脸再去找他们帮忙。他们全都尽了力。
一位叫林德堡的杰出教员同意安徒生到他门下免费学习戏剧艺术。可是这位教员不久就发现他不仅长相不好看,表演的手势和动作也比较笨拙。看来这孩子是不适合当舞台演员的。真是毫无办法。
“造物主对你太不公平,”林德堡先生说,“你不适合上舞台演戏,这是不容置疑的了。”
就这样,这次努力又失败了。现在,他完全靠别人接济生活。有位好心人每月支援他一点儿钱。但这点钱勉强够他支付房租和勒紧腰带吃饭。当然,每天不可能吃上三顿饭,更不可能吃上三顿饱饭。早上喝杯咖啡吃块便宜的面包,午餐吃晚一点,喝杯麦片粥或一杯牛奶,晚餐往往什么也不吃,这是常有的事。
在困境中,安徒生的意志一点儿没有消沉。他穿戴还是那么利索。每天早晨,他把衣服刷得干干净净,蓝色外衣或裤子哪个地方的布面磨白了,他就仔细地用蓝墨水染上蓝色。衬衫或袜子哪个地方破了,他细心地用线补缀上。他处在长身体时期,个子又长高了,带来的那套外衣显得小了,没有办法换成大一点的衣服,他只好在走路和俯身时特别小心,不把衣服撑破了。
安徒生经过一番思考,决定争取到皇家剧院附属舞蹈学校去学舞蹈艺术。但怎样才能去成呢?他左思右想,突然想到:著名诗人古尔登堡不是就在哥本哈根吗?他住在城外新教堂附近,这是他在诗中多次歌颂过的地方。安徒生和他是同乡,而且认识他的兄弟——欧登塞的同名陆军上校。这位上校乐于助人,过去还曾帮过他的忙。
安徒生写了封信给诗人古尔登堡,讲了他的不幸遭遇,希望得到帮助。古尔登堡先生热情地接待了他。他很赞赏安徒生的才华和钻研劲头,把他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的稿费(有100多块钱)支援安徒生。作曲家韦斯和另外一些好心人也资助了他一小笔款子。西博尼家的两个女仆很同情他,要按季从她们的工资中拿出几块钱给他,虽然她们只付了一个季度,但仍然证明她们的善心。
捐款人中还有从未和安徒生谈过话的作曲家库劳先生。库劳出身贫苦,据说他小时候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为人跑腿,去买一瓶啤酒,摔了一跤,把酒瓶打破了,一只眼睛因此受伤失明。他深知做一个穷孩子的滋味,非常同情安徒生。
安徒生找了一间私人出租房间住下,那是哥本哈根最破烂的街道上的一家寡妇的住宅。这是一个苛刻而又机灵的主妇。一间房子每月要安徒生付16元钱,还说这是全市最便宜的了。而那不过是一间空的储藏室,没有窗户,不见阳光。但她许可他到休息室坐坐。他在休息室看到她死去的丈夫的遗像,眼泪从面颊上滚了下来。女房东利用他的天真善良,大敲他的竹杠。她每月要他预交房租,把他的钱全掌握在她手里。
古尔登堡从安徒生的信中发现他对丹麦语掌握得还不好,出现不少错误,答应帮助他提高丹麦语水平。他还给他讲拉丁文和德文。
古尔登堡先生推荐安徒生到舞蹈学校去学习。舞蹈家达伦热情地接待了他。达伦的妻子也是丹麦舞台上的著名艺术家,对安徒生也很亲切。达伦和妻子一起领安徒生进了舞蹈学校。
安徒生是舞蹈学校的学生了,这是多么叫他高兴的事啊!不过,舞蹈家达伦认为他只能当配角。这跟他的长相有关系。然而,他得到了一个好处:在某个晚上可以在剧场的后台露面,甚至可以坐在配角专席的最远的凳子上。这对他来说,如同踏进了他朝思暮想的剧院一样,虽然他还没有登上过舞台。
有一天晚上,舞蹈学校演出小歌剧《两个小萨瓦人》,安徒生在市场上的那一幕里,当了个群众演员。他是穿着来哥本哈根时穿的那件礼服、戴的那顶帽子上舞台的。这件礼服已经修补过,他的个子长了不少,礼服和背心都显得太小了。他只好勉强穿着,不敢挺直身子。他站在灯光较暗的地方,避开人们的视线,免得招来笑话。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登上舞台,不管怎么说,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不料有一位歌手故意使他难堪,开玩笑地对他说:
“你的长相太好了,让我把你介绍给丹麦观众吧!”
