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的首席御医萨尔法蒂得知拉斐尔有病,先派了一个助手去诊治。此人是外科医生,他认为当务之急是要控制拉斐尔的发烧症状,把他的体温降下来;而降温的最佳办法,则是放血。
放血时,拉斐尔几乎不觉得痛,然而流出来的血,医生企图用来安慰他的粗俗言词,却使他感到恶心。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于是闭上眼睛,以便离开这忙碌而污浊的尘世,进入透明的幻觉世界。直到医生给他包扎好伤口,而玛格丽特给他稍微放松一下绷带时,他才又清醒过来。公证人是昨天还是今天来给他写遗嘱的呢?本波、毕比印纳,他们二人谁首先提出应当为他安排后事呢?是谁把公证人及其助手请到这里来的呢?
此时,他的脑海里突然飘进尼德兰作家伊拉斯谟的一句话:“公证人是企图将进入虚无者拉回尘世的笨蛋。”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已经变得非常渺小,微不足道,无论是他的房屋和银行的存款,还是尘世的幸福和金银珠宝。
他又陷入了昏迷状态。当药物使他在某一刻感到好受些时,他看到公证人正在削鹅毛笔,而两位助手则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准备记录并办理有关手续。
“请口述您的最后意愿,拉斐尔先生。”
垂死者屋里的例行手续开始了。神父需要一张铺着白桌布的桌子,还有蜡烛、十字架和福音书;医生需要的是熊熊燃烧的木炭和干净的绷带;公证人需要的则是墨水,舒适的靠椅,窗前的位置和上等葡萄酒—
—因为他不时要用美酒来润润嗓子。
波尔戈街区的住房,乌尔比诺老家的一小块庄园,吉基、斯特罗齐和帕拉维奇尼三家银行里的存款,还有古董和绘画……
为拉斐尔写遗嘱的时候变成了已经临近的无比强大的死亡所主演的一出戏。难道说,在拉斐尔一生中多多少少起过作用的人都会出场吗?
不过,玛格丽特明白,这出戏中没有她的位置,尽管她或许是拉斐尔一生中最亲最爱最重要的人。她从正在熬鸡汤的厨房里走出来。照她老家的规矩,得用肥鸡盖着用文火熬几个小时,最后才能熬成味道鲜美、富于营养的浓汤。她给拉斐尔就汤吃的面包也是在这厨房里现烤的,不是从她父亲那儿拿来。玛格丽特现在身穿蓝中带紫的连衣裙,因为拉斐尔特别喜欢这种略带龙胆草色调的颜色。
公证人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职业性语调先以拉斐尔的名义口述了几句套话:
“我精神健康,头脑清楚,没有受到任何人和任何情况的压力,只遵从上帝不可知的旨意,现在宣布我最后的意愿……”
拉斐尔脸上露出笑容。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公证人拿起鹅毛笔,感到大惑不解:拉斐尔在笑什么呢?
此时,拉斐尔的头脑里浮现出他第一次带着玛格丽特去找公证人时的情景,那是为办理朱里亚大街上房子的手续:房子的一半归拉斐尔,另一半归玛格丽特。当拉斐尔将那房子卖掉,买得波尔戈街区的这幢小楼时,他又同她去办理了同样的公证手续。当时,他第一眼就注意到,短短几年时间,公证人就老了许多,脸上长满了大胡子。照流行的迷信观念,公证人是不能刮胡子的,因而显得像是个山精野怪。不过,公证人的声音依然很洪亮,动作依然充满自信。他很可能是一个头脑清醒而又会关心人、体贴人的家长,完全能够活到100岁。有趣的是,公证人临死之前会向录事口述自己的最后意愿吗?他还会照罗马大法官的腔调遣词用句吗?拉斐尔清楚地记得,当时,当他们第二次去找公证人时,玛格丽特外面罩着蓝色披风,里面穿的是深色连衣裙。当公证人的助手们看到她时,眼睛就像要喷出火来一样。玛格丽特实在太漂亮了,不仅当时,现在也是……
现在正在为他记录遗嘱的录事,当时也在公证人的办公室里吗?
