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当我完成了十几万字的主体工程之后,发觉这篇前言真是十分难写。本来嘛,要说的都在书中了。毕加索的一生虽然只有一个粗略的轮廓,但我自己的体会与感觉却毫无遗漏地融进了字里行间。在揭示毕加索艺术实践和心路历程的同时,我力图描绘出当时社会、文化变革的种种景观,尤其是艺术和文学领域里的革命对人类信仰、观念以及生活方式的巨大影响。循着毕加索的生命轨迹,我们或许能领略近一个世纪的风云际会。对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世纪呵!
毕加索创造了那么伟大的艺术,可在许多人,包括中国读者的心目中,他只是一个传奇人物而已。人们津津乐道于他的艳闻逸事,却不去理解他光辉的作品、他的关于艺术和人生的精彩论语。在对待历史的态度上,我们常常是缘木求鱼,指手为月,因而陷入种种偏见和武断之中。
对于毕加索这么一个非凡的人物,国外早有各种评述和传记,尤其是他的那些情人们,几乎人手一册。这本书和它们比起来,有许多相同之处,因为都是写的同一个主角,但也有它独异的地方。其中三点,我想在此先说明一下,或许会有助于大家对本书的阅读。
第一,毕加索不是“色情狂”,而是工作狂,是艺术的伟大创造者。由于他的整个身心都扑在艺术的创造上,因而他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了固执、乖戾、寡薄的一面,这也是人之本性与常情,我们不应苛求毕加索。毕加索是一代伟人,但他绝不是一个完人,更不是神。
第二,毕加索是一位具有浓郁诗人气质的画家。他的诗和诗剧均达到了很高的水准,这一点连著名诗人、作家布列顿、艾吕雅、萨特都颔首承认。只是他的画名远远盖过了诗名,而诗毕竟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在反法西斯的斗争中,毕加索诗画并举,火力极猛,让希特勒佛朗哥之流都悚然而惊。
第三,毕加索的“中国情结”。这本书多处提到“中国”和“东方艺术”,绝非是一个中国作者的牵强附会。在毕加索近百年的艺术实践中,东方艺术始终是他革新和创造的参照系与发动机。他向往中国,他对中国艺术有过潜心的研究,而且获益匪浅,这从他长期临摹齐白石的作品和与张大千的交往中可以看得出来。希望读了本书的中国艺术家们能从中有所悟觉。
毕加索是在世纪之交的夹缝中崛起的巨人,当世纪末的灰暗情绪笼罩欧洲的时候,当战争的魔爪涂炭生灵的时候,毕加索以他天纵的才气、顽强的意志、坚定的信念,成为了人类良知与正义的象征。如果说,20世纪是毕加索那一代人的,那么,我们今天就都站在了这个世纪的边缘。我们将以怎样的姿态,迈进属于我们的21世纪呢?
读读《毕加索》,对于那些玩世不恭、随波逐流、庸碌无为的人们,也许是件刻不容缓的事情。
1
1881年10月25日黄昏,太阳还在安达卢西亚的群山间玩耍,她比往日去得要迟,淡淡的金黄色的光辉里蕴含着无限的依恋与期盼。而月亮也悄悄地从另一边爬上了天空,她明净的眉宇间给人以温暖的依托,露出浓郁的母性。西班牙马拉加市的马尔赛德广场却一如平常,聚集着成群的人们,其中包括散步的市民、叫卖的商贩,还有各种肤色的旅游者。人群里不时迸发的欢笑与地中海蓝色的涛声互相呼应,更增添了这里平和恬静的气氛。突然,一个中年人像一艘高速行驶的巨轮,勿勿劈开人浪。他急忙中带有慌乱的神情吸引了许多新鲜好奇的目光,人们猜测一定出什么事了,他们当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这时,一只雪白的鸽子从法国梧桐树上飞了下来,落在中年人的手臂上,它伸长脖子,嘎嘎直叫,似乎在大声宣告一个秘密。可人们并不懂得,这个普通的日子对于这个城市、这个国家乃至当代世界的意义。几十年后,毕加索产生的巨大影响使马拉加和西班牙人民骄傲不已时,那个美丽的黄昏已经成了非常遥远的传说。
中年人一眨眼就穿过了广场。他名叫萨尔瓦·鲁伊斯·布拉斯科,是一位富有经验的医生。他的嫂子临产,哥哥唐霍塞·鲁伊斯·布拉斯科却不知什么原因外出没归。他凭着印象到唐霍塞的各个朋友家去找,几乎寻遍了整座小城,也一无所获。
夜深了。萨尔瓦只好赶回哥哥家,他一进门,接生婆就哭丧着告诉他,是一个死胎。他大惊失色,奔到桌边,捧着那血糊糊的一团嘶哑地说:“不可能!”
