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儒勒·凡尔纳坐在火车里好奇地向车窗外张望;车窗外,法国中部平原沃野、葱绿茂密丛林、清澈的河水,一一闪过。前面就是他久已向往、又陌生的法国首都。同时,他心里忐忑不安,巴黎将怎样接待他呢?
当儒勒·凡尔纳风华正茂的时候,恰好与法兰西历史上伟大的1848年革命,即世界上第一次无产阶级起义和欧洲各族人民革命时代相吻合。当年轻的儒勒陶醉在雨果的华美诗章和大仲马的绚丽多彩小说,并在二人之间彷徨不已的时候,或浸沉于异国他乡的幻想的时候,革命在孕育成熟。但这位来自南特的幻想家,对于法国革命既不熟悉也不理解。
青年儒勒是在维多岛这个狭小天地和保守的外省城市南特的环境中培养出来的。同时,他是古老王朝正统主义者皮埃尔·凡尔纳先生的儿子,也有着昔日辉煌的富绅血统。这一点不应忘却。
对于1789年震撼世界的法兰西大革命,他所知甚微。他的家庭教师和学校教师,对于1789年革命缄口不言,各科教科书均未写入此项内容,而在他的家庭,又只言片语难得提及。1830年南特城爆发关于推翻查理十世、扶路易·菲力普登上王座的战斗的时候,儒勒才两岁,他怎么理解这种斗争呢?在儒勒看来,法国除了王朝更迭之外,似乎什么变化也没发生。可是年轻的儒勒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19世纪中期,法国国内的社会变革急剧,1848年革命在即,社会各种势力正在集聚力量,社会矛盾激化,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1848年革命前夕,包括资产阶级在内的法国民众,特别是青年一代对法兰西王朝的不满情绪,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而儒勒·凡尔纳生活在父令必行有禁必止、家训甚严的古板家庭中,处于法律学教条和罗马天主教教义的双重压力下,没有个人自由可言。为挣脱这样的双重桎梏,耗去了他的许多精力,在他的思想深处,越来越倾向于个人自由,有一种无政府主义色彩。这一点,在他前期作品和后期作品都可以得到印证。
谁都知道,儒勒·凡尔纳的早期创作思想和风格,是在笛福、库柏、阿拉戈①、爱伦·坡②、霍夫曼③、雨果、大仲马的交互影响下逐步形成的。
①雅克·阿拉戈,一个盲人旅行家,著有《一个盲人的回忆录》。
②爱伦·坡(1809-1849)美国浪漫主义作家。
③霍夫曼(1776-1822)德国浪漫主义作家。
当年反压迫、争自由的小说,在法国十分盛行。美国作家库柏的早期作品《间谍》及其代表作《皮裹腿的故事》(包括五本长篇小说):《拓荒者》、《探路者》、《最后一个莫希干人》《草原》、《杀鹿的人》)。五本长篇小说通过一个主人公串联起来,描写早期美国土著居民的世俗生活以及他们勇敢无畏精神和纯朴正直品德。主人公纳第·奔波正是这种精神和品德的化身。作者通过作品反映他对北美殖民主义统治的抗议和无限同情受压迫的印第安人。库柏擅长于描写北美洲原始自然界的纯真美;对山川河流的描写与惊险场面的描写互相穿插,尤显别具一格。由于他的作品在法国文学界有较大的影响,形成一个所谓“库柏流派”。
哈布里埃利·菲利①,可称为“库柏派”另一奇人。他擅长于自然景物描写,他把探险者置于未开发的原始大自然广袤的背景下,给我们展示一幅幅绚丽多彩画卷。和库柏的作品一样,这一套小说也由一个主人公,印第安人科斯达里贯穿始终。但与库柏笔下的理想化了的人物不同,菲利小说主人公忠诚、果敢、机智,还有点迷信。他不是简单的反对白人,而是反对西班牙国王的专制殖民制度,争取民族解放。小说更贴近墨西哥当时的生活,因此具有感染力。当一个神学院大学生高呼“独立万岁”口号参加起义队伍的时候,能不在像儒勒这样年轻人的心中引起共鸣么?