他只不过是个画家,没有显赫的爵位和官职,也没有令人艳羡的遗产,这些人何苦这么紧张,这么忙乱呢?当轮到吉基口述自己的遗愿,安排自己的万贯家财时,真不知会引起多大轰动哩。
公证人提醒拉斐尔,在遗嘱中别忘了那些在他的一生中对他做过好事的人。可是此刻拉斐尔烧得如一团火一样,无法集中自己的心思。他过去为什么没有好好看一下这个魔怪似的公证人呢?那时,此人脸上的络腮胡子比现在少,但却比现在黑,鼻子也没有现在红……他的回忆慢慢变成了他想像中的画图。
突然,他又听明白了公证人的声音:
“拉斐尔先生,按照自然法,你对玛格丽特·柳蒂不承担任何责任。
可是,阁下既然因受异性相吸的作用而将房子的一半给了她,您也就无权把它收回来,即使您认为自己当时是受到违反理智的男性激情的支配。”
公证人就是这样理解拉斐尔同玛格丽特的关系。他对自己言词得当感到非常满意,甚至有几分沾沾自喜。因为如何保障拉斐尔情妇将来生活的问题非常微妙,而拉斐尔又是两代教皇所器重的大师。
“尊敬的公证人先生,”拉斐尔说,“这房子的一半属于玛格丽特·柳蒂,吉基银行里存的4000金币也属于她。如果您认为合适,这便是我自然责任的第一点。”
公证人无权为立遗嘱者提供任何建议和意见。可是,当他在寻找恰当的词句来回答拉斐尔时,脸上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既然如此,您当初为何不娶她为妻呢?”
当然,拉斐尔完全可能会这样回答:这是因为他不愿欺骗好朋友毕比印纳。
拉斐尔虽说没有同玛格丽特结婚,但他在临死之前也没有同玛格丽特草草结合。他在最后的时刻也不愿欺骗毕比印纳,不愿违背对他许下的诺言。
拉斐尔几乎忘记了他最大的财产。玛格丽特可以得到他的哪些作品呢?家里只剩下几幅画,并且大都没有画完。画完一半的《金莺圣母》是快要完成的《向马利亚报喜》的最后几幅草图之一,玛格丽特别喜欢。
得赶快口述遗嘱,因为他又感到太阳穴跳得很厉害。
对几个助手也得有所考虑。小朱利奥、本尼,还有所多玛。他们当中,朱利奥最年轻。不过,他最喜欢的或许是本尼。“你把《基督显圣容》画完吧!”在遗嘱中能写这样的话吗?拉斐尔去世之后,这些助手和学生就将各奔东西了吗?
还有他在乌尔比诺的舅舅,年迈的舅舅,他承受得了侄儿的死讯吗?
余下的细密画、自画像,以及所有的草图,他收藏的艺术品,都得送到乌尔比诺去。
本当给阿方索·德斯杰公爵一幅圣母像,可是命中注定不能给他,至今没有画完。尽管拉斐尔不希望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让这位费拉拉的公爵在他的坟上叫骂:“他还欠我的一幅画!”