幸亏萨尔瓦有经验,才把接生婆判断为死胎的毕加索从窒息的胎胞中解救出来。要知道,这是唐霍塞十一个兄弟姐妹所生的第一个男孩啊。
毕加索诞生于当天的23点1刻,是月亮和太阳都离地面最近的时候。
2
毕加索的母亲玛丽亚·毕加索·洛佩斯身材娇小,乌黑的眼睛闪动着,显示出女性特有的聪明伶俐。父亲唐霍塞则又高又瘦,一头红发像燃得不怎么旺的火焰,这与他易动感情而又异常缄默的性格十分相似。
唐霍塞排行老九,他颇有艺术修养,一心想当个出色的画家,因而两耳不闻窗外事,被称为“不中用的人”。抚养家中老小的重担,挑在四哥帕布洛一人的肩上。帕布洛是马拉加大教堂的牧师,他忠厚、慷慨,是家族中仅有的同意唐霍塞画画的人。唐霍塞也正是因为他的资助才得以成为马拉加的一个很不错的画家。
唐霍塞小有名气之后,他的姊妹为他物色对象。他见了那个姑娘,说很中意,却不表示结婚。一家人都替他着急,骂他是个怪物。他不愠不火,等大家急透了,怨够了,他突然决定结婚,可对象却不是那个姑娘,而是那个姑娘的表妹玛丽亚·毕加索·洛佩斯——她当初陪表姐来相亲,不料唐霍塞看中的却是她。
事情真不巧,他们还来不及大喜,就先遇上了大悲。帕布洛病逝了!这件事对唐霍塞的打击极大,以至于他把婚期推迟了两年。所以,当毕加索出世后,他怀着感激和补偿的心情,为孩子取名帕布洛。
四哥的死使唐霍塞再也悠闲不起来了,为生计所迫,他先到桑·泰尔莫美术工艺学校任职,后又担任市美术馆的馆长。
小帕布洛3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唐霍塞正在某杂货店里和朋友们聊天,马拉加突然发生了剧烈地震。他迅即跑回家,带领怀孕的妻子逃命。这次惊险的行动给了小帕布洛最早的记忆:
“我母亲头上扎了一条毛巾,我从未见过她这样打扮。父亲从衣架上抓起披肩,把我抱在怀里,用披肩裹好,只有脑袋露在外面。”
他们来到了画家德格兰的家里,因为这座房子隐蔽在希柏尔法洛山的岩石后面。洛佩斯牵动了胎气,在那里生下了帕布洛的第一个妹妹洛拉。洛拉是帕布洛习画初期最喜欢的模特儿,他给她画了不少素描。
帕布洛传承了母亲的外貌和性情,而父亲对画画的痴迷更是融进了他的血液。他开始学的第一句话“毕斯,毕斯”,就是在要一支“Lapix(铅笔)”。他只要有一支铅笔一张纸,就可以令人惊讶地坐上几个钟头,他画上许多螺形图案,对母亲说,它们是一种叫做“托鲁埃拉”的甜饼。他最喜欢和伙伴们一起到马尔赛德广场去玩,那里不仅有很多鸽子,还有大片的沙坑,帕布洛用树枝和手指在上面尽情挥舞,他的周围总是有不少人,他们已经称他为“画家”了。
帕布洛不像其他孩子,在学步车里学着走路,他是推着奥力贝特牌饼干箱离开摇篮的,但他不是为了好吃,而是爱看饼干箱上刻着的简单的几何形体。
帕布洛经常去唐霍塞工作的美术馆,那里他父亲有一间专门的画室。唐霍塞基本上沿袭欧洲学院派的路数,虽然功底尚厚,却循规蹈矩,缺乏想像力。他给儿子最深的印象是他的画中经常出现鸽子,几十年后,毕加索还记得“一幅描绘鸽子的大型油画,鸽笼的栖木上挤满鸽子……有千万只鸽子,我以为马尔赛德广场的鸽子都飞到了父亲的画布上”。
