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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虛篇第二十二
 



  盛夏之時,雷電擊折樹木,發壞室屋,俗謂天取龍,謂龍藏於樹木之中,匿於屋室之間也,雷電擊折樹木,發壞屋室,則龍見於外。龍見,雷取以升天。世無愚智賢不肖,皆謂之然。如考實之,虛妄言也。

  夫天之取龍何意邪?如以龍神為天使,猶賢臣為君使也,反報有時,無為取也。如以龍遁逃不還,非神之行,天亦無用為也。如龍之性當在天,在天上者固當生子,無為複在地。如龍有升降,降龍生子於地,子長大,天取之,則世名雷電為天怒,取龍之子,無為怒也。且龍之所居,常在水澤之中,不在木中屋間。何以知之?叔向之母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傳曰:“山致其高,雲雨起焉。水致其深,蛟龍生焉。”傳又言:“禹渡於江,黃龍負船。”“荊次非渡淮,兩龍繞舟。”“東海之上,有A丘欣,勇而有力,出過神淵,使禦者飲馬,馬飲因沒。欣怒,拔劍入淵追馬,見兩蛟方食其馬,手劍擊殺兩蛟。”由是言之,蛟與龍常在淵水之中,不在木中屋間明矣。在淵水之中,則魚鱉之類。魚鱉之類,何為上天?天之取龍,何用為哉?如以天神乘龍而行,神恍惚無形,出入無間,無為乘龍也。如仙人騎龍,天為仙者取龍,則仙人含天精氣,形輕飛騰,若鴻鵠之狀,無為騎龍也。世稱黃帝騎龍升天,此言蓋虛,猶今謂天取龍也。

  且世謂龍升天者,必謂神龍。不神,不升天;升天,神之效也。天地之性,人為貴,則龍賤矣。貴者不神,賤者反神乎?如龍之性有神與不神,神者升天,不神者不能。龜蛇亦有神與不神,神龜神蛇,複升天乎?且龍稟何氣而獨神?天有倉龍、白虎、硃鳥、玄武之象也,地亦有龍、虎、鳥、龜之物。四星之精,降生四獸。虎鳥與龜不神,龍何故獨神也?人為倮蟲之長,龍為鱗蟲之長。俱為物長,謂龍升天,人複升天乎?龍與人同,獨謂能升天者,謂龍神也。世或謂聖人神而先知,猶謂神龍能升天也。因謂聖人先知之明,論龍之才,謂龍升天,故其宜也。

  天地之間,恍惚無形,寒暑風雨之氣乃為神。今龍有形,有形則行,行則食,食則物之性也。天地之性,有形體之類,能行食之物,不得為神。何以言之,龍有體也。傳曰:“鱗蟲三百,龍為之長。”龍為鱗蟲之長,安得無體?何以言之,孔子曰:“龍食於清,遊於清。龜食於清;遊於濁;魚食於濁,遊於濁。丘上不及龍,下不為魚,中止其龜與!”

