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把船队滞留在凄凉、不祥的圣胡利安湾将近五个月了。在这个可怕而令人苦闷的远离人烟的地方呆得太久了。但海军上将知道,无所事事最容易引起不满情绪,所以从一开始就让船员们不停地、紧张地工作。他命令从龙骨到桅杆仔细检查、修补损坏了的船只,大量砍伐木头,锯成木板。他甚至想出一些也许根本不必要的活计,来保持船员们心里的迷惑人的希望:航行将重新开始,他们将离开这凄凉、寒冷的荒漠,前往南海富饶的群岛。
终于出现了春天最初的征候。在这些漫长、阴暗、雾沉沉的冬天的日子里,船员们担心他们迷失在这既没有人又没有野兽居住的荒漠里,担心在远离整个人类社会的地方像穴居人那样苟且地混日子,这种完全可以理解的恐惧心理使他们的情绪变得越发忧郁了。有一天早晨,在岸边一个小山冈上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身影——人,但开头他们不承认这是同他们一样的人,因为在恐惧和惊奇的最初时刻,他们觉得他比一般人高出一倍。彼得·安吉耶尔斯基写道:“身材比一般人高出一倍。”而毕加费塔用下面的话证实了他的说法:“这人身材那么魁梧,我们只勉强达到他的腰部。他体格很好,脸盘宽阔,涂着红色条纹,眼睛周围画着黄色圆圈,腮上画着两颗心形的斑点。短短的头发染成白色,衣服是用巧妙缝缀在一起的兽皮制作的。”西班牙人感到特别惊讶的,是这个身材魁伟的类人怪物那两只出奇的大脚,由于这种“大脚”(Patagao)他们称当地土著人为巴塔哥尼亚人,称他们的国家为巴塔哥尼亚。但对以诺①之子的恐惧很快就消失了。穿兽皮的人和蔼地微笑着,一边张开双手,手舞足蹈,一边唱歌,而且不断把沙子撒在头上。麦哲伦从前在航行期间就多少了解一些原始民族的风习,正确理解了这些动作是表示想和平地接近他们,便吩咐一个船员照他的样子舞蹈并把沙子撒在头上。使疲劳的船员们开心的是,野人真的把这哑剧看作友好的欢迎,信任地走到他们跟前。现在,像在《暴风雨》②中一样,特林鸠罗和他的伙伴终于获得了自己的凯列班:长期苦闷不堪的可怜的船员们第一次有了一个开心和尽情欢笑的机会。因为,当他们突然把一面金属小镜子塞到心地善良的巨人鼻子底下的时候,他头一次看见自己的面孔,感到非常惊讶,急速向旁边躲闪,撞倒了四个水手。他的胃口那样大,水手们惊奇地看着他吃东西,竟忘记了自己口粮的匮乏。他们睁大眼睛,瞧着新出现的卡冈都亚①一口气喝下一桶水,吃掉了半筐面包干。而当他把船员们为满足他填不满的肚皮拿来的几只老鼠,连皮也不剥,当着惊讶而恐惧的观众,活活吞了下去的时候,周围响起了一片喧嚷嘈杂之声。大肚皮和船员们双方之间产生了真诚的好感。此外,麦哲伦又送给他两三个带响声的玩具,于是他又急忙领来了几个男巨人,甚至还有女巨人。
① 据圣经传说,该隐的儿子以诺是在遥远陌生国度的飘泊者,是大洋外的各民族的“始祖”。
② 莎士比亚的剧作。特林鸠罗是剧中的弄臣,凯列班是剧中野性而丑陋的奴隶。
① 法国作家拉伯雷(1495?—1553年)的长篇小说《巨人传》中的人物。他生下来便会说话,喝一万七千多匹母牛的奶,他的衣服用一万二千多尺布制成。
但是,这种轻信态度对于自然之子是会招致灭亡的。像哥伦布和其他南美洲的征服者一样,麦哲伦也从东印度公司领受了一项任务:不仅把他遇到的植物和矿物,而且把他遇到的一切没有见过的人种都带几件样品回国。起初,船员们觉得,要活捉这样的巨人就和抓住鲸鱼翅同样危险。他们胆怯地围着巴塔哥尼亚人转来转去,但每一次到最后时刻都失去了勇气。最后,他们采用了卑鄙的诡计。他们往两个巨人手里塞了那么多礼物,他们只好用十个指头抱着得到的东西。而后,他们又让笑得怡然自得的土著人看闪光铮亮、叮当作响的物件——脚镣,问他们愿不愿意戴在脚上。可怜的巴塔哥尼亚人泛起了满脸笑容,起劲地点头。他们十分高兴地想,每走一步,这奇怪的玩艺将发出丁铃当啷的声音。野人手里紧紧抱着赠送给他们的小玩物,弯下腰好奇地看着船员们怎样把闪闪发光、叮咚悦耳的冰凉的铁环套在他们脚上;但突然只听当的一声,他们已被戴上了镣铐。现在可以毫不畏惧地把巨人像沙袋似的推倒在地上,他们戴上脚镣已经不可怕了。受骗上当的土人高声咆哮,在地上打滚,使劲蹬脚,向他们的神——神明塞提柏斯(后来,莎士比亚采用了他们的这个名称)求救。但是东印度公司需要奇怪的“样品”。于是,无力自卫的巨人就像被击昏的公牛似的被拖到船上,由于缺乏食品,他们在船上注定很快就会憔悴而死。“文化传播者”背信弃义的袭击一下子就破坏了土著居民和船员们之间良好的融洽关系。从此巴塔哥尼亚人便躲避这些骗子,有一次西班牙人追逐他们,不是为了抢劫,就是想要拜访几个女巨人(毕加费塔的记述在这个地方极其自相矛盾),他们拼命进行自卫,结果一个船员为此付出了生命。