上帝保佑,还有谁呢?本波,毕比印纳……
“最后,我想对玛利亚·毕比印纳小姐说几句。我由于事务冗繁,未能领她到祭台前去举行婚礼。若是她愿意,她可以称自己为我的妻子。
她应当获得一幅圣母像、一辆四轮马车,以及存在吉基银行里的珠宝。”
拉斐尔是否记得玛利亚的父亲答应给他的3000金币嫁妆呢?而且他只出一半,另一半得由他当枢机主教的兄弟负责筹集。然而拉斐尔什么也不需要了,无论是嫁妆、婚礼,还是世界上的一切……
拉斐尔病重的消息几小时就传遍了罗马城。
枢机主教病危的标志是紧闭其府邸的大门,只有神职人员可以进出,直到悬楼上挂出报丧的黑布为止。拉斐尔家的大门却是一直打开。
罗马的画师们放下圆规和粉笔,不约而同地涌到波尔戈街区来。他们无法相信,这个如此受到神灵护佑的人,居然会患上不治之症!罗马城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他属于整个不朽之城。他每完成一件重大的作品,都会成为几乎是普天同庆的节日。任何一个公民都可以在大街上走近他,并且对他说:“先生,我在我家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块古代的大理石雕。”或者:“您愿意当我的儿子的教父吗?”现在已有许多小拉斐尔在满城跑。甚至还有人编造神话,说这些孩子中有几个真是拉斐尔的骨血。
对于梵蒂冈壁画,罗马老百姓只是听说有这么回事。他们不能到梵蒂冈去,因为那里是教皇生活、工作、审判和处理要事的重地。拉斐尔画的圣母像或者他为吉基家族礼拜堂所画的所谓“女巫像”也未必有人见过。当他晚上同助手们经过大街时,旁边总是围着一大群表示友好的市民。他不仅没有把他们轰走,还常常拿铜板给孩子们。
据说,神父不同意给他施恕罪礼。这个消息是黄昏时分从波尔戈街区传出来的。神父说,只要面包女郎还同他住在一幢房子里,他的姘居之罪就得不到上帝的宽恕。
可是,若是将玛格丽特赶出家门,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人们对此议论纷纷。
有些人相信,拉斐尔已从教皇那儿得到受封枢机主教的承诺:他一经完成梵蒂冈内殿最后一个厅堂的壁画,枢机主教的法冠就会戴在他的头上。还有一些人说,玛利亚已同拉斐尔举行正式婚礼,只不过要等到圣诞节才公开宣布这一结合。
“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同面包女郎的关系合法化呢?”
“或许,他早就同玛格丽特结婚了吧?”
提出最后一种假设的人很快就不吭声了。
面包师柳蒂的买卖越做越兴旺,尽管他到现在还不被承认为罗马人。他弄不明白,在这四月初,为什么这几天一到傍晚就有许多人到这儿来,神秘地指指画画。
老柳蒂能知道什么呢?女儿曾捎信来说她要回家来住吗?他的老奶奶会怎么说呢?自从玛格丽特离家出走之后,这个老妇人一直在唠叨:
若是当初让她严格管教这姑娘,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丑事!
“有什么值得烦恼的!”有的邻居说。“玛格丽特要是留在家里,也不会抽到什么好签,顶多是个普普通通的面包师的妻子,这哪里比得上当拉斐尔的惟一情妇呢?”
面包女郎的确是拉斐尔惟一的女人。他从不同那些臭名昭著的吹长笛的女人打交道。画天使或女妖时,他付给模特们的钱的确很丰厚,可是除了让她们脱衣服、摆姿势之外,并不对这些妖艳的女孩子提出什么要求。众所周知,即使到吉基的别墅去工作时,他也带着面包女郎。只是到过那里的人,都会见到面包女郎的裸体,当然是在壁画上。不过,这样的幸运者并不多。吉基虽说慷慨大度,乐于向平民百姓施舍食粮,但是严禁这些人到他家里去。
现在人们只知道吉基不在罗马,据说他有事到故乡锡耶拿去了。可是有人看见他的管家科尔涅里乌斯走进了拉斐尔家的大门。此人步行而来,只有一名手提灯笼的仆从相随。这一消息很快就在拉斐尔家门口聚集的人群中传开,甚至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吉基的这个老奸巨猾的心腹到拉斐尔家来干什么呢?
或许,吉基是派来商量如何使垂危者的灵魂得到安宁吧?
然而,当带有枢机主教标志的四轮马车一到,人们马上就忘掉了科尔涅里乌斯。来的枢机主教是毕比印纳。马车直开进院里,谁也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和表情。尽管如此,还是值得继续在拉斐尔家门口守候,因为连利奥教皇本人也要到这里来。
小朱利奥将科尔涅里乌斯迎进内室。不用多少客套,玛格丽特就同此人在桌子两侧的雕花椅子上坐了下来。朱利奥待了片刻,以为他们需要证人。见他们谁也不挽留他,他便知趣地离去了。
“你知道,玛格丽特,我们俩可以商定一切。我可以当你的父亲,并愿意像关怀自己的女儿一样关怀你。我总是把你的钱放在最可靠的地方。上帝保佑,它们一直在不断增值。你自然不会忘恩负义……”
“他还活着,先生,你为何急于埋葬他呢?”
