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是从书本开始的,它无疑也将以书本结束!”
当已入耄耋之年的萨特回首往事时,如此深情地概述他与书那一世难解的缘分。从童年开始,书就是萨特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
外祖父有一间很大的书房,整整齐齐陈放着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的全是书。除了一年一次的大清扫外,外祖父从不准人随意出入。当还不懂得书本和文字到底是何物的时候,小萨特便对那些像砖块一样紧紧地挤在书架上的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意。他朦朦胧胧地觉得:只是因为有了这些“砖块”,家里才会如此繁荣和睦。每当外祖父打开书房进来工作时,萨特便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在这个小小的圣殿内,他常常可以一声不响,自得其乐地呆上好几个小时。
每当站在厚厚的书墙之间,萨特的心中就充满了敬畏。他忍不住踮起脚,偷偷地抚摸它们,故意让自己的小手沾上那些圣物的灰尘。这些形状彼此相似的“砖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呢?它们会像我一样地死去吗?萨特想不明白,却也不敢惊动这些书的主人——外祖父。在书房里伏案工作的夏尔比平时更让萨特崇拜不已。他常常躲在书架后,久久地盯着外祖父的一举一动:他总是在奋笔疾书;忽然,他停下笔,站起身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开始围着他的书桌转圈了。一圈、二圈……突然,他大踏步地走过来了,一直走向某一排书架。天啊,他看都不用看就毫不犹豫地取下一本书,然后飞快地转身,一边用拇指与食指翻动着书页,一边走回他的座椅上。刚刚坐下,他就一下子翻到了
“所需要的那一页”,同时发出“唰”的一声。同样的过程萨特百看不厌,他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外祖父平时那么笨手笨脚,连手套上的纽扣都要妈妈帮他扣上,为什么他摆弄起这些砖块来会如此灵活自如呢?
外祖父最让萨特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还是他拥有自己写的书,他每年都要出一本《德文读本》的新版本——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每到暑假,萨特会和全家人一起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邮差送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新版本的校样。当包裹寄到时,外祖父迫不及待地把绳子剪断,把校样平摊在餐桌上,手持一枝红笔仔细查看。每发现一个印刷错误,他都会咬牙切齿地诅咒一通。这时,萨特站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静静地、出神地注视着那一行行黑色文字和外祖父画出的道道红杠。此时的外祖父在萨特的眼中简直像一位圣者。“这是我外祖父写的书”,可萨特深深地为自己是这样一位专门制作神圣物品的工匠的外孙而自豪。
尽管还目不识字,萨特很快就开始要求有自己的书。惊叹之余,外祖父乐不可支地跑到他的出版商那里,要了一套诗人莫里斯·布肖写的《故事集》。这是一本取材于民间传说的故事集,是诗人用孩子的眼光专门为儿童撰写的。拿到书的萨特欣喜若狂,他飞奔到母亲所在的房间:
“妈妈,我有自己的书了!”但一眨眼的工夫,萨特不见了,原来他把书搬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要一个人进行征服它们的仪式,独自享受占有它们的乐趣。
萨特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床上。他先抽出两小本,闻一闻,呀,一股油墨的芳香;摸一摸,白纸上的黑字并不如所想像的那样凸出来。学着外祖父的样子,他也满不在乎地翻到“所需要的一页”,同时尽可能地使纸张发出“唰唰”的声响。接下来该干什么?萨特想不出。他又抽出了几本,同样的动作又重复了一次。然而一切都是枉然:萨特感到这些书仍然像刚拿到手时一样陌生,它们对他不理不睬,不承认萨特是它们的主人。萨特决定换一种方式与它们沟通:他开始耐心地对它们说话,他抚摸它们,吻它们,最后使劲拍打它们,但仍然无济于事。萨特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他是多么想真正拥有这些神圣的东西啊!
母亲在客厅里专心致志地织毛衣,忽然,膝盖上多了一本书还有一双可爱的小手。
“你要我给你念什么?亲爱的,仙女的故事吗?”