无论对于土著人还是西班牙人,倒霉的圣胡利安海峡带来的只是不幸。麦哲伦在这里一事无成,处处都不走运,似乎诅咒降临在这血染的海岸之上了。船员们怨声载道地说:“但愿快点离开这里,快点回去吧。”麦哲伦则幻想:“继续前进,前进。”随着白昼一天天变长,这种普遍的急不可耐的心情日益强烈。冬天猛烈的风暴刚刚平息,麦哲伦便试图继续前进。他把船队里最小、航速最快、由可靠的船长谢兰指挥的“圣地亚哥号”,像诺亚方舟的鸽子,派出去侦察。谢兰接受的任务是向南航行,勘察每一个海湾,过一定时间回来报告。光阴荏苒,麦哲伦已经开始不安和焦急地凝望远处的海面。但是,关于这艘船的命运的消息,没有来自海上,而是来自陆地:有一天,两个奇怪的人影摇摇晃晃,勉强拖着双脚,从海边的一个山冈上走了下来;最初船员们以为他们是巴塔哥尼亚人,已经拉紧了弓弦。但是,两个赤身露体,冻得半死不活,饿得虚弱已极、疲惫不堪的幽灵一般的野人用西班牙语向他们喊什么话——这是“圣地亚哥号”的两名水手。他们带来一个很坏的消息:谢兰眼看已到达一条大河——圣克鲁斯河,河里鱼很多,河口宽阔、方便,但在进一步勘察时,船被风暴抛到岸上,撞成了碎片。除了一个黑人,全体船员都保全了性命,正在圣克鲁斯河边等待救援。他们两人决定沿着海岸前来圣胡利安湾,在这可怕的11天里,他们吃的全是树叶草根。
麦哲伦立即派出一条小舢板。遇难的人回到了海湾。但是,航速最快、比别的船只更适于进行侦察的船毁了,人又有什么用!这是第一个损失。在此地,在世界的另一端遭到的这一损失,像任何损失一样,是无法弥补的。最后,8月24日,麦哲伦下令准备启航。他最后看了一眼留在岸上的两个叛乱分子,便离开了圣胡利安湾,心里大概在诅咒迫使他在这里抛锚的那个日子:他的一艘船毁了,三名船长在这里丧了命;而主要的是,整整一年的时间永不复返地过去了,他却一无所成,一无所见,一无所得。
这些日子大概是麦哲伦一生中最阴郁的日子,也许是他这个无比坚信自己事业的人暗暗沮丧的绝无仅有的日子。驶离圣胡利安湾的时候,他故作坚定地宣布:如果必要,他决心沿着巴塔哥尼亚海岸前进;如果必要,可以直到南纬75°,也许到那时还找不到连接两个大洋的海峡,就只好采取通常的航线,绕道好望角。单是这一点,单是“如果必要”和“也许”这些保留,就暴露了他缺乏信心。麦哲伦头一次为自己作后退的准备,头一次向自己的船长们承认:寻找的海峡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要不便是在南极的海域里。他显然失去了内心的坚定信念,鼓舞他一心寻找海峡的预感在这个关键时刻离开了他。历史大概从未造成比麦哲伦陷入的境况更带嘲弄性和更荒唐的了,因为经过两天航行之后,他不得不在船长谢兰发现的圣克鲁斯河河口再次停泊,命令船只停泊两个月过冬。因为从现代更准确的地理资料的观点看来,这个决定是根本没有意义的。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胸怀伟大抱负,但又为含糊不清而又错误的情报所蒙蔽的人,他把找到从大西洋通往太平洋的航道、进行第一次环球航行作为自己终生的目的。他依靠自己魔鬼般的顽强意志摧毁了物质的反抗,找到了助手来实现他几乎无法完成的计划;他以自己的抱负所具有的令人信服的力量促使一位外国国王把一支船队信托给他,并且成功地率领这船队沿着南美海岸到达了从来没有一个航海者到过的地方。他战胜了海上的狂风巨浪和叛乱。任何障碍,任何失望都未能摧毁他那神奇的信念:他离这个海峡,离他一心追求的目标已经很近了。但突然间,在胜利面前,这个热情奋发的人的有预见的目光被一层迷雾罩住了,仿佛历来不喜欢他的神灵故意给他戴上了蒙眼布。因为,1520年8月26日,他命令船队再次停泊两个月那一天,他实际上已经靠近目标了。他只要再向南前进两度,只要在航行了三百多天之后再继续航行两天,只要在走过数千海里之后再走几海里的路程,他的惶惶不安的心灵就会充满欢乐。但是,命运对人的嘲弄多么狠毒!这个不幸的人不了解、也没感觉到,目标已近在咫尺。在充满不断操劳和焦急不安的令人愁闷的两个月期间,他在圣克鲁斯河河口附近,在被上帝和人类遗忘的荒僻的岸边等待春天来临,就像一个遇到猛烈暴风雪、全身冻僵的人停在自己茅屋的门前,而没有想到,只要再摸索着向前迈出一步,就可以得救了。麦哲伦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滞留了两个月,滞留了漫长的两个月,“能否找到海峡”这个念头不断折磨他的心灵,而实际上使他千古流芳的海峡就在两昼夜路程之外的地方等待着他。强烈的怀疑将用它凶狠的爪子把这个立志像普罗米修斯那样盗取地母秘密宝藏的人,一直折磨到最后的时刻。
