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越来越感到自己的住房太窄,无法在工作室里放开手脚绘制巨幅画图。他早就同吉基结清账目,用现金和绘画作品偿还了因购买朱里亚大街上的住房而向这位银行家借的债。他在银行里有自己的户头,即使教廷司库不按期支付报酬,他也能照开助手们的工资。最近,教皇利奥的弟弟枢机主教朱里奥向他订购一幅重要作品,最终使他拿定主意要买一幢新的住房。朱里奥所订的这幅画是打算送给法国拿博纳教区的一座大教堂的。法国政府为了密切同罗马教廷的关系,把这个教区划给了朱里奥枢机主教。而朱里奥不仅喜欢这个美丽的地方,特别是它凉爽的秋天和并不炎热的夏天,还想以赠送拉斐尔大师作品的方式,取得当地教民的好感,提高自己的声望。
朱里奥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他担心拉斐尔接受的订货太多,又求了另一位大师皮奥姆波。皮奥姆波原来同拉斐尔关系极好,后来却与之疏远,更为接近米开朗琪罗。
朱里奥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拉斐尔不仅不善于拒绝订画者的请求,他所担负和承揽的工作也实在太多了:梵蒂冈内殿的壁画,圣彼得大教堂的重建,吉基别墅的壁画,罗马城内外的文物保护……
拉斐尔与朱里奥商定,用《马太福音》中的一个故事来作为后者所订画图的题材:基督显示奇迹,驱走了附在一孩子身上的魔鬼,从而治好了他的癫痫病。拉斐尔之所以作这样的选择,不仅因为朱里奥枢机主教将把此图送给法国教堂作圣堂画,还由于画面上天与地,神与人、美与丑的多重对比将会产生非常美的效果。朱里奥虽说不擅绘画,但却精通艺术原理。他答应给予画家充分的创作自由,绝不作任何干涉和限制。
不过,他还是提议将这幅画命名为《基督显圣容》。拉斐尔一口就答应了。
朱里奥趁拉斐尔高兴,当即递过纸去,叫大师把他的构思画出来。
拉斐尔提起炭笔,几下就勾出了两部分:信徒们所在的山景和患有癫痫病的小男孩,以及一组女人。这些女人中有一个显得特别可爱,或许就是玛格丽特吧?
这是充满创作灵感和激情的美好时刻!朱里奥知道,等到明天,这一激情或许就会消退。因此,他应当设法让拉斐尔把自己的构想用线条和色彩固定下来。否则,他就会把这速写草图交给他的某个学徒,让他们去画……
可是在拉斐尔现在的家庭画室里,却无法站在必要的距离外作画。
锅瓢碗盏的声音会不时从厨房传过来,诱人的食品香味也会分散绘画的注意力。这房子不仅太窄太小,还被大街上的喧嚣之声扰得很不安宁,一清早就响起叽叽嘎嘎的马车声……若是能找到一个安静的住所,每天去梵蒂冈之前安心地画上一两个小时,那该多好!
朱里奥似乎看出了拉斐尔的心思,说道:“我知道波尔戈街区有座不太大的府邸想换主人。我想,大师,正是您该搬出朱里亚大街的好时候。”
此话意味深长。包括朱里奥枢机主教在内的美第奇家族成员不仅仇视前任教皇朱里,还仇视与这位教皇有关的一切。
波尔戈是梵蒂冈新开辟的一个豪华住宅区,现在还未改造完毕。越来越多的外国使臣把自己的府邸安置在这里,高级僧侣和外地财阀在这互相竞争,看谁的府邸更漂亮。这一街区位于罗马市中心,闹中有静,离梵蒂冈只有几步之遥。枢机主教的建议真富有诱惑力,拉斐尔这回也没有说“不”字。
正待出售的那幢楼房坐落在圣克列门特广场的北面,光有钱还不能买下它,因为住在附近的达官贵人有权选择自己的邻居。整个广场连同塞浦路斯女王的行宫、忏悔神父的府邸以及前佛罗伦萨共和国首脑索杰尔尼的公馆一起,似乎形成了整个意大利的缩影。枢机主教中的首富卡斯杰里曾在自己的葡萄园中接见博尔贾家族出身的教皇亚历山大,朱里教皇的侄子乌尔比诺公爵曾在拉维纳大街上杀死其邻居阿里道吉枢机主教。
长期免税等优惠条件增强了拉斐尔买下这幢楼的愿望。他终于在10月中旬同房主签订了契约。
拉斐尔在迁入新居时不声不响,尽量不去惊动任何人。他在这里辟出了一间理想的画室:它宽大明亮,空间也高,再大的画架也放得下。
他在助手们的帮助下在新居里陈列了许多有趣的古代艺术品:大理石躯干像,形状奇特并带有彩绘的双耳罐,还有一些古铜器和钱币。他只在墙上挂了几张自己绘的草图,一小幅才画的圣母像,以及他少年时代的自画像。遗憾的是,他的许多得意之作早已成为别人的私有财产,连他本人也难得一见了。
毕比印纳在奉命出使法国之前即已得知拉斐尔购置新居的意图。他认为拉斐尔已决定同少年时代的浪荡生活彻底决裂;待新居安排停当之后,一定会同玛利亚到祭台前去举行婚礼。他是根据拉斐尔意味深长的笑容以及对于未来幸福的暗示作这种猜测的。
