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能避开有关萨特的教育问题不谈了,他早就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拿主意的仍然是卡尔,他决定让外孙上蒙泰理中学。一天早晨,母亲给萨特好好打扮了一下:细纹格子衬衫,外套一条灯芯绒蓝色背带裤。吃过早点,外祖父把萨特带到了校长办公室。在把萨特的种种优点吹嘘了一顿后,卡尔这样作结论:“这孩子惟一的缺点在于,以他这样的年纪,智力发展得太早了些。”将信将疑的校长把萨特安排进了8年级(相当于中国的小学四年级)。当萨特被领到一间坐满了学生的教室时,他欣喜若狂,长期以来萨特总是一个人玩,现在他终于可以和那些同龄的孩子们来往了,而且多得数不胜数,孤独一人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好景不长。萨特上学不到两周,外祖父就被校方召到学校去。他回来时一言不发,从皮包里抽出一张纸片扔在桌上。那张纸被墨水涂得乱七八糟,萨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正是他第一次听写练习课上交的作业。原来萨特的拼写错误百出,校长告诉外祖父他最多只能进10年级预备班(相当于小学2年级)。外祖父十分生气,有生以来第一次训斥了萨特:
“我看错了你!”一直到吃晚饭时,他都余怒难消。第二天,外祖父生气地把萨特从蒙泰理中学领回来,他和校长也从此不再有任何交往。
如果换了别的孩子,初入学校的这种失败也许会使其心灵受到极大震荡,而且这种震荡可能会对他的童年是有创伤性,从而影响他的一生。但萨特毫不放在心上,这件事对于他而言,与其说是一次耻辱,不如说是一个小插曲。由于一直保持着没有感情冲突、没有心理负担的良好心态,一直满足于母亲的娇宠、外祖父的溺爱,周围人的重视,萨特幸运地与这种震动和创伤无缘。“我是一个不知拼写法为何物的神童,如此而已。”萨特面对生平第一次失败,很不以为然。他又安然地回到他一个人的世界,继续与那些已故的大作家进行不发声的交流,用拼写不甚正确的文字传达内心深处的种种感受、信息……
迟迟未能入学,这对萨特固然有不利之处。但从长远来看,这种情况更多的却是给他带来了种种利于成长的因素。因为游离于严谨刻板的学校生活之外,萨特获得了非常充裕的自由阅览书籍的时间,并同时获得了十分优越的独立思考的环境。而以那种纯朴、天然、几乎是无意识的方式所猎取的知识,比在学校里用人工灌输,被动地接受的东西,更能像植物的种子一样被深深地埋进心灵深处,只待遇到合宜的气候,它们就会发芽,长大,结出丰盛的硕果。
时光飞逝如电,转眼间萨特已经10岁零3个月了,再把他禁闭在家里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卡尔已经渐渐地淡去了那次在蒙泰理中学所受的
“侮辱”,换所学校就是了。这次卡尔为外孙选择了从勒·高夫街出发,步行5分钟就可以到达的亨利四世公立中学。经过注册、入学考试,萨特被安排在6年级。
历史似乎会重演,第一次作文,萨特又落在了最后一名。他的文章内容过于丰富却错误不断,并由于乱七八糟、不合规格而难以卒读。卡尔的两条眉毛又皱在了一起。母亲提心吊胆,担心卡尔一怒之下又会把萨特从学校领回来。悄悄地,她带着萨特来到班主任——奥维利埃老师的住处。这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又高又瘦,两眼凹陷,面色似蜡,让安娜着实吓了一跳。安娜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竭力说服老师:萨特的实际水平远远超出他所上交的作业所显示的;他早已能够阅读,还写过许多小说等等。当缺乏证据时,她竟然声称:她怀了10个多月才生下了萨特,所以这孩子比别人更成熟。奥维利埃听得很入神,显然,比起萨特的成绩,他对安娜的魅力更感兴趣。临走时,老师答应对萨特进行“督促帮助”,但不愿为他单独开课。
班主任把萨特的座位调到了最前排,由于总感到奥维利埃老师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萨特觉得老师仅仅是在为他一个人而讲解。他一定是喜欢我的!萨特暗暗自得。这种受重视、被喜欢的感觉如此重要,以致萨特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一名相当优秀的学生。在第一学期末,老师给他写了如下的评语:“优秀的孩子,但过于轻率,最初的回答几乎从来都不是准确的,必须训练作进一步思考。”到了5年级,萨特表现得更加才智出众,期末老师给他的评语是:“在法语方面是全班的尖子。从思想开放的角度来看,他已经是搞文学的材料,并表现出很强的日记艺术。”每当看萨特的考试成绩单时,外祖父总不免要嘀嘀咕咕一番,但这次,他再也不说什么了。
事实上,萨特两次在最初进入学校期间所表现出的让人失望的情形是有理可寻的。从作为个人体验的自学和家庭教育相结合的方式到每个人同时受教的集体教育的转变,萨特无法一下子适应过来。外祖父、母亲以及其他人都是出于爱而将知识传授给他,萨特也出于对他们的敬爱而认真地接受。现在一位老师用一种权威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口吻同时对几十个人讲授一样的东西,萨特困惑得不知如何是好。此外,听惯了赞誉的萨特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比他答得更快,比他学得更好。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也令他不知所措。所幸,他很快习惯了这种民主式的教学,并自发地矫正了自己潜在的病态优越感,凭着雄厚的基础和超凡的领悟力渐渐地在同学中脱颖而出——昔日的神童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学生。