惟其如此,幸运的结局就更加美好!只有从最绝望的深渊迸发而出的欢乐才能达到幸福的顶点。经过两个月令人沮丧和痛苦的等待之后,1520年10月18日,麦哲伦下令起锚。举行了庄严的弥撒,全体船员接受了圣餐,船只满帆急速向南进发。狂风又来阻挡,他们只好从敌对的自然力那里夺取一英寸又一英寸距离。
嫩绿还没有悦人眼目。无人居住的海岸荒凉,平坦,阴郁,冷漠,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片黄沙和光秃秃的岩石,只有光秃秃的岩石和一片黄沙。1520年10月21日,航行的第三天,前方终于呈现出一个海角,异常弯曲的岸边耸立着白色的岩崖。那天正逢伟大的女殉教者的节日,为了纪念她们,麦哲伦把这个海角命名为“圣女角”。绕过这个突出的海角,眼前展现出一个深深的海湾,海水呈暗黑色。船渐渐向前驶进。那是一幅多么独特、严峻而又雄伟壮观的自然景色!险峻的山岗形状怪异,参差错落,远处是白雪覆盖的山峰,他们已经一年多没看见这种景象了!但周围的一切又多么毫无生气!没有一个人影,有的地方长着几株稀疏的树木和几丛灌木,海湾空阔荒凉,只有海风不停的呼啸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船员们阴郁地凝望着深深的发黑的海水。设想紧紧夹在两山之间、像地狱里的河流一样阴森的道路会通向绿阴覆盖的海岸,或者至少通向光明灿烂、洒满阳光的南海,在他们看来是荒唐的。舵手们异口同声地断言,这个凹垱只不过是北方国家常见的那种峡湾,用测深锤勘测这个封闭的海湾,或者四出侦察,那是白费气力,是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勘察巴塔哥尼亚的所有这类海湾已经耗费了好多星期的时间,但在任何海湾里都没有找到所期望的海峡的出口。够了,别再拖延了!要赶紧前进,如不能很快发现海峡,就要利用有利的季节返回祖国,或者走通常的航道,绕过好望角,进入印度洋。
但是,麦哲伦在萦绕不断的关于一个无人知晓的海峡的念头的驱使下,命令对这个海湾同样进行纵横的考察。船员们执行他的命令并不热心;他们更愿意继续前进,因为他们都“认为并且说过这是一个四面封闭的海湾”。两艘船——旗舰和“维多利亚号”——留在原地,对海湾毗连大海的部分进行勘测。给另外两艘船——“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的命令是:尽可能地进入海湾的纵深,但最多五天必须返回。现在时间十分宝贵,而且食品也快吃完了。麦哲伦已经不能像从前在拉普拉塔河河口附近那样给予两个星期的期限。用五天时间进行侦察,这已是最后的赌注,是他还能拿来为这一最后尝试进行冒险的仅有的一切了。
于是,伟大的戏剧性瞬间到来了。麦哲伦的两艘船——“特立尼达号”和“维多利亚号”——开始在海湾的前部回游,等待“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侦察归来。然而,整个大自然,似乎对有人想夺走它的秘密宝藏而感到愤怒,再一次进行拼命的抵抗。突然风越刮越猛,顷刻间,风狂雨暴,接着就变成一场常在这些地方逞凶肆虐的骇人飓风。在西班牙古老的地图上,可以看到这样一些警告性的字句:“这里没有好的季节”。海湾顿时白浪滔天,旋风大作,一片混沌。头一阵飓风就把两条船的锚链扯断了,毫无自卫能力的船只降下篷帆,听任自然力的摆布。幸好,不停息的旋风并没有把它们刮到岸边的岩石上。这场可怕的灾难继续了一个昼夜又一个昼夜。但麦哲伦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命运;他的两艘船虽然被暴风雨吹打颠簸,但毕竟处于海湾的开阔部分,可以使它们与海湾保持一定的距离。而另外两艘船——“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可怎么办!暴风雨在海湾的内部抓住了它们,可怕的飓风在隘谷里、在狭窄的通道里向他们袭击,在那里既不能回游躲闪,又无法抛锚避难。如果不是出现了奇迹,它们早就被抛上了陆地,在岸边的岩石上撞成千万块碎片了。
这几天是对麦哲伦生死攸关的日子,充满了寒热病似的可怕而焦急的等待。第一天,没有任何音信。第二天,它们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仍然不见踪影。麦哲伦知道,假如两艘船连同船员都遇难沉没,一切便都完了。剩下两只船,他无法再继续航行。那么,他的事业,他的幻想就都撞碎在这些岩石上了。