她是如此绝望,如此心烦意乱。
“你一直是个聪明人,玛格丽特,现在就听从命运的安排吧。对你讲安慰话不是我的事情。贝宁奥神父已经来了。你知道,吉基先生是这个教区的赞助人。连神父也要我对你说一些他目前不宜对你说的话,因为你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玛格丽特?只要你仍然留在这里,神父就无权为拉斐尔举行恕罪仪式。谁也不允许他这样做。什么?你是想说毕比印纳枢机主教吧?他与拉斐尔的确是好朋友。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无论是毕比印纳,还是其他枢机主教,恐怕都无能为力。”
“先生,你看看这家里的情况吧。他什么亲人也没有,就我同他在一起。我走了之后,谁来给他熬汤呢?谁来给他换衣被呢?谁来给他擦汗呢?谁来给他喂药呢?因为每次都要劝很久,他才肯吃药。先生,你知道,拉斐尔不是那种有耐性的病人。他安静不下来,经常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不舒服。因此,我现在怎能离开他呢?难道我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他吗?难道你不能理解我吗?若是这儿能有一个可以代替我照料他的人,那我就放心了。如果我的离去能够减轻他的痛苦,如果这会对他有好处……可是,哪能这样做呢?请你告诉我,先生,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老头儿的目光对着远方溜转。这个问题自然谁也不会考虑,无论是神父和公证人,还是秘密派他到这儿来的吉基。若是将面包女郎赶走,这能瞒得住拉斐尔吗?画家虽然几乎处于弥留状态,但仍时时感受到玛格丽特在自己身边。
“或许,”科尔涅里乌斯吞吞吐吐地说,“这一切,或许可以用一种方式来解决……或许……”
他以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玛格丽特,捋着胡须,就像对债务人的偿还能力产生怀疑时一样。
“或许可以这样办。”他终于把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你离去时要让众人都看见。这样贝宁奥神父就会放心地为拉斐尔举行恕罪仪式了。到明天早上,如果你愿意,我又送你到这儿来。可是你现在能到哪里去呢?到父亲那里去吗?周围的人都会跑来看你,口水会把你淹死。
最好是到我们那儿,到银行大街去。你任何时候都能在那儿找到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我们还不知道遗嘱的内容。如果这悲惨的结局符合上帝的意愿,那么这楼房的一半就将属于你。你不用担心受穷。好,你就到我们那儿去吧。吉基先生会欢迎你。他的新婚夫人弗兰切斯卡也会欢迎你。”
“可是拉斐尔怎么办呢?谁给他做饭呢?谁给他喂药呢?他还活着,可是大家都……明天他可能就会好转,尽管他的病情恶化了。医生说,这是病危状态。可是万一出现转机呢?连医生都还没有完全绝望,不信您可以去问问。”
“这我都知道。就听我的吧,玛格丽特。到我们那儿去,到吉基家去。我马上通知贝宁奥神父,说他可以开始……明天早上我又同你到这儿来。那时,你仍旧可以做一切事情,进出所有的房间。”
“也能来看他吗?”
“不能。在他的尘世生命了结之前,你不能到他这儿来。只有在上帝召唤他去之后,你才能再见到他。万一他能恢复健康,他将完成他所致力的一切……或许,他将履行自己的诺言,对毕比印纳枢机主教的诺言……”
“难道没有别的选择吗?”
“他不能因为现在同你结婚而使毕比印纳受辱。你应当明白这一点。半小时之后会有马车来接你。”
“可是,谁去告诉他呢?我能告诉他吗?”
“不必。他自己明白,不这样他就得不到恕罪。你离去之后,他会感到轻松一些。我们大家都应当为离开尘世去远游作好准备。如果死亡不是突然把我们带走,如果我们面对死亡时没有失去清醒的理智,那就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特殊恩惠。”
“我现在该去给他喂药了,先生,已经耽误很长时间了。我得马上……我能同他说几句话吗?”
