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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釋易之書,其完全無缺者,祇有《焦氏易林》與楊子《太玄》,乃《太玄》至漢末宋衷首爲之注,吳陸績因之作釋失,范望更因宋陸而集其成。至唐王涯、宋許翰、司馬光等更起迭爲而注益詳,獨《易林》無注者。烏程蔣氏影元本略注其故實,然甚尠,十卦九注未詳,偶有注者,皆《左傳》、《國語》所習見,無大益也。後牟庭作校略,丁晏作釋文,陳喬樅據《易林》以解齊詩,顧千里、黃丕烈等於字句皆略有考訂,而丁晏解彙爲蝟,以李耳爲虎名,最爲精當,然皆病其太略,且所釋祇名物故實,至於以卦象釋《易林》文者,訖無一人。蓋自東漢以來,易象即失傳,後儒所知卦象,皆以漢魏人所用者爲範圍,而《易林》之辭無一字不從象生,其所用之象,與易有關者約百七十餘,皆爲東漢人所不知,故東漢人解易多誤。後儒不知其誤,而反疑《易林》,以其用象與漢魏人不合也,於是林辭之難解過於易矣,其詳盡在《焦氏易詁》中。
一、《易林》雖不明解易,然能注易者莫過於《易林》,如以坤爲水、爲魚、爲心志、爲疾,以艮爲牛、爲龜、爲國、爲邑、爲床,以兌爲華、爲老婦,以巽爲少姬等逸象,易之不能解者,皆賴以得解。及其既解,然後知易林所取之象,仍本之易,至爲明白,無如二千年學者竟熟視無睹也。而尤要者,則在其正覆象並用。聖人敘卦,除乾、坤、坎、離、頤、大過、中孚、小過正覆不變外,餘一正卦必次以覆卦。而雜卦震起艮止、兌見巽伏、咸速恒久諸辭尤示人以象正如此、覆則如彼之義。乃自正覆象失傳,凡《易》之言正覆象者,多不得解,獨《易林》知之。凡遇正覆震相背者,不曰讒即曰訟,於是《震》卦之“婚媾有言”、《左傳》之以《謙》爲“讒”得解。凡正反兌相背者,不曰讒侫即曰爭訟,於是困之“有言不信”、訟之“小有言”得解。其正覆震相對者,不曰“此鳴彼應”即曰“此唱彼和”,於是中孚之“鶴鳴子和”得解,其餘象覆即於覆象取義,象伏即於伏象取義者,亦皆本之易而先儒皆不知,致易義多晦,故唯《易林》能補二千年易注之窮。
一、《繫辭》云:“聖人觀象繫辭。”是所有卦爻辭皆從象生也,而說卦之象皆舉其綱領,使人類推,非謂象止於此也。又示人以複象,如乾爲馬、震坎亦爲馬,坤爲輿、震坎亦爲輿,坤爲腹、離亦爲腹。非謂某卦有某象,即不許某卦再有某象也,視其義何如耳。而其例甚繁,爲筆所難罄。蓋其詳盡在口傳,至東漢口傳一失,所有易象大都不知,而浪用卦變,不變不能得象,如頤、損、益之龜象,虞翻不知艮即爲龜,必使某爻變成離以取龜象。由漢訖清,幾視爲天經地義,至焦循遂以一卦變爲六十四卦而易學之亡遂與王弼以來之掃象等矣。愚初亦惑其說,故讀《易林》皆莫知其所指,及印證既久,始知易林之象盡本于易或本于《左傳》、《國語》,近在眉睫,日睹之而不識,然後悟無情無理之卦變爻變直同兒戲,又何怪王弼等之掃象不談。