最后,桅楼上终于传来了一声呼喊。但是——多么可怕啊!观察哨看见的不是返回停泊地的船只,而是远处的烟柱。多么可怕的时刻!这个信号只能表明,遇难的船员在呼救。这就是说,他最好的两艘船——“圣安东尼奥号”沉没了,“康塞普西翁号”也沉没了,他的整个事业葬送在这个还没有名字的海湾里了。麦哲伦已在下命令放下舢板前往海湾内部去援救那些还能够拯救的人。但情况立即发生了转折。这是胜利的一瞬,就像是《特利斯坦①》中牧人号角逐渐停息的、哀伤凄楚的死亡的调子突然间高昂起来,变成了兴奋、欢乐和充满幸福的旋转舞曲。风帆!看见船了!一艘船!谢天谢地——总算保住了一条船!不,是两条,两条!“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都安全无恙地回来了。但这是什么意思?逐渐驶近的两艘船的左舷有灯火在闪亮——一下,两下,三下,山间的回声响亮地重复着大炮的轰鸣声。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些平时爱惜每一撮火药的人竟耗费火药一再鸣放礼炮?为什么——麦哲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升起了所有的长旒和旗子?为什么船长和全体船员都在叫喊,挥手?什么事情使他们这样激动,他们在喊什么?隔着一段距离,他还分辨不清每一句话,谁都还不知道它们的含义。但是大家,首先是麦哲伦,感觉到:这些话报告的是胜利的喜讯。
① 《特里斯坦》,即《特里斯坦和绮瑟》,是欧洲中世纪不列颠系故事诗中最重要的作品,叙述了马克国王的外甥特里斯坦和爱尔兰公主绮瑟的爱情悲剧。作者在这里指的可能是德国作曲家华格纳改编的同名歌剧。
确实,两艘船带来了极好的消息。麦哲伦怀着欢快跳动的心,听取谢兰的报告。开头,两条船处境都很困难。他们远远地进入海湾深处之后,刮起了这场可怕的飓风。他们立即降下了所有的风帆,但激流不断把船往下冲呀,冲呀,一直冲到海湾的最深处;他们已经准备不光彩地死在岩石陡峭的岸边了。但突然间,在最后的一刻,他们发现,屹立在他们面前的一排险峻的岩石并不是紧紧闭锁的。在一块最突出的岩石后面呈现出一条像是运河一样狭窄的河岔子。
他们穿过这条风暴不太厉害的通道,进入了另一个海湾。这个海湾也像第一个一样,开头很窄小,而后越来越宽。他们走了三昼夜,仍然没有望到这条奇怪水路的尽头。他们没有到达海湾的出口,但这不寻常的水流决不是一条河;水到处都是咸的,岸边来潮和退潮均衡交替。这神秘的水流,不像拉普拉塔那样离河口越远就变得越窄,相反变得越来越宽。越往前走,浩渺的水面就越加宽广,而水的深度却始终如一。因此十分可能,这条水道通向期望中的Mardelsur,到过这些地方的第一个欧洲人努尼耶斯·德·巴尔波阿几年前曾经从巴拿马高山上看到过它的海岸。
饱经苦难的麦哲伦整整一年没得到过这样令人高兴的消息了。一听到这令人鼓舞的消息,他那阴郁的、已变得冷酷的心当然欣喜若狂。因为他已开始动摇,已在考虑经过好望角返回的可能性,但谁也不知道,他跪在地上向上帝和它的神圣侍者作过多少祷告。而现在,正当他的信心已开始消失的时刻,神圣的理想就要实现了,他的幻想就要变为现实了!一分钟也不能再迟延!起锚!扬帆!鸣最后一排礼炮向国王致敬,向海员的保佑者作最后一次祈祷!然后,勇敢地向迷宫前进!如果他能在这条阿刻戎①河里找到通往另一个海洋的出口,他将成为发现环球航路的第一个人!麦哲伦的四艘船勇敢地向这个海峡急速前进。发现海峡那天适逢圣徒节,因此将其命名为“所有的圣徒”海峡,以资纪念。但后代人出于感激之心,把它改名为麦哲伦海峡。
① 在古希腊神话中,阿刻戎是阴司的河流之一,死人的灵魂在这条河上渡过。
四艘船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缓慢无声地驶入自古无人到过的静寂、阴森的海峡,这确实是神秘的奇观。迎接他们的是可怕的寂静。岸边的山冈像磁铁山一样黑魆魆的,乌云密布的天空垂得很低很低,黑油油的海水泛着铅灰色;像卡隆②的渡船在阴界的河里一样,四艘船幽灵似的在寂静无声地在这个晶莹的幽冥世界里划行。白雪覆盖的山峰在远处闪闪发光,风吹来了它们冰冷的寒气。周围没有一样有生命的东西,但是,这里的什么地方必定有人,因为在黑暗的夜色中总有火光在闪烁,所以麦哲伦才把这地方叫做火地。这些永不熄灭的火光在以后几个世纪中也能看到。其原因是,处于文明发展最低阶段的土著还不知道取火的方法,日夜在自己的茅屋里烧干草和树枝。