他不容安徒生分说,把他拉到了舞台上灯光前面。观众发出一片哄笑。眼泪刷地从他脸上淌了下来,他局促不安地几乎瘫倒,痛苦地离开了舞台。
过了不久,芭蕾舞剧《亚米达》开始排演。这出剧,由沙尔夫人演主角亚米达,达伦作她的搭档。舞剧中有7个特罗利(特罗利是斯堪的那维亚民间传说中的巨人、侏儒、魔法家、女妖等——笔者)。达伦安排安徒生演第7个特罗利——一个精灵。一张张海报向哥本哈根市民预告:1821年4月12日首演芭蕾舞剧《亚米达》。安徒生的名字第一次印在节目单上。他感到十分幸运,不断地盯着节目单看,夜间把它带在床上,在烛光下念着自己的名字,就像看见了一个不朽的光轮那样高兴。
“安徒生,你大概是演第八个,也就是最末一个特罗利吧?”一个小舞蹈演员故意问他。
“哪儿的话,”安徒生容光焕发地说,“演第七个,你不是看了节目单吗?!”
安徒生穿的是一件旧紧身衣。扮演阿穆拉的伙伴们的那些姑娘,在交头接耳议论他。
“安徒生,你穿的紧身衣背上裂了个口子。”一个女演员故意吓唬他。
安徒生下意识地往后瞧了一眼,另一个女演员用大头针在他另一侧的腰上戮了一下。
安徒生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又一个小演员从背后踩了他一脚。他明白了,这些全是恶作剧,故意叫他难堪。演员的道路不仅布满了玫瑰,而且也荆棘丛生啊!不过,这点儿艰苦,在他看来算不了什么。
这出舞剧演出很成功。观众报之以经久不息的掌声。安徒生觉得这里面也有他的一份,尽管是微乎其微的一份。心头有一种说不尽的幸福感。
安徒生在哥本哈根已经住了两年。别人捐助他的钱几乎用光了。他不好意思再找人资助他,也不想叫别人知道他的困境,于是搬到一位已故船长的遗孀家去住。只在那儿住宿和吃早点。白天一整天只吃一块面包,而且是悄悄地坐在皇家花园里的长凳上吃,免得被房东笑话。房东还以为他经常到朋友家赴宴呢。他偶尔几次也鼓起勇气进最下等的餐馆,在那儿买最便宜的菜吃。
元旦那天,剧院关门了,只有一个独眼的看门人坐在舞台进口处。舞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安徒生愉快地从看门人身边走过去,悄悄地来到布景和幕布之间,继而站在舞台的敞开部分。在这儿祈祷新的一年里在演出和担任角色方面取得更大成功。
来到哥本哈根第三个年头春天的一个早晨,安徒生第一次到弗雷德里克斯堡花园去玩。他静静地站在最大的一棵正在发芽的山毛榉下面。阳光点点滴滴从树叶间洒落下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清新的芳香,鸟儿在树上跳跃歌唱。在这迷人的景色下,安徒生不禁大声欢呼起来,还抱着这棵树吻了几下。
附近一个勤杂工看到了,感到很奇怪。
“你怎么啦?什么事情使你这么高兴?”那位勤杂工问他。
安徒生不好意思地赶紧跑开,沉思地回城里去。那个勤杂工还以为他神经有毛病呢。
在这期间,安徒生的嗓子好了,嗓音恢复了固有的圆润、洪亮。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十分高兴,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
1821年5月,安徒生拜望了皇家剧院的歌唱教师克拉森先生。克拉森在此之前就了解他,现在见他的嗓音依旧很好,认为他在合唱队唱歌会更好地发挥他在舞台上的潜力,他也想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一条通往舞台的新路。在克拉森的帮助下,他转到了皇家剧院的附属音乐学校学习。
安徒生参加了音乐学校的合唱队,时而扮演羊倌,时而扮演武士。他还被允许进入了乐池。剧场成了他的整个世界。他的拉丁语学习放松了,觉得没有拉丁语知识也能当演员。晚间的拉丁语课也常常不去听。古尔登堡非常生气,严厉责备他。
在音乐学校的日子也不好过。这里的同学对他很不友好。排练时粗暴地欺负他,挤他、绊他、拧他,还警告说,他要是到上头去告状,等待他的将是一顿狠揍。他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来对待他?是因为他唱歌的嗓音甜润洪亮,引起他们的嫉妒呢?还是因为他新来乍到好欺负,以他的痛苦为快乐呢?或者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呢?结果,在1822年他被皇家剧院附属音乐学校辞退了。舞蹈学校和音乐学校的大门都向他关闭了。
