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柏林并没有好消息等待着她。
贞八重子的演出也许是曲高和寡,富勒遭到了惨败。邓肯呆不下去,只好转道布达佩斯,找一位邂逅过的匈牙利剧场经理亚历山大·格罗斯。
于是,邓肯有了第一次在剧场为观众献舞的机会。合同一签就是30个晚上。
邓肯还有些担忧:
“我以前只跳舞给名流看,不知道普通观众会不会欢迎?”格罗斯打消了她的顾虑:
“艺术家是最挑剔的观众,过了他们那一关,普通观众一定会更加喜欢的。”
果然,30个晚上,场场爆满。
格罗斯带她去市面上的一些小餐馆进餐。在那里,可以听到吉卜赛人美妙的演奏。踢踏的快板,含有飞扬尘土的乐曲,让人联想到马车团队和林荫大道的天籁。难怪,邓肯激动地说:
“一个匈牙利的吉卜赛音乐家抵得上世界上所有的留声机。”
邓肯尝试着把吉卜赛管弦乐队搬上舞台,为她伴奏。这种长期以来为贵族们嗤之以鼻的下里巴人的音乐一登上大雅之堂,即以其无拘无束的形体语言和奔放浏亮的音乐表现风靡全城。邓肯也常常陷入那种充满渴望与动荡不安的旋律里不能自拔,她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穿上红色舞衣。
因为,红色象征着火一般的热情和不屈的意志。
2
一位仪表魁伟的匈牙利青年男子闯进了依莎多拉·邓肯的生活。他是这个国家很出色的演员,以扮演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罗密欧”而当红。邓肯一直称他为“罗密欧”,罗密欧则叫邓肯“朱丽叶”,或者,“我的花儿”。
那是一个狂热的春天。
整个布达佩斯为邓肯的舞蹈而疯狂,邓肯为高大挺拔的罗密欧而疯狂。她沉迷于他雪白的牙齿、性感的嘴唇和紧得喘不过气来的拥抱,当然,还有台词式的甜言蜜语:
“呵,可爱的花儿似的姑娘,你让我懂得了真正的爱情,这才是罗密欧的感情体验。你是我心中的太阳,我的朱丽叶。”
邓肯每晚与这些华丽的词藻和夸张的手势厮混,她完全被罗密欧那种吉卜赛式的激情熔化了。而罗密欧看上去不过是加演了一场话剧,他索取的“加班费”可真够昂贵的——依莎多拉·邓肯最投入最热切的一次爱情。
罗密欧,他跟着邓肯跪下来,跪在布达佩斯郊区的一间农舍里,一张老式的四柱床边。
他们以这种方式发誓,白首为盟,终生相爱。
紧接着,在惊慌和渴盼之中,一阵极度快乐的剧痛刺穿了邓肯的肉体,一直抵达她的灵魂。
邓肯抓住了一根爱情的稻草,只向上扑腾了几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沉沦。
她睁开眼睛,罗密欧欲望满足后一丝轻浮的笑容飘入她的眼帘。
那不是真的。她想。
母亲一发现邓肯的心理动向,就对女儿发出了警告:那是一个轻率的男人,只有漂亮而已。刚从纽约来的伊丽莎白更甚,她认为依莎多拉是在犯罪,抛弃舞蹈的事业去追逐虚幻的爱情肥皂泡。
邓肯可顾不得这么多了,在爱情的强大火力下,她的理智已经成了一只缩头乌龟。
亚历山大·格罗斯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妙,他赶忙给邓肯安排了一次穿越匈牙利的巡回演出,强行把邓肯从熊熊欲火中拉回到舞台上来。
邓肯在外面度日如年,表演虽然引起轰动,但大多是吃以往的老本。回到布达佩斯的那天,左顾右盼的邓肯一看到前来接她的罗密欧,像天鹅一样地飞进了他的怀抱。
在她扑上去的顷刻,她就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凉意;再看,罗密欧俊俏的脸庞上没有任何爱情的痕迹。
邓肯挣脱了出来,她问他:
“你好像变化了许多?”
“是的,我不再是原来的罗密欧了。我正在排练马克·安东尼这个角色,一个罗马平民。”
“你一直就是在演戏?”
“人生不是一场戏么,你以为是别的什么?”