但是,在这段时间里,航海者们苦闷地环顾四周,一次也没有听到人的声音,没有看见人的踪迹。有一次,麦哲伦派水手们乘一条小舢板上岸,也役有发现住房和生命的痕迹,而只找到了死人的住处——一二十座荒芜的坟冢。他们找到了惟一的动物——一条鲸鱼,也是死的,它巨大的身躯是被海浪冲到岸边的;它游到这个腐烂和永世荒芜的王国只是找死来了。人们疑惑地谛听这不祥的沉寂。他们似乎来到了一个一切都已死绝和枯焦的另一个星球上面。只要前进就好!快点前进!于是船只又乘着轻风在龙骨从未触及过的阴森水面上滑行。他们又把测深锤放进水里,又没有够到底;麦哲伦又忧心忡忡地观察四周;海岸在远处是否又会合拢,水路是否会中断?然而没有,这条水道奇异地弯曲着向远方伸延,一切新的迹象预示:这条水路通向大海;但还不知道久久盼望的时刻何时到来,还不清楚结局如何,心儿依然惶惶不安。他们在基米里之夜的黑暗中不停地向前驶去,只有山中悲惨呼啸的冷风发出的莫名其妙的古怪曲调伴随着他们。
② 希腊神话中的阴界渡船夫。
这次航行不仅极不愉快,而且还很危险。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航路,完全不像那个想象中的笔直似箭的海峡,不像德国天真的宇宙志学家们——舍涅尔和在他之前的贝克依姆坐在自己舒适的房间里标在地图上的海峡。总而言之,只有用简单化的委婉说法,才能把麦哲伦海峡称之为海峡。实际上,这是许许多多拐弯处、小海湾、深凹垱、峡湾、沙滩、浅滩和互相交叉的支流的十分错杂混乱的交织。只有具备非凡的本领和极大的幸运,才能顺利通过这个迷宫。这些小海湾有时变得奇异地狭窄,而后又开阔起来,它们深不可测,小岛星罗棋布,浅滩比比皆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在它们中间迂回前进;水流经常分成三四股支汊,忽而向右,忽而向左,猜不出西面、北面和南面的支流哪一条通向期望的目标。必须时刻躲避浅滩,绕过岩石。一阵阵突如其来的逆风掠过不平静的海峡,卷起浪涛,撕扯篷帆。只有根据后来旅行者的大量描述,才能弄明白,为什么麦哲伦海峡在几百年间使海员们闻之丧胆。这里“老是从四面八方刮着北风”,从来没有风平浪静、阳光明丽的适于航海的天气,后来有几十支探险船队覆没在这个阴森的海峡里,海峡两岸至今人烟稀少。麦哲伦是征服这条危险海路的第一个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也一直是顺利通过海峡而未折损一条船的最后一个人。这一点十分令人信服地证明,麦哲伦的领航艺术是何等高超。如果再考虑到他的笨重船只只有靠巨大的篷帆和木制的舵才能开动,在勘测数百条主流和支流时必须不断往返行驶,然后重新回到约定地点同船队会合,而这一切又是疲惫不堪的船员们在连阴的季节里进行的,那么,他顺利完成穿越这个海峡的航行更应被视为一个奇迹。无怪这个奇迹为许多世代的航海者们众口交誉。但是,像在一切领域里一样,麦哲伦在领航艺术方面的天才就是他的耐心和始终不渝的谨慎小心。他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进行耐心细致和紧张的探索。他从容不迫,不急躁冒进,虽然他的心战战兢兢地渴望终于、终于、终于能够找到通道,终于会看见南海。然而,每遇到一个分汊处,他又把船队重新分成两股:每当两艘船在海湾北部勘测的时候,另外两艘船则努力寻找南面的道路。他似乎知道,他生来命运多蹇,不能指望幸运。此人从不把选择纵横交错的水道中的某一条交给命运去决定,从不用猜单猜双的办法进行预卜。他试验、勘测所有的路,以便从中找出惟一正确的一条。总之,他最清醒、最突出的品质——英勇果敢、坚忍不拔的精神,加上他天才的幻想,在这里取得了胜利。
胜利:海湾的第一批峡谷已经克服,第二批峡谷也已落到后面。麦哲伦又来到了一个分汊口;小流在此处变得宽阔起来,分为左右两股,谁能知道,哪条支流流入大海,哪条支流是无用的死路?麦哲伦又把自己的小船队一分为二。“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的任务是考察东南方向的水域,他自己乘旗舰,由“维多利亚号”伴随,前往西南方向。约定最多五天之后会合,地点指定在一条小河的河口,这条河因盛产沙丁鱼被称为沙丁鱼河。仔细制订的指示已下达给各位船长,该扬帆起锚了。但此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船员们料想不到的事情:麦哲伦把船长们召集到旗舰上,在开始进一步探索之前,向他们了解现有食品储备的情况,听取他们的意见:是应该继续航行,还是一待侦察胜利结束就返航?