为了完成繁重的学习任务,萨特再也无暇像以前那样“疯狂”地写作了。他的那些小说笔记本都被扔进了废纸篓,或者在不知不觉中被丢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逻辑分析、听写、算术等各门功课的练习本。萨特的小脑袋瓜里已经装满了乘法表、地图册、历史知识、外语单词……而从前那些骑士的足迹、孤女的踪影都已无处可寻,写作似乎已经成为一个被渐渐遗去的使命。然而在萨特内心深处,一切都未改变。“由大人们封好口置放在我身上的那张委任状,我虽已不再去想它,可它仍然存在着。”仅仅从萨特的交友中我们就可以看出:他一直不曾忘记那个神圣的使命。
在入学之前,萨特有过一次交友的冲动。那是在卢森堡公园,一群孩子在玩“抓坏人”的游戏。萨特多么想加入他们当中,哪怕是只装扮一个已经被杀死的坏人也在所不惜。可正玩得尽兴的他们连看都未看这个“矮个子”一眼,萨特失望得差点掉下了眼泪。从此他不再尝试跟同龄人交友,自尊使他无法再忍受被漠视的屈辱。因此,当萨特踏入课堂的第一天就被同学们接纳了时,这样一件极其自然、平常的事却让他受宠若惊。很快,萨特与同学们融为了一体,他们一起放声大笑、喊口号、说俏皮话。放学后,他们在伟人旅馆和让·雅克·卢梭的塑像中间的空地上打球,做各种各样的游戏。萨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集体”、“团体”的概念。
暑假来得真快,同学们依依不舍地相互道别。萨特最舍不得的是一个叫子斯·贝尔科的同学,他们已经结成了好朋友。贝尔科长得很漂亮,体形纤弱,长长的黑头发梳成贞德式的发型,令萨特百看不厌。但贝尔科最让萨特着迷的还是他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时的风度。每次上课,他从不举手,但如果老师问到他,正确的答案就从他口中缓缓吐出,既不会稍有结巴,也不得意扬扬。这种谦逊和天才让萨特大为惊异,佩服得五体投地。
贝尔科平时沉默寡言,不喜交际,能跟他聊得来的也就只有萨特了。每当下课铃响了,他俩便飞快地跑到室内操场的一角,躲开吵闹的人群,窃窃私语。同学们只看到他们很神秘,又很兴奋的样子,却无人上前打扰,因为众所周知他俩是班上最博览群书的人。谈话的内容主要是文学。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列举各自读过或了解过的作品。交谈总是如此令人着迷,以致有时两个小家伙都没有听到上课的铃声。
一天,贝尔科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萨特,几次欲言又止。性急的萨特连忙追问原因,“我想,我想写作”,再三追问之下,贝尔科才说出了他心中的秘密,平日苍白的脸憋得通红。这一声听起来细若游丝,却在萨特耳中响彻天际。“我也想写作!”四只少年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颗心在文静、纤弱的外表下狂跳不已。可是,第二天,贝尔科没有来上学,第三天,第四天……贝尔科再也没有来过学校,萨特惘然若失。他四处打听好朋友的下落,一个声音击中了他:“贝尔科得了肺结核,他快死了!”
那年年末,贝尔科死了。他的同学们跟在送葬人群的后面,哭泣着。萨特的眼泪从心底里流出来:他刚刚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知己,老天却马上把他夺走了。然而这还不是最残酷的一面:他只是失去了一个朋友,而有人却失去了一切——贝尔科的母亲,那位死了丈夫的裁缝。她省吃俭用地供儿子上学,她的一切希望都寄放在贝尔科身上。那么她未来将怎样生活呢?想到这一点,一种恐惧感袭上了萨特的心头,使走在队伍中的他禁不住瑟瑟发抖。
贝尔科的死使萨特陷入了沉思,这是平生第一次让他感到:生活不仅仅是温柔和亲吻,它还有贫穷、疾病、不合理……贝尔科的死在萨特的记忆中划下了深刻的痕迹,以致许多年后,他仍然动情地、用一种愤世嫉俗的笔调写道:“我是否隐约看到了邪恶?看到了上帝的不存在?看到了一个无法居住的世界?我想是的。如其不然的话,那么在我那被否定,被遗忘而早已失落了的童年里,贝尔科的形象又为何仍保持着其痛苦的清晰呢?”
上帝又把贝尔科还给了大家。当萨特第一次看到新来的同学保尔-伊夫·尼赞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是戴一副金属框架眼镜,也是略带鹰钩的鼻子,也是一副怕冷的纤弱模样——贝尔科回来了!萨特又惊又喜,立刻无心听课了。下了课,他迫不及待地主动与这位新同学打招呼,很快,他们便熟起来。
尼赞没有贝尔科那种天才,尤其缺乏那种含蓄、优雅的风度。贝尔科身上的谦逊在尼赞身上表现为藏而不露。当他被激怒的时候,他并不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但却无法保持贝尔科那种处变不惊,临阵不慌的气度。他所说出的也不全是真理,他甚至是班上惟一以讥讽的口吻谈论父母的人。当然他也有着类似贝尔科的许多优点,而且有萨特最看重的东西——他也读了很多书,他的末来理想也是当作家。萨特由衷地喜欢上了这个假贝尔科。
萨特和尼赞常常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谈话,而他们二人争论时的情景最是滑稽。萨特打从3岁起就患上了右眼角膜翳,继而引起斜视,后来右眼就慢慢失明了。偏偏尼赞也患有斜视,两个斜白眼在一起,唇枪舌剑、口若悬河,自然是要引人侧目的。萨特调皮地说道:“不同的是,我朝外白,他朝里白,看起来更逗。”
尽管“一见钟情”,此时,萨特和尼赞的交往还仅止于谈得来的好伙伴。只是在很久以后,在他俩分开了很长时间又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这种友谊伴随萨特终生,对他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