后来,毕加索的秘书沙巴泰在马拉加找到了这幅作品,但整个画面只有九只鸽子。这说明小帕布洛是多么喜欢鸽子,这种鸟儿伴随着毕加索的成长、成熟和成名,是他画品与人格的象征。
3
除了画画外,没有什么玩意儿能让帕布洛安静地坐着。他一溜烟就跑了,身手敏捷。唐霍塞现在就有点担心:这孩子读书只怕……
帕布洛并不是个闯祸的孩子。他好动,不喜欢呆在一个地方;他又好静,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或者在马尔赛德广场和鸽子一起戏耍,或者呆呆地望着民族英雄多利约斯将军的纪念雕像。更多的时候,他来到海滨,平原与大海相接的优美曲线让他如痴如醉,而地中海彼岸隐约可见的阿特拉斯山顶的积雪,闪烁着白色的神秘的诱惑,则使他如梦如幻。他从小就热爱大海,他对人生和艺术的理解,首先就是在海边开始的。
谈到西班牙文化,人们都会想起斗牛。西班牙也和中国一样,看重生养男孩,但中国是为了传宗接代,而西班牙则是希望他们长大后能在斗牛场上好好表演。
斗牛是人的力量与残暴势力和盲目本性的交锋,凭借勇敢和技巧的胜利者成为大家敬慕的英雄。
帕布洛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去看斗牛,他好像天生就爱好斗牛,只要父亲稍加点拨,便能尽情领略其中的妙处。他曾经做过一个梦:身着鲜艳的服饰,在斗牛场上龙腾虎跃,终于把疯狂的牛狠狠地摁倒在地,人们欢呼着将他高高抛起。
帕布洛当然没有成为职业斗牛士,但斗牛的精神和牛的野性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里。8岁那年,帕布洛动手画的第一幅油画就是《马背上的斗牛士》,清晰明快的画面让人根本看不出,这是出自于一个毛孩子之手。
第二年,帕布洛又画了一幅斗牛场图,斗牛场上还飞舞着一群鸽子。线条协调,笔法老到。唐霍塞看了,称赞儿子“临摹”得不错。他想不到这会是小帕布洛自己的创作,而根本不是临摹了某大师的。毕加索后来回忆说:“这确实不是一幅儿童画。奇怪,我从来没画过一幅儿童画。”
4
1887年,唐霍塞又添了一个女儿,经济变得更加拮据,家里也拥挤不堪。他只好离开家乡,于1891年9月携妻带子乘船前往伊比利亚半岛的另一端拉科鲁那,在加尔德美术学院担任教师。
唐霍塞的担心真的被应验了。帕布洛的成绩不好,尤其是算术。这里人生地疏,没有靠山,恐怕会影响他的前途。
帕布洛一直不爱上学,老师要他写出四五个数字,他都办不到。他对数字的概念完全是从绘画角度考虑的。譬如,他认为,鸽子的眼睛圆得像个“0”;高个子的两只眼睛用“8”表示,矮个子的眼睛则以“7”画成;“7”字中间加上一划,能用作眉毛和鼻子的线条,等等。