“听取他们的意见!是怎么回事?”——船员们惊奇地自问。干吗要作这样一个令人困惑莫解的姿态?这个在此之前不屈不挠的独裁者从来不承认任何船长具有向他提出问题或者批评他的措施的权利,为什么恰恰现在,为了一个小小的机动,把自己的军官们从下属变成了和他平等的人?实际上,这个急剧的转变再合乎逻辑不过了。独裁者取得最终胜利之后,往往比较容易表现人道,现在他的威力已得到巩固,因而比较容易允许言论自由了。此刻,海峡已经找到,麦哲伦再不必害怕别人提出的问题。王牌握在他的手里,他可以满足同伴们的愿望,向他们摊牌。在成功的情况下比倒霉的时候更容易公正行事。这个严厉、阴郁、孤僻的人终于打破了自己固执的沉默,松开了紧闭的牙关,原因就在于此。现在,当他的秘密已不再成其为秘密,覆盖着他的秘密的罩布已经揭开之后,麦哲伦可以变成一个好与人交往的人。
船长们前来汇报各自负责的船只的状况。但情况很少令人快慰。食品储备减少到了可怜的地步,每条船上最多只够三个月之用。接着,麦哲伦发言。他坚定地宣称:“现在已经毫无疑问,第一个目标达到了,可以认为海峡——通向甫海的航道已经找到。”他请船长们十分坦率地发表意见,船队是满足于这个已经取得的成就呢,还是继续努力完成他向国王许下的诺言:抵达“香料群岛”,并为西班牙夺取这些岛屿?不言而喻,他知道,食品所剩不多,今后他们还将面临巨大的困难。但是,顺利完成大业之后,等待他们的荣誉和财富同样是巨大的。他的勇气是不可动摇的。但在作出最后决定——是取得一半成功便返回祖国,还是英勇地完成任务——之前,他希望了解他的军官们持何种意见。
船长们和舵手们的回答,我们不得而知,但几乎可以有把握地设想,大多数人说话不多。圣胡利安湾的情景和被砍掉四肢的西班牙同伴的尸体,他们仍记忆犹新;他们依然谨防顶撞这个严厉的葡萄牙人。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尖锐、直率地表示了自己的怀疑,这人就是“圣安东尼奥号”的舵手艾斯特瓦奥·戈麦斯,他是葡萄牙人,甚至可能是麦哲伦的亲戚。戈麦斯直言不讳地说,海峡现在显然已经找到,比较明智的做法是返回西班牙,然后乘新装备的船只第二次通过现在发现的海峡,前往马鲁古群岛,因为在他看来,船队的船已过于破旧,粮食储备又不足,而且谁都不了解,通过刚发现的海峡之后面临的新的未经考察的南海究竟有多么大。如果他们在这陌生的海里走错了路,找不到海湾,到处漂泊,等待船队的将是痛苦的覆灭。
这是理智通过艾斯特瓦奥·戈麦斯的嘴在说话,而毕加费塔总是预先怀疑每一个不赞成麦哲伦的人抱有卑鄙的动机,对待这个富有经验的海员的态度显然是不公正的,认为他的怀疑出自种种不良的动机。实际上,艾斯特瓦奥·戈麦斯提出的光荣返回祖国,然后再乘新船队的船只奔向既定目标的建议,无论是从逻辑的观点,还是从客观的观点来看,都是正确的;这个建议本可以拯救麦哲伦本人和将近200名海员的性命。但是,对于麦哲伦,重要的不是尘世的浮生,而是不朽的功业。怀抱英雄主义想法的人必然会违反理智行事。麦哲伦毫不犹豫地发言反驳戈麦斯。不言而喻,他们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可能不得不忍饥挨饿,经受许许多多苦难,但是——多么出色的预言!——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继续航行,前往他许诺要发现的国度,即使吃索具和上色的皮革也在所不惜。
“前进,去发现许诺的东西!”看来,这个心理上十分独特的会议以麦哲伦发出向未知的地方勇敢进发的号召而告终。麦哲伦的继续前进的命令立即从一条船传达到另一条船。然而,麦哲伦暗中指示船长们十分仔细地向船员们隐瞒食品殆尽的情况,凡胆敢哪怕模糊暗示这一情况者,将处之以死刑。
船长们默默地听取了命令。奉命侦察东面支流的船只——阿尔瓦罗·德·麦斯基塔指挥的“圣安东尼奥号”和谢兰指挥的“康塞普西翁号”——很快便消失在弯弯曲曲的迷宫里了。另外两艘船——麦哲伦的旗舰“特立尼达号”和“维多利亚号”——则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停泊休息。它们在沙丁鱼河河口抛了锚。麦哲伦没有亲自考察西面的支流,而派了一条小舢板去进行预先侦察。水道的这一部分能够躲避风暴,船只不会遭到危险;麦哲伦命令派出侦察的两艘船和一条舢板最迟三天返回,于是,另外两艘船可以利用“康塞普西翁号”和“圣安东尼奥号”返回之前的三天时间进行充分的休息。
的确,麦哲伦和他的人在这个已经不太严峻的地方得到了很好的休息。最后几天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们越向西走,自然风景就越和蔼可亲:海峡的周围不再是光秃秃的悬崖峭壁,而是草地和树林。这里的丘冈也不那么险峻,白雪覆盖的山峰退到了远方。空气变得比较柔和了。一直靠喝木桶里发霉的臭水解渴的船员们享受着冰凉的泉水。他们有时舒服地躺在草地上,懒洋洋地用眼睛追踪奇怪的飞鱼,有时兴致勃勃地捕捞这里多得出奇的沙丁鱼。此外,这地方生长着那么多味美可口的野果,他们几个月来头一次吃得饱饱的。周围的大自然是那样美好,那样慈祥,毕加费塔热烈地赞扬说:“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更好的海峡了。”