邓肯想抽他一记耳光。但她没有,她不愿意伸手打一副面具,或者说,去敲一面丧钟。
这时,罗密欧与一位天主教修女的私情正成为布达佩斯市民的新闻热点。邓肯跑回工作室,打开衣箱,一件件地吻着自己的舞衣。
泪水把它们全都濡湿了。
格罗斯连夜带邓肯去维也纳。首先去的是维也纳的一家医院——邓肯极度虚脱地病倒了。
3
邓肯病稍愈,格罗斯一行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德国。他没有安排邓肯的演出,而是让她散心,走走,看看,拜会一些王公贵族和艺术家。
闲来无事,邓肯以匪夷所思的搭配创制各种舞服,最流行的是她用中国纱罗制成的淡蓝色舞服,大开胸,肩上只有一根吊带,裙子齐膝,裸腿赤足。当时妇女们穿的游泳服还是一身头脚不露的黑衣,让人想起偷偷摸摸的夜行人。邓肯在服装设计领域里也同样掀起了一场革命。一向着意回避女性的迪南德大公都情不自禁地击掌称赞:
“依莎多拉太漂亮了,春天也没有这么美!”
邓肯居住在阿巴沙别墅。她每天学习德文,通读叔本华、康德的原著,听瓦格纳的音乐。叔本华、康德音乐般舒畅的语言叙述,瓦格纳哲学般高屋建领的音乐流程,频频冲开邓肯的茅塞,使她对艺术的使命感愈益强烈。
邓肯说:“我遇到了这种感觉的精灵,就像德国人所说的思想的神圣,使我经常感到被引进了一个高超的、神一样的思想家的境界,他们头脑的活动,比起我旅行过的世界上任何一种思想都宽广得多,神圣得多。”
窗前,有一棵茂盛的棕榈树,长长的叶子在清晨的微风中颤动,不停地颤动,像乐曲轻巧的过门和诗歌灵妙的韵脚。邓肯吟咏着海涅的诗句:“南方有一棵寂寞的棕榈树……”不知不觉,她的手指、胳膊已能将这一轻微的颤动模拟得惟妙惟肖。
邓肯耐不住寂寞了。她要出山。
格罗斯说,那就去凯姆学院吧,学生的领会力是不可估量的。
然而,他们还是没有料到会出现那种暴风骤雨般的反应。邓肯的马车被散场的学生团团包围,他们把马解下来,一伙人拉着车游街,另一伙人擎着火炬在后面欢跃。到了一家咖啡馆,邓肯被抬了起来,被抛了起来,在学生群舞的顶峰跌宕起伏。他们不断地高唱:
“依莎多拉,依莎多拉。你让我们感到,人生多么美好。依莎多拉,依莎多拉……”
邓肯回到别墅,年轻的学子们还聚集在窗户下唱歌,争抢着邓肯扔下的花朵和手帕。
这个晚上让所有的慕尼黑市民瞠目结舌,他们真的认为邓肯是“天上来的”,在那儿一个劲地喊“上帝”。
邓肯倒是见到了“上帝”的影子。
她在“艺术家之爱”的一次盛会上,觉得坐在对面的一位男子十分面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凭直觉走过去,断然肯定他与理查德·瓦格纳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位音乐大师的照片曾经刊登在乐谱上。额头凸出,鼻梁高耸,嘴巴分明是个弱点,与面部的刚硬之气格格不入,却又显得异常风趣。
不错。他就是大师的儿子西格弗里德·瓦格纳。
“能够见到你,我太高兴了。你父亲是我心中的偶像。”
“谢谢。能和你说话,我同样高兴。我看过你十几场演出了,你的舞蹈是一座丰碑。”
“我仅仅是一名让人欣赏的舞蹈家,而你父亲还是一位给人启迪的哲人。”
“你有很好的潜质,你天生就是舞蹈的精灵。在音乐的陶冶上,除了我父亲,你还必须认识一个人,他对你更加重要。”
“谁?”
“贝多芬。父亲生前说,贝多芬是音乐史上的太阳。”
西格弗里德接着说:
“你的舞蹈,宛如出涧的溪流、月光下迎风摇摆的棕榈、清晨草地上晶亮的露珠,生动,活泼,引人向上。然而,它们还不具备阳光普照的器量、海的包容以及风雨后的明净清新,缺乏使人从困厄中振奋的精神力量。你得听贝多芬,你得去希腊。在德国,你顶多是个当红明星,这是远远不够的!”