“半小时之后,从银行大街开来的马车就在门口接你!”
玛格丽特浸满苦泪的眼睛微笑着。她用托盘给拉斐尔端来了苦涩的药水和一点儿葡萄酒,就像这些不祥的日子每天所做的一样。他明白即将发生的情况吗?忽然之间,玛格丽特就要从他身边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毕比印纳的面孔依然冷冰冰的,叫人捉摸不透。尽管患者是上帝的宠儿,人人都将面临的死亡也没有突然将拉斐尔带走,然而由于高烧持续不退,他的头脑已不十分清醒,记忆已不十分肯定,他很可能完全落入自己幻觉的控制之中,很可能因为处于似醒非醒状态而产生感觉和判断的错误。若是他仍然决定把自己枯瘦、苍白的手放在面包女郎的手中,在这最后的一刻正式宣布要与她结婚呢?毕比印纳枢机主教是否痛恨这个不幸的女子呢?如果他的侄女是拉斐尔合法的未亡人,那一切都简单多了!画图、房屋、银行里的全部存款等等,都将属于玛利亚!除了这些世俗眼里的财富,还有那一份崇高的荣誉:成为基督教世界最伟大画家的未亡人!可是,拉斐尔呀拉斐尔,你连这件事都没有做!你连这点荣誉都没有给玛利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为了这个端着托盘的面包女郎?
老实说,毕比印纳也真恨她,真想把她从不朽之城赶出去。要知道,他可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不仅是枢机主教,还是教皇的难兄难弟,教皇的影子!他只消动一下指头,玛格丽特在罗马城就没有立锥之地。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恨不起她来,特别是看到她的时候,而现在她就在眼前。只有在吉基的别墅里,他才能够尽情欣赏她的肉体,用颜料画在墙上的肉体,除了拉斐尔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观看的肉体。他毕比印纳只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的想像所受到的刺激才特别强烈。再说,玛格丽特那样可怜,那样无依无靠,难道他能够恨弱不禁风的树叶吗?此时,面包女郎在向他点头致意,似乎把他当作朋友,当作亲人,似乎在寻求他的帮助。
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顺手拿起一本祈祷书、翻了整整半个小时,希望能等到玛格丽特出来,同她单独待一会儿,哪怕说一句话、打个招呼也好。
可是玛格丽特没有出来,像是在拉斐尔的床头生了根一样。
照萨尔法蒂医生的说法,现在连吹一口气都会使拉斐尔受到伤害。
既然如此,玛格丽特难道能向他告别吗?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翻船的渔夫在大海上挣扎,被海浪推向不可知的远方。科尔涅里乌斯很快就要派马车来,在这之前她得安排好今夜和明天上午的事情——这可怜的姑娘还深信她明天早上一定会回来继续照料拉斐尔哩!
谁在病榻前照料他?谁在夜里守护他?是某个仆人,还是让朱利奥或者本尼?当贝宁奥神父为拉斐尔举行恕罪仪式时,谁来当主人?……
拉斐尔太虚弱了。他留恋这世界上值得他留恋的一切。可是,他从神父的暗示中即已明白,玛格丽特最终不能不离开这栋房子,而且是必须在他的灵魂离开躯体之前。
难道他再也见不着她了吗?难道她再也见不着他了吗?难道当她轻轻地离他而去,当她身后的门无声地关上之后,一切都将完结了吗?难道她应当就这么离去,不说一句话,不叹息一声,也不流一滴眼泪吗?
难道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到哪里去了吗?难道她为他做了一切事情,真要一句话也不说就离他而去吗?
可是,如果过一会儿他呼唤她呢?他想见她呢?