在这千难万阻面前,他是否向命运屈服了呢?是否一蹶不振了呢?是否放弃自己的生活目标,回心转意,到欧登塞去学裁缝手艺呢?不,他不是随意放弃生活目标和理想的人。住不起旅店,他晚间就到公园里的长凳上过夜,把剩下的一点点钱拿来买点干面包充饥。
现在又到了一个重要关头。他该从哪儿努力呢?他苦苦地思索着。
安徒生结识了大学图书馆馆员纽洛普,可以自由地进入书库借书读。他读了彼得·吴尔夫新译的莎士比亚的剧本,读了华特·司各特的历史小说。他又读丹麦文学史方面的著作。丹麦文学的核心人物爱伦士雷革在20年前还是一个毫不出众的年轻人,亲近他的人都骂他轻浮狂妄,因为他既不愿意当律师,又不想做商人。但他怀着复兴衰落的丹麦文学的雄心壮志,在文学上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现在已被公认为“丹麦文学的太阳”。他的榜样使安徒生很受鼓舞。
爱伦士雷革以他的诗歌《金角》掀开了丹麦文学的新的一页,随后他的悲剧作品一部接一部问世,赢得了极大的声誉。安徒生很喜欢他的作品。当他读到他的童话剧《阿拉丁和神灯》时,感受特别深刻。狡猾的巫师努勒丁施展全部手段,阴谋占有那盏神灯。但这盏神灯却被富于幻想、心地善良、朝气蓬勃的阿拉丁掌握了。这部剧本写于1805年,正是安徒生出生的那一年。这是巧合呢?还是意味着这一年诞生了一个新的阿拉丁?不管怎么说,自己这几年是像阿拉丁那样在作艰苦的寻求。我安徒生是在寻求什么样的一盏神灯呢?
现在,安徒生越来越迷恋起文学和文学创作来了。条条道路通罗马。通往舞台的道路被堵塞了,但写作的道路是谁也堵不死的。笔在自己手里,只要勤奋,只要肯于学习,自己有的是写作的素材。他开始写诗,表达他对戏剧的爱好。他把这些诗寄给文学界的一些权威人士。其中一首是献给他所崇拜的爱伦士雷革的,居然被赏识地接受了。但对安徒生来说,写诗不是目的,只是写悲剧的一种手段。莎士比亚的悲剧,爱伦士雷革的悲剧,都是用诗的形式写的。他决定尝试写悲剧。
安徒生用一个月的时间写了一出悲剧《林中礼拜堂》。拿着它去见诗人拉贝克的妻子——善良的卡玛·拉贝克夫人,并大声念给她听。她听了一会儿就叫他停下来。
“天哪,你怎么成段成段地抄爱伦士雷革和英格曼的作品呢?”
“是呀,那有什么关系呢?这些段落写得美极了!”
安徒生从小喜欢民间故事和民谣,而民间创作是人人可以利用的。拉贝克夫人告诉他抄袭作家的作品是不允许的,应该自己来创造。
有一天,安徒生去看一位公爵夫人。拉贝克夫人拿过来一束玫瑰花,对他说:
“你把这束玫瑰花捎给公爵夫人好吗?她看到是一位诗人给捎去的,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第一次听到别人称自己为诗人(尽管拉贝克夫人是半开玩笑说的),心里美滋滋的。“诗人!”多么美好的称呼啊!诗人是高出于演员的!诗人用诗的语言创作剧本,演员只是传达剧本。他一定要用诗的语言再写一出悲剧。
安徒生用14天时间又写了一出悲剧,题名为《维森堡大盗》。维森堡在欧登塞附近,那儿流传着不少绿林大盗的传说。有一个传说讲:某强盗头目化装成贵族少爷,爱上了一位少女,这位少女来到强盗窝里,发现那里满堆满堆的金银财宝。强盗们进来时,她悄悄地藏到床底下,偷偷地看见他们把一个女俘杀死,把她的戴着戒指的手指砍下来,这只手指滚到了她藏身的床边……安徒生就是利用这个传说,又作了许多补充,写成这出悲剧的。他打算把这出悲剧匿名交给皇家剧院上演。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他写的,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他准备到教堂行坚信礼期间在欧登塞遇见的拉乌拉小姐,她是那时惟一对他表示关怀和友好的人。她现在也在哥本哈根。他想在把剧本交给剧院之前,先听听她对剧本的意见。
善良美丽的拉乌拉小姐亲切地迎接他,听他朗诵了手稿第一幕。但她心里有事,叫他停下来,说道:
“亲爱的安徒生,情节太有趣了,你下次来一定把剧本全部念给我听。今天我姑妈等着我去拜访朋友。要不然,你把手稿留下,我自己来读,好吗?”