“仙女,在这里面吗?”萨特指着书,不太相信地问道。
母亲让萨特坐在对面的小椅子上,开始讲仙女巴尔特的故事。恍惚间,萨特觉得母亲变了,一个苍白的声音从一张雕塑般的脸上冒出来。这可跟平时给他抹香水或洗澡时的母亲不一样,她不再微笑。也跟在外祖父或外祖母面前的母亲不一样,她不再由于身份卑微而局促不安。她好像睡着了,或者是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么这是谁在说话?萨特惊恐万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这正是书在说话呀。萨特这才开始极力捕捉书中的句子:它们时而欢唱,时而哭泣,其中还间隔着停顿与叹息。最要命的是,它们夹带着许多他从不曾听过的新词,以致萨特还没来得及理解,句子便飞逝而过,杳无踪影。而有时,尽管他早已听明白了,那些句子却仍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这些话是不是对我说的呢?”萨特还在疑惑不解,一个故事已经读完了,心神未定的萨特一下从母亲手中夺过书,夹在腋下,飞也似地逃走了。书本发出的声音使他内心产生了如此巨大的震动,以致这个平时彬彬有礼的乖孩子连声“谢谢”都忘了说。
从此,萨特每天都缠着母亲,要求她再念一个新故事。他越来越喜欢这些预先写好的奇遇,而再不愿听大人们为了哄他开心而即兴编出来的故事。他敏感地发现词语间有着某种严密的连结,正是这些连结使每次所念的故事具有了不同的意思。每一次从母亲嘴里吐出来的词语还是上次念出来的那些,只是它们之间的顺序发生了改变。萨特出神地听着,等待着那些似曾相识的词语周而复始地出现。
“为什么妈咪可以把那些书念出来,我却不行呢?”一天,萨特的小脑袋瓜突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并被这一念头折磨得寝食不安。终于,他从外祖父的书房里搬来一本名叫《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苦难》的书。他把书放在贮藏室里一张折叠式铁床上后,便一本正经地坐好,开始“读书”,萨特用眼睛紧紧盯着那一行行的黑字,同时嘴里念念有词——他只不过在讲述一个妈妈念过好几次、他已烂熟于心的故事。尽管口中所念与眼中所看风马牛不相及,但萨特仍注意口齿清晰地读出所有的音节。母亲首先发现了萨特的这一创举,接着,外祖母、外祖父相继前来观摩,他们惊呼:“我们的小宝贝会读书了!”
孩子急于读书的愿望与行为使爱书如命的外祖父和望子成龙的母亲窃喜不已:这是一个多么有求知欲的孩子啊!何况他又如此聪明。经过讨论,大人们一致做出决定,该是教孩子识字母、念书本的时候了!
从第二天起,外祖父教萨特识字母,萨特念得兴致勃勃,十分投入,他甚至私下里给自己补课。大人们越来越难看到他小小的身影,听到他稚气的声音了。每天萨特都坐在他的小铁床上,读一本由克托尔·马路写的《苦儿流浪记》。之所以选择这本书,因为萨特对书中的内容记得很熟。这样当他实在无法辨读文字时,可以求助于记忆。萨特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吃力地读着,他甚至一边认读,一边背诵。当翻到最后一页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所有字母的正确发音,并且能够半猜半读地弄懂少许词汇的含义了——换句话说,他能够阅读了!
我终于能够自己读书了!萨特为此欣喜若狂。从这天起,他成天都在外祖父的书房里“闲逛”,野心勃勃地想把那里所有的书一阅无遗。如同任何一个初学者那样狂热,萨特冒着跌倒的危险爬上自己架起的桌椅,然后踮起脚去够那些散发着神秘的光泽的书。尽管害怕一不小心,书架倒下来会把自己压倒,萨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去取那些书架上层的书。
与别的孩子不同,萨特是在书本中才真正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刚刚学会阅读的萨特读得最多的是拉罗兹大百科辞典。正是从一卷卷笨重的辞典中,萨特认识了世间的万物。由于过多地把自己禁锢在书房里,天天同书本打交道,萨特形成了与一般人相反的认识过程:先有理性认识,后有感性认识。从而形成了柏拉图式的唯心主义。在他的朦胧意识中,书本上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存在,而现实世界只是书上世界,或者说词语概念的“摹本”而已。在萨特眼里,只有相对于百科辞典中的人与动物,
“动物园里的猴子就不是完美的猴子,卢森堡公园里的人也不是完美的人。”由于首先接触到的是词语、是理念,然后才接触到现实事物,萨特便无法把自己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与现实世界区分开来。基于这种认识论而形成的唯心主义,萨特后来花费了30年时间才彻底摆脱。
与同龄儿童相比,萨特早已对各种玩具、各种简单的游戏不感兴趣,而把读书视作自己生活的惟一内容。他不知疲倦地读啊,读啊,别的孩子在堆沙砾、追追打打、乱涂乱画中获得的快乐,他从阅读中加倍地获得了。实际上,在驱使幼年萨特拼命阅读的动机中,既有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也有对于语言、文学的天生爱好。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就已经预感到书中蕴含着“欢乐的宝藏”,体会到书本的神圣,把翻书、读书当作惟一的娱乐,这就足以显示出这个孩子的非凡性格,预示着他会成为一个终身寄情于舞文弄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