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胡子的车夫
童年的托洛茨基常常偷偷地跟挑木工人去田里捉土拨鼠。干这活儿要手脚麻利,动作准确,不能快也不能慢。把水灌进鼠洞以后就手执棍棒静静地等候那湿漉漉的小脑袋出现。老土拨鼠全用屁股堵住洞口,长时间地顽抗,只有第二桶水灌下去,它才会屈服,跳出来束手就擒。孩子们剥下死土拨鼠的四只爪子,用绳子扎起来:消灭一只土拨鼠,地方政府就付给1戈比。从前只要交尾巴,但一些滑头的人能够用一张鼠皮做出十来只尾巴,所以就改成交爪子了。回家的时候孩子们总是浑身又脏又湿,所以家里不许他们干这些事,而宁愿让他们端坐在餐室的沙发上画瞎子俄狄浦斯①和安捷戈涅②什么的。
① 希腊神话中忒拜国王拉伊俄斯之子,因神曾预言他将杀父,出生后被其父弃于山野,但被一牧人救起。长大后俄狄浦斯无意中杀死了父亲,成了忒拜国王,并娶了生母。当他知道他幼年时得到的神谕应验后,弄瞎了双眼。
② 希腊神话中瞎子俄狄浦斯的女儿,她违反权父克瑞翁的禁令,将自己兄长波林尼克的尸体埋葬,因而被囚禁在墓穴中,后自缢身死。
有一次孩子们跟母亲乘雪橇从离他们最近的小城博布林涅茨回家。四周的秋雪亮得使人睁不开眼,颠颠簸簸的路程催人昏昏入睡。忽然,雪橇转弯时翻了个个儿,廖瓦③头朝地栽了下来,毯子和草垫把他压在下面。他听见母亲惊恐地喊叫,可没办法回答她。还是车夫——一个身材高大、红头发的年轻小伙子,他受雇在托洛茨基家不久——掀开毯子,才找到廖瓦。后来,大家重新安顿好,又上路了。小玛莎开始抱怨说她冷得仿佛脊背上有一群蚂蚁在爬。
③ 托洛茨基的爱称。
“蚂蚁?”红胡子车夫回过头来问道,露出一口结实的白牙。
小玛莎瞅着他的嘴巴,说道:“是的,你知道,就像是有一群蚂蚁。”
“没什么。”车夫笑道。“就要到了。”说着扬起鞭,催促那匹浅棕色的马。
可是,第二天夜里,正是这个车夫和这匹浅棕色马不见了。庄园里一阵骚乱。立刻组织了一支搜索队,由小玛莎的大哥率领。他套上马,保证要狠狠地惩治这个强盗。
“你还是先逮住他。”廖瓦的父亲抑郁地道。
两天以后,搜索队回来,廖瓦的哥哥说雾太大,赶不上那盗马贼。就是说,那个长得很帅的快活小伙子是个贼?他还有一口结实的白牙哩!
廖瓦发烧了,难受得辗转不安,胳膊、脚和脑袋都不能动弹,好像肿得要顶到了墙壁和天花板似的。廖瓦无法摆脱这种折磨,因为它们是来自身体内部。廖瓦的喉咙疼,浑身热如火烧。廖瓦的父亲和母亲瞧了瞧,然后彼此惊恐地交换了下眼色,决定往喉咙里敷一些药物。
“我怕孩子得的是白喉。”母亲道。
“要是白喉,怕他早躺到长凳上去了。”伊凡·瓦西里耶维奇说道。
廖瓦模模糊糊地猜想着,“躺在长凳上”就是死了,就像妹妹罗佐其卡死时那样。但他相信,他们这不是在说他,所以小病人只是平静地听着。最后决定把孩子送往博布林涅茨。母亲虽不算很虔诚,可是要她在安息日进城,她是无论如何不愿意的,于是就让伊凡·瓦西里耶维奇送小病人进城。他们住在小塔吉扬娜家,她原来是他们家的使女,后来嫁到博布林涅茨来。塔吉扬娜没有孩子,所以不怕传染。沙图诺夫斯基医生看了看孩子的喉咙,量了量体温,只像通常那样说了句“眼下还难讲”就走了。塔吉扬娜给孩子一个啤酒瓶,那瓶子里有个用小木棒和小木板搭成的教堂。两条腿和胳膊不再碍事。孩子终于痊愈了。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那是在托洛茨基的“生活新纪元”开始不久。
事情是这样的。老阿勃拉姆叔叔有时能一连几个星期不跟孩子搭一句腔。可是,一次他忽然兴冲冲地把廖瓦叫住,问道:
“你现在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不知道? 1885年!说一遍!记住!