一、《易林》於說卦象、九家逸象、《左傳》《國語》象無不用之,惟虞氏逸象其誤者不見於《易林》,其不誤者《易林》皆用之,故《易林》實爲易象之淵藪,其爲各家所無。《易林》所獨有之象,遇之多年皆莫知其所指,後與《易》回環互證,知其仍本之《易》,如以《兌》爲華、爲老婦,則本之《大過》。以艮爲臣、爲祖,則本之《小過》。如是者共百七十餘象,其詳說皆在焦氏易詁中,茲不復贅。
一、本注釋以易象爲重,易象得,林辭與易辭始能解,次則林中所用故實,凡以前舊注所釋者是也。總各家所注寥寥無幾事,茲重加搜討,增舊注所無者約數千則,正舊注之誤者約數十則,然《易林》所據之書,如《左》、《國》、《詩》、《尚書》、《易》,研討最難者談妖異、說鬼怪,其詳蓋在《虞初志》諸小說部中,而其書久佚,故明知其有故實而不得其詳。如恒之晉“雨師娶婦”,黃嚴季子元刊注引《博物志》太公爲灌壇令事當之,於事實不合,是不能注也。又如兌之比云“嵩融持戟,杜伯持弩,降觀下國,誅逐无道。夏商應作周,之季,失勢逃走。”杜伯之鬼白日射死宣王,見《國語》,人皆知之。嵩融事必與杜伯相類,而注家皆不知,後讀《墨子·非攻篇》云:“有神謂商湯曰,余得請於帝,帝命融隆火于夏之城。”融隆即嵩融。《楚辭》及淮南又作“豐隆”,皆音同字異。由《楚辭》及《淮南》注知融隆爲雷師。《國語》云夏之亡也,以回祿帝命融隆火于夏之城,即帝命雷師以雷火燒夏桀之城也,於《國語》及林辭夏周之季皆合,而持戟事則不能詳。又如渙之大壯云:“鬼哭於社,悲商無後。”自來注家亦不知,後讀《墨子·非攻篇》云:“至商王紂婦妖宵出,有鬼宵吟。”又《論衡》云:“紂之時,鬼郊夜哭”,又云:“紂郊鬼哭”。其事得矣,而太簡略,如此者無可如何也。
一、《易林》用韻甚古,凡亥皆音喜,殆皆音以,罷皆音婆,不皆音虎,家皆音姑,而尤與豪音、真與東韻,如此者尤多,有注出者,有不及注者,讀者知其例,則無扞格矣,且可以正易韻俗讀之失,如乾象辭下與普韻、中孚三爻罷與歌韻是也。
一、《易林》說詩之處最多,昔儒考其淵源,以焦氏學于孟喜,喜父孟卿,家傅齊詩,故焦氏所說皆齊詩,不惟于毛詩十九不同,于魯韓亦多異,如《凱風》毛謂有母不安于室,焦謂母亡思毋。《螮蝀》毛傳謂刺淫,焦謂傷讒。如此者有數百則之多,又其字與毛異而勝者尤多,皆隨文注出,然以其過多,恐有遺漏,故特舉出,以見《易林》不惟能傳周易絕學,且能傳齊詩,齊詩至東漢末即亡,亦絕學也。
一、林辭重出者甚多,本宜全注,後詳加觀察,凡卦不同而辭同者,其象必同,如坤之離云:“齊魯爭言。”離中爻互兌巽,巽齊兌魯,又爲正反兌,故曰爭言。而比之蟲、謙之咸亦用此辭,則以蟲初至四、咸二至上亦兌巽也,注其一,餘即可隅反,以期簡約。
一、《易經》所有人名、地名無不從象生。如《泰》五之帝乙,以震爲帝,坤爲乙。《明夷》之文王、箕子,以坤爲文,以震爲王,故曰文王。震爲子、爲箕,故曰箕子。《既濟》之鬼方,以坎爲鬼也。《易林》之注,凡人名、國名、鳥獸名,隨手舉來,無不與象妙合。如遇《剝》曰高奴。高奴,地名,見《漢書·地理志》,則以艮爲奴,艮一陽在上,故曰高奴。遇《謙》曰重耳,互坎爲耳,坤爲重,故曰重耳。學者苟由是以求其機趣,必更有進於是者。
一、《易林》於既未濟等卦偶用半象,又常用遇卦象。左氏云:“震之離亦離之震”。易於既未濟,蓋兼用半象,故悉本之。凡遇此等必先注曰:“此用遇卦象”、“此用半象”,以期易明。