4
雷蒙德也从美国来了。他加入了邓肯筹划的希腊之行,路线是从柏林坐火车到威尼斯,再乘船去雅典。
他们先在希腊的圣·毛拉上了岸,拜访古老的伊沙卡遗址。邓肯的主要目的是遗址旁边的一座山岩,古希腊杰出的女诗人萨福就是从这儿纵身入海,她蓄满忧伤的诗句至今还在山岩的上空回响:
像那甜蜜的苹果,在高高的树梢
殷红熟透。仿佛摘果人已将它遗忘
忘了?不,是摘不到
到现在也还无人摘得了
像那开放在荒山野岭的风信子花
被撕裂,被伤害
复被践踏在牧羊人的脚下
直到那紫色花儿被深深踩进泥巴…
他们又特意去了梅索朗吉昂。80年前,一位才情卓绝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积极投身于希腊的民族独立运动,不幸病逝于此。他的名字人们非常熟悉,拜伦。邓肯站在诗人的骨灰存放地,向那颗“火热的心”表示敬仰。她如此告慰拜伦的亡灵:
“你的心供奉在这些烈士们中间。还有什么比死在这个英勇的城市更加感人肺腑呢?正是你们的死,使世界能够再一次懂得希腊的不朽的美。我深信,所有的壮烈牺牲都是会开花结果的。”
他们是在一个晚上到达了雅典城。
渴慕已久的巴台农神庙眨眼即矗立于晨光之中。这是一种怎样的景致啊,文化与自然的融合,古与今的交汇,传统与现代的对话;这是一份怎样的心情啊,惊,喜,幸福的泉流迸涌至嗓尖,直想大叫,可谁也发不出声。我们还是来读读邓肯的真切感受:
“拂晓,我们满怀崇敬之情,两腿颤抖,战战兢兢地沿着雅典娜神庙攀登。登上高处,已往的我像一件杂色斑驳的外衣从身上脱落,似乎我从来没有生活过,似乎在现在长长的呼吸中,对纯洁之美的初次凝视中,我刚刚降生人间。”
获得了盛誉的邓肯,经历过失恋的邓肯,来到希腊寻找光明和梦想。终于,在巴台农神庙的台阶上,在宁静的雅典娜女神面前,希腊的太阳从彭特里库斯山那边升起,照耀着身穿白色“图尼克”的邓肯。
邓肯在阳光下宛如一尊白色雕塑。
几千年岁月凝聚成壮丽的一瞬,这一瞬,人成了神,拥有宇宙的大美;神变为人,拥有多感的心灵。人神合一,这是人类文明的起源,也是人类理想的旨归。
邓肯决定用在德国演出赚来的钱,建造一座宫殿。圣殿要与巴台农神庙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每天同时看到太阳升起。他们选择了科帕诺斯山冈。这是一块贫瘠无水的山地,尽管看上去与神庙近在咫尺,可实际上相隔了四公里。邓肯只花了一顿饭就将它从五户农民手中巧取过来。
安放圣殿奠基石那天,邓肯举行了一个宗教仪式。她请来了希腊祭司,用圣刀割断一只大黑公鸡的喉管,猩红的鲜血洒在基石上……
在圣殿的建造过程中,常有一些雅典上流社会的人士来参观访问,他们后面总是尾随着大批平民,加上运输的车队、劳动的号子,一向枯寂的科帕诺斯山沸腾起来。
希腊国王也微服来到了工地。邓肯没有理睬他,因为她如今生活在另一些国王的统治之下,这些国王是阿伽门农、墨涅拉俄斯、普里阿摩斯等传说中的人物。
邓肯的一家人在雅典团聚。她仿照柏拉图的《理想国》,制定了不可违犯的生活准则:早晨必须和太阳同时起床,用歌舞迎接初升的太阳;而后,一人喝一碗山羊奶作早餐。上午教老百姓唱歌跳舞。中午吃点新鲜蔬菜,不能啖肉。下午沉思默想。晚上进行一些有音乐伴奏的宗教仪式。
她还对服装做了严格的规定,禁止现代服装,只能穿戴“图尼克”(长衫)、“克拉米斯”(短斗篷)、“佩普仑”(短裙)等这些古希腊服饰。这样,雷蒙德的齐膝灯笼裤、开领衫,奥古斯丁妻子的金银首饰,全都是堕落的了。为了不弄脏神庙的白色大理石地面,高跟鞋也在被禁之列,改穿平底便鞋。
雷蒙德全权负责建房。邓肯和伊丽莎白则选拔了十名全雅典声音最美的男孩,组成了一个合唱队,请来神学院的老师教他们排练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等古希腊悲剧作家的节目。邓肯浸淫于这种直观的悲剧氛围,生命意识里充盈了对至善至美的崇拜。
国王乔治捎来了口信。希望邓肯能在王家剧院演出一次。邓肯答应了。可是,邓肯和她的孩子们在舞台上身着图尼克的表演并没有打动那些王公贵胄,他们戴着羊皮手套的鼓掌,就像一群人在一齐皮笑肉不笑,虚伪得令人难受。
现代希腊人为什么不能具有古希腊人的情怀呢?文明的链条在哪一个环节发生了断裂,又将在哪一个环节延续呢?
此时,银行存款告罄。建筑费用比预算大大超支,邓肯不得不离开希腊,只留下雷蒙德管理工地事务。
离开前夕,邓肯一个人走进了狄俄尼索斯庙。她要在这里跳一场告别舞,面对众神,面对光荣和梦想,面对从远古潺潺而来的岁月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