过后我还要问你。”
孩子弄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的,今年是1885年。”性格娴静的表姐奥丽加说道。“明年就是1886年。”
孩子不相信她的话。既然时间有一个自己的名称,那么这个“1885年”
的名字就应当永远存在下去,就是说,要存在很久、很久,就像门口那石门坎用的大青石一样,像磨坊一样,也像廖瓦自己一样。奥丽加的妹妹别佳不知道该相信谁说的好。他们3人都为将要进入一个新时期而惴惴不安,仿佛人们突然给打开了一间昏暗房间的门,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只听见乱哄哄的人声。最后廖瓦还是屈服了,同意了奥丽加的意见。就这样,1885年就作为第一个有号码的年份进入廖瓦的记忆。这是廖瓦生活的无形和纷乱的史前时期的结束,廖瓦心中的一张年表就从这一年起存在了。这时廖瓦6岁。对俄罗斯来说,这一年是歉收、危机和首次发生工人大骚乱的一年。不过使廖瓦惊奇的仍然只是它的不可思议的名字,廖瓦曾经惶恐不安地力图探求这时间与数字之间的隐秘关系。以后,一年一年你来我往不停交替,始而慢些,尔后越来越快,但1885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作为一个长者和始祖,凌驾于它们之上。1885年成了“廖瓦的新纪元”的开始。
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廖瓦爬上停在门廊前的一辆马车,手里攥着缰绳,等候他父亲上车。年轻的辕马突然跑动起来,它们掠过房屋,穿过谷仓,跨过花园,越过没有道路的田野,径直向坚博夫斯基庄园方向跑去。廖瓦身后传来了人们的喊叫声。前面有一条河沟,马儿仍然狂奔着,只是跑到了沟边,它们才骤然转弯,差点没把马车给甩翻。终于它们像生了根一样停住了。车夫首先赶到,接着是廖瓦父亲和几个工人,母亲在远处呼喊着,姐姐痛苦地搓着双手。直到廖瓦扑向母亲怀抱时,母亲还在呼喊。脸色吓得像死一样苍白的父亲给了廖瓦两记耳光,他甚至并没有为此感到委屈,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就在这一年他跟父亲去了一趟伊丽莎白格勒。他们在黎明时赶车出发,一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在博布林涅茨喂了马,傍晚时到了弗希瓦亚。因为听说城外常有盗匪出没,所以他们留在城里过了一夜。世界上没有一座城市——无论是巴黎还是纽约——像伊丽莎白格勒那样给孩子产生如此强烈的印象,它的人行道、葱绿的屋顶、阳台、商店、警察以及一串串红气球等使他至今不忘。在整整几个小时内,他一直睁大一双眼睛,观赏现代文明的英姿。
2 启蒙学堂
一年以后,廖瓦开始上学。一天早晨,他起床后匆匆忙忙地洗了脸(扬诺夫卡的人洗脸都是匆匆忙忙的),然后走进餐室,预感到新的一天 (特别 是想到那等待着他的奶茶和夹奶酪的奶油鸡蛋面包)的快乐。母亲和一个身材瘦削、脸上带着一种类似奉承的苦笑的陌生人已经坐在那儿。从他们两人瞧他的眼神,廖瓦看出,他们俩谈的事显然与他有关。
“来问好吧,廖瓦。”母亲道。“这是你的老师。”