“不过,我的字写得不好,你读起来恐怕费劲吧。我想把剧本交给剧院上演,现在就担心别人一看这样潦草的字就不愿意读它。”
“看来,你还想找人誊写稿子,是吗?这样吧,你把稿子留下来,我出钱请人誊清,怎样?”
“那可太好了!……这个剧本不署我的名字,只让你一个人知道是我写的。”
“你是说,让我保密?我一定守口如瓶。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安徒生。”
过了不几天,皇家剧院经理处收到了一位匿名作者寄来的一部誊写工整的悲剧作品。6个星期以后,剧院把稿子退回给了作者,附了一封信。信里说,这部作品缺乏基本戏剧知识,不能上演。
安徒生本来对这部剧本寄予很大的希望。没想到被剧院断然拒绝,还写了那样不好的评语。这像一瓢冷水泼来,使他感到周身颤栗。他走的这条路真是荆棘丛生,太艰难了。但他不死心。阿拉丁在取得神灯之前,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在找到自己的那盏神灯之前,在艰苦寻求获得美好的结果之前,是决不退出生活舞台的。人家说自己好高骛远也好,说好出风头也罢,全都可以不去管它。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要继续写剧本。这次,他根据一个历史事件写了一出悲剧,题名为《阿芙索尔》。
他把这部剧本第一幕念给朋友们听,受到许多人的赞誉。年迈的尤尔根夫人甚至感动得热泪纵横。她的一位当牧师的朋友还表示要写一封推荐信,把这部剧本推荐给皇家剧院。安徒生又去拜访译莎士比亚剧本的翻译家彼得·吴尔夫。一进屋,安徒生开门见山就说:
“彼得·吴尔夫先生,您翻译过莎士比亚的作品,我非常敬佩您。我写了一个悲剧,可以读给您听吗?”
吴尔夫一家正在吃早饭,他亲切地说:
“别急,先坐下来一起吃早饭。吃过饭念给我听也不迟呀!”
“不,饭我不吃了,我急着听您的意见。”安徒生没有心思吃饭。
“你真是个急性子的人。好吧,请念吧!”
安徒生兴致勃勃地念起剧本来。一念完,站起来问道:
“您认为我会成功吗?”
“你才写完第一幕呀!你什么时候再来?我欢迎你。不会很快就全写完吧?”
“为什么不呢?”安徒生有点惊讶地说,“我马上接着写,两个星期就可以写好。……再见了!”
吴尔夫感到顶有意思,温厚地笑了笑,继续吃早饭,饭菜已经凉了。
安徒生完成剧本《阿芙索尔》之后,又写了一篇小说《帕尔纳托克墓地上的幽灵》,这是他平生写的第一篇小说。写的是猎人巴列的幽灵,夜间在农舍出现的故事。这故事是他小时候到邻村取牛奶时多次听到过的。他剔除迷信的成分,对一切离奇的事情作了合乎情理的解释。以他爷爷作为疯老婆子斯吉娜的模特儿。
以上作品都是安徒生写作的尝试。他把它们编成一个集子。叫什么集子为好呢?就叫《尝试集》吧。署名呢?署个笔名吧,什么笔名为好呢?他热爱威廉·莎士比亚和华特·司各特,写作时深受他们作品的鼓舞。笔名就叫“威廉·华特”吧。不,还得把自己的名字加进去,叫“威廉·克里斯蒂安·华特”吧。他认认真真地在“尝试集”几个字下面署上了这个笔名。他在前言里,用诗的形式讲了一个17岁的作者充满戏剧性的生平。
安徒生找到一个寡妇经营的一家小印刷所,想出版这部集子挣一点钱维持生活,但这个出版商说必须有一定数量的预订者才能付印。一时找不到订户,这部手稿就一直放在这家印刷所。若干年以后,在没有通知作者的情况下,这部集子原封不动地出版了。这部集子当时虽没有出版,但在8月份,《竖琴》报发表了《维森堡大盗》的第一幕,编辑部给了安徒生一笔小小的稿费。他正需要钱维持生活,这笔意外的收入虽然钱数很少,但一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阿芙索尔》送到皇家剧院经理处之后,经理处把它交给拉贝克来裁判它的文学价值,他是剧院经理处的艺术行家。他把这部剧本带回家阅读,看到封面上写着安徒生的名字,想起三年前这个年轻人曾求助于他而被他拒绝了。看来,这年轻人有一股子劲头。他读了第一页,不满意地皱起眉头:陈词滥调,词不达意。可是往下读下去,啊,人物性格勾勒得很鲜明。作为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年轻作者,居然写得这么好,真是难能可贵啊!这只有很有天赋的人才能做得到。这个剧本在皇家剧院上演是不成熟的。但这位年轻的作者却是很有培养前途的。他应该上学受教育,应该请国王发给他一笔公费。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呢?只有枢密官柯林能帮上这个忙。柯林是丹麦最著名的人物之一,又是皇家剧院导演和负责经济的经理。他非常善于团结最杰出、最优秀的人才。