①哈布里埃利·菲利,本名路易·德贝勒玛。他青年在墨西哥经商,善杂记。回到巴黎后,以多年杂记为基础,写了一整套探险小说。
年轻儒勒心目中的偶像雨果的长篇小说《彪·热尔盖》,也是描写当时法国殖民地圣多明哥黑人起义的故事。小说主人公是起义首领彪·热尔盖,他是勇敢、宽宏和正直的体现者,也是反对奴隶制的化身。此外,还有大仲马、乔治·桑①、梅里美②的作品也贯穿着争取自由的精神。
①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作家,浪漫主义的代表。
②梅里美(1803-1870)法国浪漫主义作家。
不过,巴黎,这个革命暴风雨前夕的巴黎,给儒勒这位首次晋京“朝圣”的外省青年的第一个印象是气势恢宏、雍容华贵,千年古都似乎沉醉于昔日的辉煌岁月,并未显示出暴风雨前的骚动迹象。
儒勒·凡尔纳此次进京,一要听完法律各科课程,二必须通过初试。故此,巴黎此行没有足够时间参观名胜古迹和浏览市容。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塔形的尖顶、高低不一、栉比鳞次的房屋、带有各图案花纹的栅栏……朦胧的、不连贯的印象。
年轻的幻想家严守家训、父令必从不敢越雷池一步,来巴黎住父亲的姐姐家,尽管他十分不愿意。儒勒的姑姑是一位古板的旧式老太太,住在古老的宅邸里。儒勒致父母的信中说,“这幢住宅里,是没有空气也没有声音的枯井,简直没办法住人。”他每天早早起床,急忙吃过早点,便匆匆赶到塞纳河左岸拉丁区,一直很晚很晚才回到下榻处。
在夜朦胧、月朦胧的寅夜里,古老的唐贝大厦这个庞然大物从雾霭中突然出现在迟归的夜行人眼前,不由使他置身于历史河流之中;如同在回到三百年以前……
儒勒·凡尔纳告别巴黎前,在皇家广场流连忘返。他正在瞻仰他心中的“圣人”雨果的宅邸。
沉睡的四壁、紧闭的百叶窗、广场悄然无声的古老住宅……这儿是巴黎
古都的心脏,在这里曾住过许多名人骚士,如黎胥留、高乃依等等。在儒勒看来,这个既往的朝代,依旧那么生机勃勃,那么声威煊赫,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王朝已临末日……①
①见安德列耶夫《儒勒·凡尔纳的三种生活》,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
整个夏天,儒勒是在普罗万省他姑姑的身边度过的,也是他顺利通过初试后的休假期。秋天,他必须勤奋攻读,准备迎接冬季大考。1848年2月(一说是7月),又顺利通过第二次考试。
1848年2月,不断有消息传到南特城。据说首都大街上筑起街垒,国王路易·菲力普②出逃英国,由一位叫拉马丁③的人组成的临时政府接管了政权。
②路易·菲力普(1773—1850)法国国王,1830—1848年亲政。
③拉马丁(1790—1869)法国诗人、历史学家和政治家。
法国宣布为共和国。
像当时的所有热血青年一样,由于他们不满王朝专制制度,积极注意事态发展。他阅读巴黎的报纸,倾听巴黎来客的讲述,并上街发传单,积极拥护共和国。儒勒的共和思想也许从这时开始,经多年孕育之后,终于在1888年,他本人以共和党的身份被选为亚眠市议会的议员。
1848年11月10日傍晚,儒勒·凡尔纳和他的同窗好友艾德华·博纳米,同车离开南特。马车驶离格拉斯广场,儒勒最后回眸望一望广场喷泉,还有象征南特城的大理石塑像以及象征注入卢瓦河的13条支流的13座铜像……次日清晨到达图尔,刚刚赶上开往巴黎的第一班火车。他们再次去巴黎,继续完成法律学学业。
1848年11月12日,共和国临时政府准备在协和广场宣布新宪法。路易·拿破仑担任第二共和国总统。庆典极为隆重。
儒勒·凡尔纳和艾德华·博纳米二人到达巴黎已是11月12日夜晚。协和广场业已燃尽了最后一批燃火,凛冽的寒风撕扯湿漉漉的旗帜,又粘又湿的大片雪花,飘洒不停。广场周围的大街小巷塞满乌鸦鸦一片片的士兵列队,又冷又湿偎缩着身子的市民的……这一切在他们头脑中留下一种好像庄严殡葬之后的苍凉惨淡印象。
年轻的儒勒到达巴黎之后,匆匆阅读有关大革命的报刊,了解整个革命进程,因为在南特只能了解零碎的事实真相。
1848年2月22日,愤怒的巴黎市民涌向街头,傍晚,工人区自发地筑起街垒。2月23日,圣安东区,皇家士兵的排枪宣告了法国君主制度的覆灭。
国王仓皇出逃英国,民众拥进王宫,工人们抢坐皇位宝座。有人在宝座写上:“巴黎民众向全欧洲宣布:自由、平等、博爱。1848年2月24日。”
自由、平等、博爱!在儒勒·凡尔纳看来,这几个词具有神奇力量!
但是,巴黎人民起义推翻封建王朝,为什么起义人民又遭到共和国临时政府的残酷镇压呢?这中间又有什么联系呢?年轻的儒勒并不明白。当协和广场火炬通明,燃火升起的时候,共和国资产阶级巨子们弹冠相庆的时候,巴黎平民百姓怎能忘记流洒在巴黎街头的鲜血呢?还有那横尸通衢的难友!
19世纪40年代,许多类似儒勒·凡尔纳这样年轻天真的自由主义者,原以为他们的理想能在1848年实现,但血淋淋的事实,使他们理想破灭了。一个新的共和国诞生了,可是诞生在巴黎平民百姓的血泊之中。年轻的儒勒知道了这一切,但他无法理解。革命、共和、自由、平等、博爱,这些振奋人心的词汇,在他看来,既包罗万象又空泛无物,混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