廖瓦略带戒心但不无兴趣地看了看这位老师。老师和蔼可亲地跟廖瓦打了招呼,每一个老师在家长面前跟他未来的学生打招呼几乎都是这样的。母亲当着廖瓦的面跟他把事情谈妥:给多少卢布和多少普特的面粉,老师必须在移民区的学堂里教孩子俄文、算术和古希伯莱文的圣经等。其实,确定讲授什么也是很模糊的,因为他母亲在这方面并不甚了然。在啜奶茶的时候,孩子觉着是在品味未来命运。
下一个星期天,廖瓦的父亲领他去移民区,把他安置在拉希莉娅婶婶家里,当然他们给她带去了面粉、荞麦和小米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土产。
从扬诺夫卡到格罗莫克列依有4俄里路程。移民区沿着一条峡谷延伸,一边是犹太人聚居区,一边是德国移民区。这两部分对比鲜明:德国移民区房屋整齐,屋顶不是用瓦盖的就是用草铺的,马匹壮实高大,奶牛皮毛光泽鲜亮;而犹太人聚居区则多是些破败不堪的草屋,屋顶七零八落,牲口也可怜兮兮。
说来也奇怪,廖瓦上的这所启蒙学堂留给他的印象十分淡薄。廖瓦描画俄文字母的石板,老师那干瘦手掌上的弯曲的食指,学生们齐声朗读圣经,处罚一个偷东西的男孩——所有这一切都只是模糊不清的片断,朦朦胧胧的点滴,没有一幅鲜明的图画。也许,只有老师的妻子是个例外。师母是一个高个子胖女人,她时不时参与到他们的教学活动中,而且每次都是突如其来的。有一回,他们正在上课,她跑来抱怨说什么新磨的面粉有股怪味儿,而当老师伸长尖鼻子在她的手上闻一闻的时候,她把她手中的面粉猛地撒到了他的脸上。她这是寻丈夫的开心,引起了男女学生的哄堂大笑。只有老师一个人愁眉苦脸,垂头丧气。廖瓦看着他满脸白灰站在教室中间的狼狈相,真是很同情他。
廖瓦住在慈祥的拉希莉娅婶婶家,却仿佛并不感到她的存在。在这个家里主宰一切的是叔叔阿勃拉姆。他对侄儿、侄女们从不关心,对廖瓦还算不错,有时把他叫去,递块带骨髓的骨头什么的给他吃,还说:“就这块骨头,说真的,给10卢布我都不卖。”
廖瓦的叔叔家几乎就紧靠在移民区的入口。跟他家遥遥相对的是一家犹太人,户主是个黑干憔悴的高个儿,风言说他是个盗马贼,还是别的什么勾当的行家。他有个女儿,名声也不大好。离他家不远的是个年轻的犹太帽匠,长着一脸火红色胡子,廖瓦有一架缝制便帽的缝纫机。移民区检察官来到叔叔家时,帽匠老婆总要跑来控告那盗马贼的女儿勾引他男人。看来,检察官对这种事也无能为力。有一次廖瓦放学回来,看见一大群人沿街拖着一个年轻妇女,就是那盗马贼的女儿,一片哭喊叫骂声,还有人朝她吐唾沫。这个圣经故事上的场面廖瓦一直没有忘。几年以后,阿勃拉姆叔叔就跟这个女人结了婚。这时候她父亲已根据移民们的决议,作为一个社会危险分子被放逐到西伯利亚。
廖瓦从前的保姆玛莎在阿勃拉姆叔叔家当女佣。廖瓦时常跑到厨房里去看她,因为她体现着廖瓦同扬诺夫卡的联系。常常有些客人来找玛莎,有的还显得急不可耐的样子。这时,他们总是好声好气地请廖瓦出去。一个晴朗的早晨,廖瓦和家里别的小孩都知道玛莎生了个娃娃。孩子们又担心又兴奋,偷偷地谈论着这件事。几天以后,廖瓦的母亲从扬诺夫卡来到叔叔家,走到厨房里去看望玛莎和她的孩子。廖瓦也跟着妈妈进去了。玛莎额头上齐眉裹着一条头巾,那小东西则歪身躺在一条宽长凳上。廖瓦的母亲看了看玛莎,又瞅了瞅那婴儿,然后责备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玛莎低垂着双眼,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望了一眼那婴儿,说道:
“瞧,小手还枕在腮帮下面,像个大人似的。”
“你不可怜他吗?”廖瓦的母亲问。
“不。”玛莎强作镇静地回答。“睡吧,小乖乖!”