拉斐尔发现,从搬家前的几天开始,玛格丽特的心情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朱里亚大街是一个充满谣言的社会。每天傍晚,守门人、仆人和形形色色的小贩就聚在一起造主人的谣,打听他们的隐私,讲述种种真真假假的故事。在这条街上,玛格丽特是真正的外人,既不是罗马平民女子,也不是艺妓和贵妇人。作为本街区最漂亮的姑娘,人们只是偶尔见她出现在二楼的阳台上。家里很少来客,主人也总是回来得很晚。
现在总算搬家了。玛格丽特是否惋惜过去的岁月呢?她一年四季都独守朱里亚大街边的小楼,独守这座空房。当即非她丈夫、甚至连他情人都很难说的主人外出时,她在家里干什么呢?他回来时经常筋疲力尽,只想休息。当然,这幢房子从来不是囚禁她的牢笼,她随时都可以离开。可是她宁肯守着它,守着这幢房子,宁肯无尽无了地等待疲乏地归来的拉斐尔。尽管拉斐尔出门做客时从不带她去;尽管她如果回到父亲那里去会得到可怜老人的谅解,有可能嫁一个诚实、善良的小面包师,甚至还可能成为某个政府官员或职员的体面太太;尽管她非常清楚,拉斐尔永远不会正式娶她为妻。
她不可怜自己,她可怜的是拉斐尔。他虽然是个男子汉,饮食却像个麻雀一样。他这是为什么呢?有人说他是为了保持优美的身材,或许只有玛格丽特知道,他是太累了,或许还有什么病。
前来祝贺乔迁之喜的第一个客人是吉基,他还提前叫人送来了礼物。由于拉斐尔的仆人都认识他,尽管主人不在家,还是让他进了屋。
玛格丽特请他在新布置好的客厅里坐下,为他倒了半杯葡萄酒。
不待玛格丽特坐下,吉基就对她说:
“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玛格丽特。我的银行里已有两千金币记在你名下。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它们都属于你。在这之前我无权把这一情况告诉你。而你现在已经迁入新居,你应当知道自己的经济情况,这样你会感到轻松一些。两千金币不能算少,放在我那里还会增值。”
他专注地打量着她。他此时的神情就如同罗马神话中丑陋的牧神法俄诺斯,眼里喷着欲火。
玛格丽特非常清楚,伊姆别利娅去世之后,吉基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同任何女人保持固定的情爱关系,可现在却对她现出色迷迷的表情。
若是他对她动手动脚,她该怎么办呢?他甚至可能会对她说:“离开拉斐尔的小楼到我那儿去吧,我会送你一座宫殿!”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玛格丽特像是中了他的魔法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头脑里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她似乎猛然惊醒过来,又给他倒了半杯酒,然后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
玛格丽特看到,拉斐尔正向家门走来。此时,她突然听到吉基说:
“如果你需要什么,只管对我说,玛格丽特……”
她装作没有听见,下楼去接拉斐尔。将他迎到盥洗间里,给他倒上香喷喷的洗脸水,递上软绵绵的毛巾。接着,又给他换上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
宽敞的客厅里,餐桌上已摆好四副餐具。吉基坐在拉斐尔的右手边,小朱利奥则同玛格丽特坐在一起。
按照罗马城的规矩,祝贺乔迁的酒菜是由客人送来的。吉基站起身来,亲自用古希腊的彩绘双耳罐给主人斟酒。
晚餐过程中,吉基无意中发现了墙上的一幅素描,很奇怪刚才怎么没有看见。这是拉斐尔用粉笔给伊姆别利娅画的一幅速写像。伊姆别利娅跪在地上,可她肩臂的摆动显现出动感与活力。她长得真美,无论是和神仙还是和凡人比较。
刚吃完饭,就有人来找吉基。他在告别时,极力搜寻与此情此景相切合的祝词。该祝贺拉斐尔和玛格丽特什么呢?祝贺他们幸福吗?愿上帝保佑他们多子多孙、白头偕老吗?祝贺天使般的大师、他女王样的情妇以及那稚气十足的小机灵鬼画家事事如意吗?
一切都在结束;一切都在开始。岂不正因为如此,吉基才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