1822年9月13日,安徒生被叫到皇家剧院经理处。拉贝克告诉他,皇家剧院不准备上演他写的悲剧《阿芙索尔》,剧本不成熟,韵律混乱,又缺乏舞台计划。安徒生感到很失望。
“别泄气,”拉贝克先生接着热情地说,“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作家的,我把你的情况详细地给柯林先生讲了。你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吧,他是枢密官,又是皇家剧院著名的导演之一。我相信,当他了解这个剧本是像你这样小小年纪,而且没有受过教育的孩子写出来的,他会感到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再说,柯林先生是乐于助人的。他一定会理解你,乐于帮助你。你等着看吧。”
安徒生没有等多久时间,命运之神就在扣他的门了。柯林先生接见了他。柯林先生的宅邸伫立在一条体面的街道上,过去曾是西班牙驻丹麦大使的夏季别墅,现在却是一幢显得很单薄的建筑物了,一个老式的木制阳台伸到门口,一棵大树的绿枝遮盖着院子的上空和山墙。
柯林先生是个很实在的人,他谈吐严肃,语言不多。他直截了当地说:
“以您现在的文化程度,怎么能写出供皇家剧院演出的剧本呢?!”
安徒生一听这有礼貌,然而冷冰冰的话,觉得事情没有指望了。柯林先生压根儿没有夸奖《阿芙索尔》一句。
柯林先生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道:
“不过,拉贝克教授说在您的悲剧里看出一些天才的火花。您应该接受系统的正规教育。我想问您,您想进拉丁学校学习吗?”
“太想了,那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事。但是我家穷,没钱进这个学校学习。”
“这样吧,”柯林先生还是那么平静地说,“我想想办法来帮助您,我马上把您的情况给国王谈谈,建议他批准每年给您一笔皇家公费,使您能支付您求学期间的生活费用。”
几天之后,柯林先生的奔波有了结果。国王弗雷德里克四世答应在若干年内每年给安徒生一笔一定数量的款项。通过柯林的关系,拉丁学校的董事们准许安徒生到斯拉格尔塞的初中免费受教育。
这对安徒生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上拉丁学校的梦想就要成为现实了。这将成为他成功道路上多么重要的一个阶段啊!过去所受的一切屈辱都成了过眼烟云,欺负过他的所有人们在他心目中已无影无踪了。眼前的情景有多美好啊!这个世界有多美好啊!安徒生内心充满了激动,充满了对在困境中向他伸出救援之手的人们的感激之情。
他特别感激柯林先生,再次去向他表示感谢时,柯林先生热情地说:
“你需要什么,就不客气地写信给我吧。请你常常告诉我你的情况怎样,好吗?”以后柯林先生一直是最关心和爱护他的人,并且长期给他以经济支援。安徒生以后在自传中写道:
“从这时起我在他心目中生了根,我的父亲和继父都不比也不会比他对我更好;谁都不会像他这样为我的幸运和我后来受到公众的欢迎而衷心地高兴;谁都不曾比他更热诚地分担我的忧虑。我可以自豪地说:他是丹麦最好的一个人,他对我的感情与他对自己的孩子的感情一样。他送了钱给我而又不在语言或表情方面使我感到难堪。在我的命运转折的时刻,我需要致谢的每个人,并不都是这种情况。他告诉我要考虑意想不到的幸运和穷困。柯林的话表现了父亲般的热心肠。严格地说来,我在每件事情上都应该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