但是,舒适、休息和无忧无虑的安乐带来的愉快怎能与麦哲伦即将体验的那种伟大、火热和令人振奋的幸福相比!这幸福已经可以看到,已经感觉到它越来越临近了。就在第二天,他派出的舢板遵照命令返回来了,海员们又像发现海峡入口的圣徒节那天一样,离得很远就不断挥手。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海峡的出口,这比上一次重要一千倍!他们亲眼看见了这条海峡的水流入的大海,伟大的、无人知道的海!“海!海!”在这里,重又响起了古希腊人经过长期漂泊之后返回的时候向永恒之水致敬的欢呼声,尽管用的是另一种语言,然而同样兴高采烈,呼声直冲云霄。这里的天空从未听到过人类如此欢腾的声音。
这短暂的一瞬是麦哲伦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这是真正的最大欢乐的时候,这样的时刻人生只能享受一次。一切都实现了。他履行了对国王许下的诺言。他,他是最先和惟一的人,完成了成千上万人在他之前幻想的事业:他找到了通向另一个无人知晓的大海的航路。这个时刻证明他的生命是有价值的,他的名字将永垂青史。
此刻,在这个阴郁、孤僻的人身上发生了谁都不敢想象的情况。突然,这个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感情的严峻战士,被内心深处涌起的强烈感情淹没了。他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滚热、灼人的泪水流到黑色的蓬乱的胡子里。麦哲伦这个铁人高兴得哭了。海军上将高兴得哭了。有生以来这是头一次,也是惟独的一次。
麦哲伦注定只能在一瞬间,在他整个阴郁和历尽艰辛的一生中惟一的短暂的瞬间体验赐予创造性天才的最高幸福:看见自己的宏图实现了。但命运注定此人必须为每一点幸福付出痛苦的代价。他的每个胜利必定伴随着失望。他注定只能瞧一眼幸福,而不能拥抱和留住幸福,甚至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惟一的短暂的欢乐时刻,麦哲伦还未及充分体验,也将一去而不复返。另个两艘船在哪里?它们为什么迟迟不归?要知道,这条小舢板已经找到了出海口,现在任何进一步的探索已是无谓地浪费时间了。唉,如果“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已侦察归来,听听这喜讯该有多好!如果它们已经回来,那多好啊!麦哲伦越来越焦急不安地凝望着海峡迷茫的远方。约定的期限早就过去了。第五天过去了,它们仍杳无音信。
是不是发生了不幸?它们是不是迷了路?麦哲伦十分焦急不安,不能再在约定的地点徒劳地等待了。他命令扬帆向海峡进发,迎接耽搁时间的船只。但是,地平线空空荡荡,一如先前,阴森的死气沉沉的水面也空寂无物。哪里也没有痕迹,没有消息。
寻找的第二天,远方终于出现了一片风帆。这是忠诚的谢兰指挥的“康塞普西翁号”。但另外一条船。船队里最大的“圣安东尼奥号”在哪里?谢兰不能向海军上将报告任何消息。第一天“圣安东尼奥号”就向前去了,从此无影无踪。开头,麦哲伦没料想发生了灾祸。也许,“圣安东尼奥号”迷了路,抑或它的船长弄错了约定的集合地点。他把船队的所有船只派往四面八方,仔细搜索“海军上将的松德峡①”主流的各个角落。他命令发灯光信号,在高高的杆子上挂起旗帜,在杆子底下给万一真的迷了路的失踪船只留下了指示信。但是,任何地方都没有“圣安东尼奥号”的踪影。很显然发生了什么灾难。这条船要不是遇了难,连船员带物资一起沉没了,但这是不大可能的,因为这几天是少有的无风天气;要不就是在军事会议上要求立即回国的“圣安东尼奥号”的舵手艾斯特瓦奥·戈麦斯用叛乱的手段实现了启己的要求:伙同西班牙军官撤掉了忠诚的船长,携带全部食品逃跑了。后一种设想更接近于实际。
① 松德峡——连接波罗的海和卡特加特峡的海峡之一,现名厄勒海峡。此处“海军上将的松德峡”系指麦哲伦海峡。
那一天,麦哲伦无法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船失踪了,这是他所有的船只中最大、最好、装载食品最多的一条船。但它到哪里去了,出了什么事故,船上发生了什么事件呢?在这烟波浩淼的荒漠里,没有人能回答他:船沉到水底还是匆忙向西班牙方向逃跑了?只有从前不知道的星座——明亮的卫星拱卫的南十字星座——是神秘事件的见证者。只有星星了解“圣安东尼奥号”的去向,只有它们能给麦哲伦答案。而麦哲伦像当时所有的人一样,认为占星术是真正的科学,所以十分自然,他把代替法利罗跟随船队的占星家和天文学家安德列斯·德·圣马丁叫到跟前,因为他可能是惟一能够根据星柑判断实情的人。麦哲伦让他画一张占星图,用自己的法术弄清楚“圣安东尼奥号”究竟出了什么事。占星术例外地提供了正确的答案:英俊的占星家清楚记得艾斯特瓦奥·戈麦斯在会上的独立自主行为,所以他宣称——事实后来也证明了他的话——“圣安东尼奥号”被开小差的人劫走了,它的船长被戴上了镣铐。