她拿起他的手——他烧得更厉害了。
拉斐尔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的手心凉幽幽的。她是他惟一的慰藉。
教皇每时每刻都在等待有关拉斐尔病情的最新消息。只要萨尔法蒂医生存在着一丝希望,他就极力使自己相信病人会脱离危险,得到康复。
利奥教皇非常怕死,死亡是他最凶恶的敌人。无论是在噩梦中,还是在感到胸口憋闷之时,他都极端恐惧,竭尽全力同它斗争。他视察佛罗伦萨期间,传令送葬队伍不得经过大街,必须绕走小巷,以免让他碰见。
此时,他接到报告:去接面包女郎的马车已离开吉基的家。
“她告别拉斐尔时,如同谷物女神珀尔塞福涅告别自己的母亲一样。”本波报告说。
教皇不耐烦地直晃脑袋:人都快死了,哪有闲情逸致去谈论神话!
玛格丽特最后一次给拉斐尔倒好药汁。碧绿色的药汁冒着热气,发出刺鼻的气味。
“把它喝下去吧,你会好起来的。”待他喝过药之后,又让他抿了一点葡萄酒。
现在该让他休息了。她把他的头略微垫高一些。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头发上。夜里戴的发网已经脱落下来,头上又冒出了几根银丝。在他患病以来这几天,白发明显地增多了。
她用浸过醋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脸。照医生的吩咐,葡萄酒里加了一点安眠药。医生认为,病人马上就要入睡了。今夜不会有危险,只要心脏……
“我一早就过来,亲爱的……”
毕比印纳坐在隔壁的屋子里。他用指甲在书上他读到的地方作了记号之后,一直在推测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或许,将有呼叫,呻吟……
可是,待那个时刻一到,大家都涌进屋里去……
可是,他所想像的这些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脚步声很轻,托盘放在柜子上的声音几乎听不出来。面包女郎的声音更小,比远处唱诗班拖长音调的声音还要小。
对于病人来说,时间已经凝固了,尽管总共只凝固了一分钟。但是这一分钟已足以让他同玛格丽特诀别,在跨入永恒的大门之前对她说最后一句话。
毕比印纳将向教皇描绘面包女郎诀别的情况,否则他的报告就会索然无味。再说,格拉西斯也请求他这样做,因为,典仪大臣将把这一情况写入他的编年史。
可是毕比印纳只听见了床被什么东西碰响的声音。玛格丽特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她是否告诉患者说她要永远离开他了呢?总而言之,没有撕心裂肺的哀号。按照自古相传的法律,这是情妇被逐时惟一可作的表示。
若是毕比印纳不顾廉耻,定会将耳朵贴在门缝上窃听。他们在屋里会说些什么呢?竟然一个字也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来。只有姑娘压低的声音,随后是拉斐尔的喘息声。毕比印纳总算听到了他的这句话:
“我——非常——爱你……”
门打开了,玛格丽特走了出来,手上仍端着托盘。
她放下托盘,跪在枢机主教面前,温顺地望着他。
他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像慈父一样抚摸着她的头,对她无言的痛苦表示无言的关切。
这似乎正是玛格丽特所期待的。他一时失去控制,泣不成声。
“我送你上车,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此时似乎已经丧失了知觉,没有去寻思为什么毕比印纳也知道吉基家的马车会来将她接走。
这天夜里,梵蒂冈发生了轻微的地震。第二天早上,人们惊恐地发现,厚实的宫墙上出现了不少裂缝。
在这四月之夜里,集聚在拉斐尔家门口的人们看见快马信使不停地进出梵蒂冈。黎明前,各地的使节和其他重要人物也赶来了,他们都担心错过参加悼念仪式的机会。典仪大臣格拉西斯接到报告,清晨有人在街上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句话:“赶走面包女郎者卑鄙无耻!”
这天早上,玛格丽特站在吉基银行大楼的窗前。或许,她已经在这儿站了整整一个通宵。
昨天夜里,当科尔涅里乌斯把她接来时,这老头没头没脑地对她说:
“你现在还不能见吉基!”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吉基就在这大楼里吗?难道关于他已离开罗马到锡耶拿去的传闻是这个银行家故意放的烟幕弹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为什么在拉斐尔最危险时候不仅不提供帮助,反而趁火打劫呢?
再说,她为什么要见吉基呢?难道有什么值得感谢他的地方吗?