“撒谎。你可怜……”廖瓦的母亲反驳道,但语气是温和的。
一星期后,那婴儿悄悄地死了,就像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廖瓦常常离开学校回乡下家里去。同学当中廖瓦没有什么好朋友,因为廖瓦不会说他们那些方言。这次学习只延续了几个月。应当说,这也就是廖瓦对启蒙学堂生活记忆淡薄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舒菲尔——这是格罗莫克列依学校那老师的名字——教会了廖瓦读和写,这两样本领对孩子今后的生活是有用的,因此廖瓦一直怀着感激之情回忆这位启蒙老师。
3 “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演说
廖瓦开始在白纸黑字里寻找生活。他抄录了一些诗,还自己动手写诗。
后来他同表兄谢尼亚·日一斯基办了一份杂志。然而,这条新道路是荆棘丛生的。当写作在诱惑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掌握一点关于它的技巧。有一回,廖瓦一个人躲在餐室里,用印刷体一字一字地试着写下在作坊或是在厨房里听到的一些特别的话语,这些话语是家里人从来不说的。他知道他做了不应当做的事,但正因为这些话被禁止,所以它更具有诱惑力。他决定把这张不幸的小纸放在火柴盒里,然后再把火柴盒深深地埋在谷仓后面。廖瓦还没有写完,他姐姐走进餐室,好奇地想看看廖瓦写什么。廖瓦赶忙把纸条藏起。
他母亲跟着也进来了。她们都让廖瓦把写的纸条拿出来看看。廖瓦臊得不行,急忙把纸条丢到沙发背后。姐姐要去捡,廖瓦歇斯底里喊道:“我自己,自己去拿!”他爬到沙发底下,就在那儿把纸条撕得粉碎。廖瓦失望到了极点,眼泪漱漱地流了下来。
大约是 1886年圣诞节,这时廖瓦已能写些东西了。晚上家人们正在喝茶,突然一群化了装的人踏进餐室。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把廖瓦吓瘫在沙发上。大家安慰了一阵以后,廖瓦安下心来,接着就劲头十足地听着马克西米利安①皇帝的演说。在廖瓦面前第一次展现了一个既是幻想又是现实的世界。更让他惊奇的是,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原来是那个当过兵的工人普罗霍尔装扮的。第二天等人们吃过午饭,廖瓦就拿着纸笔钻到雇工住房,请求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再说一遍他的独白。普罗霍尔一再推辞。但廖瓦死乞白赖地缠住他,哀求他,一步不让。最后,廖瓦终于开始伏在表面粗糙的窗台上记着“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口述的押韵的台词。但是,5分钟不到,父亲来了,看见窗前的情景,厉声对廖瓦喊道:
① 即马克西米利安一世(1832—1867):奥地利大公。在1861 年开始的英、法、西武装干涉墨西哥时期,1864 年被宣布为墨西哥皇帝。1867 年法国军队撤离墨西哥后被俘并被处死。
“廖瓦,回到自己房间去!”
他伤心极了,伏在沙发上一直哭到天黑。
廖瓦写了一些诗,都是些毫无才气的平庸之作。这也许能表现出廖瓦早年对文学的爱好,但肯定不能预示廖瓦将来诗歌创作的发展。姐姐知道他在写诗,后来他母亲也知道了,父亲跟着也知道了。他们要廖瓦在客人面前朗诵自己的诗。这太使人难堪了,廖瓦不干。他们一起劝他,开始是和和气气地,过后是狠声恶气地,最后就强逼硬迫廖瓦。有时他就跑开。但大人们总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于是廖瓦就不得不含着眼泪,颤颤巍巍地读起来,他真的为自己的那些借用别人的词句或是蹩脚的韵律难过得要命。
但是,不管怎样,廖瓦总是尝到了知识之树的果子。生活在他面前展开,不是一天天,而是一时时地展开,餐室里那破沙发上的条条线线通向了大千世界。阅读把廖瓦的生命引向一个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