麦哲伦又最后一次面临必须当机立断的局面。他高兴得太早了,他过于轻信地沉醉于欢乐。现在麦哲伦遇到的,就是他的继承者法兰西斯·德雷克后来将要遇到的事情,后者最好的一条船也被叛乱船长文特偷偷劫走了——这是第一次和第二次环球航海中奇怪的偶合现象。在胜利进军的紧张时刻,麦哲伦的同胞和亲戚变成了阴险暗算他的凶恶敌人:如果食品储备本来就很少,现在船队则受到了饥饿的威胁。“圣安东尼奥号”上恰好储存着最好的食品,而且数量最多。此外,在六天徒劳的等待和寻找期间,也费掉了不少食品。一星期之前,在无法比拟的有利条件下向人所不知的南海进攻本来就是极为大胆的举动。现在,“圣安东尼奥号”叛逃之后,进攻几乎等于自杀了。
麦哲伦从骄傲自信的顶峰一下子又被推入慌乱的无底深渊。“他那样张皇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巴罗斯的这一记载甚至是多余的。从他在心慌意乱的时刻向船队全体军官发布的,惟一保存下来的命令里,我们可以清楚看出麦哲伦内心的惶惶不安。在几天内,他第二次征询他们的意见:是继续航行还是返回?但这一次他让船长们书面答复。因为麦哲伦想得到一份辩护性的文件:他需要为将来准备书面的、无法辩驳的证据,说明他和自己的船长们商量过。这一点证明他具有卓越的先见之明。因为他明白——而这一点也为后来的事实所证实——“圣安东尼奥号”上的叛逃分子一到塞维利亚,就会急忙把严重的指控加到他的头上,以逃避自身被指控进行叛乱活动。不言而喻,他们将把他说成暴君,故意用夸大其词的描述煽动西班牙人的民族感情,说一个外来的葡萄牙人下令给国王任命的官员戴上镣铐,按照他的命令,一些卡斯蒂利亚的贵族被砍掉了脑袋和四肢,另一些人注定要痛苦地饿死,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违反国王的命令而把船队交给葡萄牙人。现在,为了预先驳斥别人指控他采用残酷专断的手段压制军官们自由发表意见,麦哲伦发布了不平常的命令:与其说这是对船长们发出的同志式的呼吁,还不如说它是麦哲伦的自我辩白。
“此命令11月21日发布于多岛河对面的圣徒海峡,”——以这些词句开头的命令接着说:“我费尔南·麦哲伦,圣地亚哥勋章获得者和本船队海军上将得悉,你们都觉得继续航行的决定是十分冒险的,因为你们认为季节已经太晚了。而我从来不轻视别人的意见和建议,相反,我的一切创议都和大家共同讨论,贯彻执行。”
军官们读到这个奇怪的说法,大概发出了轻轻的冷笑。因为麦哲伦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他在管理和指挥方面始终一贯的独断专行。此人怎样以铁的手腕制止船长们的抗议,他们记得太清楚了。但是,麦哲伦也知道,他们一定牢牢记得他对持不同意见者的无情镇压,于是继续说:
“总而言之,圣胡利安湾发生的事件不应使任何人担心;你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毫不畏惧地告诉我,你们对我们船队继续航行的能力持何种看法。如果你们想向我隐瞒自己的见解,就是违反了你们的誓言和义务。”他要求每个人单独明确地、而且用书面的形式表示自己的意见:应当继续航行还是返回,并详细陈述自己的全部看法。
但是,一个小时恢复不了好几个月以前失去的信任。军官们仍然十分胆战心惊,不敢直截了当要求回国。保存至今的惟一答复——占星家圣马丁的答复——表明,在这个责任无比重大的关头,他们是多么不愿意同麦哲伦分担责任。令人敬重的占星家最巧妙地使用“一方面是对的”,“另一方面不应当”之类的语句,表达得模棱两可,含糊其词。这完全符合他的职业身份。他表示怀疑能够穿过圣徒水道到达马鲁古群岛,但立即又建议继续前进,因为“春天的心掌握在我们手中。”另一方面,毕竟不应走得太远,最好于一月中旬返航,因为人们已疲惫不堪,衰弱已极。也许,向东航行比向西航行更明智,但麦哲伦认为怎么做对就怎么做吧,上帝会指给他正确的道路。看来,其他军官的回答也同样含糊不清。
但是,麦哲伦征求自己军官们的意见,绝不是要考虑他们的答复,而只是为了日后证明,他曾征询过意见。他知道,他走得太远了,要回头已不可能了。他只能凯旋而归,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即使占星家预言他将死亡,他也不会停止英勇的前进步伐。1502年11月22二日,船只按照他的命令驶离了沙丁鱼河河口,几天之后通过了麦哲伦海峡(因为它将永远被这样称呼),海峡尽头有一个海角,麦哲伦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将其命名为“希望之角”。绕过海角,航海者们面前立即展现出另一片欧洲的船只还不了解的大海。多么激动人心的情景!在那边,在西边,在绵延不断的地平线后面应当就是物产丰富之极的群岛——“香料群岛”,它的后面是东方伟大的国家——中国、日本、印度,再往前去,在一望无际的辽阔海洋的那一边,就是祖国,就是西班牙和欧洲!因此,在闯入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船只穿过的陌生海洋之前,再休息一次,再作一次最后的休息!
1520年11月28日,船队起锚,升起了旗!三艘孤零零的小船发出雷鸣般的礼炮,向神秘莫测的大洋致敬。骑士就是这样欢迎将与之进行生死搏斗的英勇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