不,她现在想见到的是吉基的管家科尔涅里乌斯。这家伙溜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还不露面?他不是答应今天早上要送她到拉斐尔那儿去吗?她得赶紧去招呼拉斐尔。得赶紧把砖烧红,用湿毛巾包起来,放在他的脚前——医生就是这样吩咐的。早就该给他熬药了……今天早上,谁能代替她做这一切呢?
啊,星期五,这一周中最可怕的日子!最悲伤的日子!130座教堂几乎被同时涌进去的信徒们挤破。各个广场上突然冒出许多游方僧。一身黑的僧侣们在大街上高唱忏悔歌。现在有谁还能认出罗马原来的面目?
就在40天之前的狂欢节期间,它还沉醉在歌舞之中!
城里的女人们全穿上黑色的衣裙,甘当服丧的寡妇。按照大斋节的规定,在这可怕的星期五,任何人家的烟囱都不准冒烟。
罗马城的末日当真来到了吗?
科尔涅里乌斯终于出现了。玛格丽特同所有的罗马女人一样,用块黑头巾把脸遮住,和吉基的管家一起走出大楼,活像是到教堂去的父女俩。
按照罗马自古相传的不成文的规矩,每逢星期五,即使是名门贵族也得徒步行走,不能骑马坐车。她焦急而又无意识地紧跟在科尔涅里乌斯身后,不知走了多少时间,终于来到了波尔戈街区,终于走进了拉斐尔的住宅。不过,不是从正门,而是从侧门。
通往拉斐尔所在的画室的门半开着。她离画室总共只有三步之遥。
挤满这间大厅的探望者们只看得见病人的床头,以及不时俯向他的神父的脸。
这大厅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玛格丽特的到来。他们都知道她已经离去了,并且还明白她离去的原因,但是没有谁再关心她的命运。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分子,与拉斐尔毫不相干的众人的一分子。
只有她刚进入侧门的那一刹那,引起了仆人们的惊奇和关注。他们想从她脸上看出;当拉斐尔升入天堂之后,她是不是这里的女主人,可是她的脸被漆黑的头巾遮住了。
大斋节的悲惨气氛传进垂死者的屋里,人们的絮语同大街上传来的忏悔歌声融合在一起。送葬队伍的合唱声也传到这儿来,似乎伴随着渐渐临近的死亡的脚步声。
拉斐尔躺在床上,他还有一口气。他失神的目光在墙上掠过。不知是谁在这儿挂了一幅神话题材画图,还有一幅玛格丽特的裸体速写。
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尚未最后完成的《基督显圣容》上。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当沙漏计时器铁面无私地记录着时间奔跑的速度时,他在这幅油画上发现了什么呢?
这个病人,这个垂死者,现在在想什么呢?他正当风华勃茂之时,正处于创作的顶峰,却突然要与生活告别,与艺术告别,与情侣告别—
—甚至不能与她告别!
自从昨夜玛格丽特离去之后,他就不吃不喝,尽管感受到了饥饿的折磨。他一忽儿说胡话,一忽儿清醒过来,然后又昏睡过去。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不时变成急促的喘息。过一会儿又平静地呼吸,似乎已沉入梦乡之中。然而这只持续了几分钟。站在近处的人甚至认为,平静的终结已经来到了。可是病人又睁开眼睛,到处张望,像是在寻找某个人。
大家都明白,他所寻找的是谁。
小朱利奥坐在《基督显圣容》旁的凳子上,拉斐尔正看着他,并且用无力的手指了指《基督显圣容》。他立即明白,大师是要他完成这幅巨画。
玛格丽特几次想推开科尔涅里乌斯的手,但都被他死死拉住。她想不到这老头儿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站在拉斐尔床头的神父恶狠狠地看着她,不准她进画室去。
现已处于弥留状态的拉斐尔是否看得清楚画室外的情况呢?是否能分辨他们的面孔呢?是否认出了玛格丽特呢?
这些人有的在跪拜,有的在哭泣,有的只是站在那儿,努力将这一时刻铭记在心,好将它写进史册或自己的日记中。
在这最后的一刻,拉斐尔和玛格丽特的目光是否相遇了呢?
此时,从回廊里传来的《安魂曲》庄严地占据了全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