唐霍塞在艺术上因循守旧,教育儿子却颇为开明。也许是帕布洛在达古阿达工艺学校时,绘画水平提高得很快,给了他一点点安慰和信心。唐霍塞忙于教学,把与马拉加亲人联系的任务交给了儿子。帕布洛讨厌写信,就用了一种别开生面的办法,不定期寄出自己编辑、插图的画报,图文并茂,还有刊头。有一张画报上男人女人挤在一块,雨伞和裙子飞舞不止,空白处写道:“狂风骤起,不将拉科鲁那刮上云天决不罢休。”有一天,他在街上看到几个手持刀子的小家伙打群架,回来就画了一幅“顽童造反”。在某种程度上,画画就是帕布洛的日记方式,这种方式差不多贯通了毕加索的一生。
某日傍晚,天晴气朗,唐霍塞的情绪非常舒畅,他要儿子画一只鸽子给他看,自己则出去到林阴道上散步。他悠闲自若,不时地弯腰嗅嗅蔓萝茶的芳香,或者弹出几个响指。不久,他重又站在儿子的画板前,只见一只鸽子惟妙惟肖,就仿佛马尔赛德广场中的一只。他不禁兴奋异常,立即把自己的调色板、画笔和颜料统统交给了帕布洛。他从此再也没有拿过画笔,他把所有的期待,对自己的和对儿子的,都一并堆砌在小小的儿子身上。
帕布洛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反正是沉浸在画画的快乐里,天天不是临摹就是素描。他非常勤奋,妹妹洛拉调侃他说:“我们家可以开一个‘帕布洛画店’了。”
5
1895年,对于帕布洛一家人来说,是非同寻常的一年。
首先是帕布洛的小妹妹孔瑟达死于白喉症。那是1月7日,帕布洛亲眼看见她在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金色的卷发瞬间失去了光泽,那一糅杂着恐惧与依恋的惨白面容深深震撼了帕布洛。
父亲的老朋友科斯塔尔医生竭尽了全力,孔瑟达的病情却日益严重。他们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圣诞节那天,孔瑟达也分到了一份礼物。他们尽量不让她有垂危的感觉。帕布洛被屋里的乖张气氛弄得心烦意乱,于是,他与上帝订了一个可笑可怕可惊可叹的契约——如果上帝能拯救孔瑟达,他愿意把自己的天赋全部献给上帝,今生与画绝缘。
那几天,帕布洛的心里充满了矛盾,他渴望妹妹能活下来,又不想失去自己的天赋。他不断地权衡,最后决定,倘若两者必择其一,他还是要妹妹,她太可爱了。
孔瑟达死后,帕布洛暗地里认为,正是他的矛盾心理促使上帝夺走了妹妹的生命,他为此内疚万分。走出昏沉的屋子,帕布洛对着阴郁的天空发出了悲哀而坚定的誓言:“为了报复命运的冷酷,我必须用尽我的天赋,成为一名画家,我再也没有什么退路了!”
这年夏天,帕布洛全家一起回马拉加度假。唐霍塞特意绕道首都马德里,为的是让儿子能在普拉多博物馆看到委拉斯开兹、祖尔巴朗和戈雅的作品,他们以绚丽的色彩、隽永的格调和深刻的思想形成了西班牙艺术的伟大传统。个头不高的帕布洛在委拉斯开兹的名画《宫娥》前默默站立了许久。
9月,帕布洛结束了在故乡的假期。他乘船沿着西班牙的东海岸,途经阿尔梅里亚、卡塔黑那、阿里坎特、巴伦西亚、卡斯特利隆、塔那哥纳等地,前往巴塞罗那,父亲在那里安排好了他的学业。他愈是增长了见识,就愈益怀着雄壮的信心和美好的憧憬。他把随身带着的一瓶颜料倒进海里,高声喊道:
“大海,作个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