一、易數至爲繁瑣,皆用漢儒常用之數注之,惟邵子所傳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之先天八卦數,漢儒無知者,而《易林》每用之,如遇《兌》每言二是也。注中遇此必指明曰卦數,幾以爲區別,俾閱者知其所自來。
一、本注意在指明易象,俾學易者有所裨益,以正舊解之誤而濟易注之窮。至林辭義意有極淺顯者,則不必注;有極奧深者,則詳稱博引,使昆侖之語明晰而後已,故又不免於繁冗,閱者諒之。
一、初讀《易林》,即疑其本象以係辭,無如初學《易》于易象,既不嫺熟,於失傳之象尤茫然不知其所謂,故求之十年之久,訖不能通其辭。後閱蒙之節云:“三夫共妻,莫適爲雌,子无名氏,翁不可知。”恍然悟《節》上坎、上互艮,下互震,三男具備,下兌爲女,故曰三夫共妻。震爲子,艮爲名,坎隱伏,故子无名氏。艮爲壽、爲祖,故曰翁,坎伏,故不可知。悟林辭果從象生,由是言正象者皆解。又久之,閱剝之巽云:“三人同行,一人言北,伯仲欲南,少叔不得,中路分道,爭鬬相賊。”巽通震,震爲人、爲行,二至四覆震,上下震,故曰三人同行。震爲南,上震下震皆南行。二至四艮,艮爲少男,故曰少叔。震長爲伯,坎中男爲仲,故曰伯仲欲南。獨少叔一人不南而北也。坎爲中,震爲道路,伯仲南,少叔北,故曰分道。艮爲手,二至上正反艮相背,故曰爭鬬。坎爲盜賊,故相賊。自通此辭,知林用覆象神妙已極,於是凡言正覆象者皆解,易經亦然。而以此二林爲入門之始,故特誌之,以示不忘。
一、《說卦》係自古相傳之象,至周易愈演愈精,故用象每與《說卦》異。如《說卦》以震爲長男,兌爲少女;經則間以震爲小子,兌爲老婦。蓋以二人言初生者長,後者少。以一人言,初少上老,此其義唯《易林》知之,以《易林》書太古,尚存古義,能得周易真解,爲後儒所不知。如旅之大壯云“獨夫老婦”,以大壯上震爲獨夫,互兌爲老婦也。又觀之睽云“老女無夫”,亦以睽下兌爲老女。又夬之中孚云“道路不通,孩子心憒。”以中爻震爲孩子。又家人之巽云“孩子貪餅”,巽伏震,亦以震爲孩子,皆以易隨卦二三兩爻“係小子,失小子”爲本。又《易林》遇巽每曰少齊,亦以大過下巽爲女妻爲本也。又《說卦》以坎爲月,而經則多以兌爲月。至東漢馬、鄭、荀、虞諸儒皆不知此義,故經多誤解,於是後人並《易林》用象亦不知矣。
一、《逸周書》所載周公時訓之七十二候與卦氣圖相附而行,後細按七十二候之辭,皆由卦象而生。如蚯蚓結識中孚之候,則以中孚上巽爲蟲、爲蚯蚓,而下兌爲覆巽,正反巽集於中,故曰蚯蚓結。於復曰麋角解,復下震爲鹿,艮爲角,震爲覆艮,角覆在地,則角解矣。於屯曰水泉動,屯上坎爲水泉,下震,故曰動於屯上。又曰雁北鄉,則以屯上互艮爲雁,坎北故曰北鄉,以艮爲雁,於是《易》“漸鴻”象得解。統七十二候語無不與卦密合,且用正象用覆象無不精妙,而皆爲《易林》之所本,故《易林》實集象學之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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