  《山海經》言:四海之外,有乘龍蛇之人。世俗畫龍之象,馬首蛇尾。由此言之,馬、蛇之類也。慎子曰:“蜚龍乘雲,騰蛇遊霧,雲罷雨霽,與蚓蟻同矣。 ”韓子曰:“龍之為蟲也,鳴可狎而騎也。然喉下有逆鱗尺餘,人或嬰之,必殺人矣。”比之為蚓蟻,又言蟲可狎而騎,蛇、馬之類明矣。傳曰:“紂作象箸而箕子泣。”泣之者,痛其極也。夫有象箸,必有玉杯。玉杯所盈,象箸所挾,則必龍肝豹胎。夫龍肝可食,其龍難得。難得則愁下,愁下則禍生,故從而痛之。如龍神,其身不可得殺,其肝何可得食?禽獸肝胎非一,稱龍肝豹胎者,人得食而知其味美也。春秋之時,龍見於絳郊。魏獻子問於蔡墨曰:“吾聞之,蟲莫智於龍,以其不生得也。謂之智,信乎?”對曰:“人實不知,非龍實智。古者畜龍,故國有豢龍氏,有禦龍氏。”獻子曰:“是二者,吾亦聞之,而不知其故。是何謂也?”對曰:“昔有飂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實甚好龍,能求其嗜欲以飲食之,龍多歸之。乃擾畜龍,以服事舜,而錫之姓曰董,氏曰豢龍,封諸鬲川,鬲夷氏是其後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龍。及有夏,孔甲擾於帝,帝賜之乘龍,河、漢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也,而未獲豢龍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於豢龍氏,以事孔甲,能飲食龍。夏後嘉之,賜氏曰禦龍,以更豕韋之後。龍一雌死,潛醢以食夏後.夏後〔亨〕之。既而使求,懼而不得,遷於魯縣,範氏其後也。”獻子曰:“今何故無之?”對曰:“夫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職,則死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業,其物乃至。若泯棄之,物乃低伏,鬱湮不育。”由此言之,龍可畜又可食也。可食之物,不能神矣。世無其官,又無董父、後劉之人,故潛藏伏匿,出見希疏;出又乘雲,與人殊路,人謂之神。如存其官而有其人,則龍,牛之類也,何神之有?以《山海經》言之,以慎子、韓子證之,以俗世之畫驗之,以箕子之泣訂之,以蔡墨之對論之,知龍不能神,不能升天,天不以雷電取龍,明矣。世俗言龍神而升天者,妄矣。

  世俗之言,亦有緣也。短書言:“龍無尺木,無以升天。”又曰“升天”,又言“尺木”,謂龍從木中升天也。彼短書之家,世俗之人也。見雷電發時,龍隨而起,當雷電〔擊〕樹木之時,龍適與雷電俱在樹木之側,雷電去,龍隨而上,故謂從樹木之中升天也。實者雷龍同類,感氣相致,故《易》曰:“雲從龍,風從虎。”又言:“虎嘯穀風至,龍興景雲起。”龍與雲相招,虎與風相致,故董仲舒雩祭之法,設土龍以為感也。夫盛夏太陽用事,雲雨干之。太陽火也,雲雨水也,〔水〕火激薄則鳴而為雷。龍聞雷聲則起,起而雲至,雲至而龍乘之。雲雨感龍,龍亦起雲而升天。天極雷高,雲消複降。人見其乘雲則謂“升天”,見天為雷電則為“天取龍”。世儒讀《易》文,見傳言,皆知龍者雲之類。拘俗人之議,不能通其說;又見短書為證,故遂謂“天取龍”。

  天不取龍,龍不升天。當丘欣之殺兩蛟也,手把其尾,拽而出之至淵之外,雷電擊之。蛟則龍之類也。蛟龍見而雲雨至,雲雨至則雷電擊。如以天實取龍,龍為天用,何以死蛟〔不〕為取之?且魚在水中,亦隨雲雨,蜚而乘雲雨非升天也。龍,魚之類也,其乘雷電猶魚之飛也。魚隨雲雨,不謂之神,龍乘雷電獨謂之神。世俗之言,失其實也。物在世間,各有所乘。水蛇乘霧,龍乘雲,鳥乘風。見龍乘雲,獨謂之神,失龍之實,誣龍之能也。

  然則龍之所以為神者,以能屈伸其體,存亡其形。屈伸其體,存亡其形,未足以為神也。豫讓吞炭,漆身為厲,人不識其形。子貢滅須為婦人,人不知其狀;龍變體自匿,人亦不能覺,變化藏匿者巧也。物性亦有自然,

  狌狌知往,乾鵲知來,鸚鵡能言,三怪比龍,性變化也。如以巧為神,豫讓、子貢神也。孔子曰:“遊者可為網,飛者可為矰。至於龍也,吾不知其乘風雲上升。今日見老子,其猶龍乎!”夫龍乘雲而上,雲消而下。物類可察,上下可知;而雲孔子不知。以孔子之聖,尚不知龍,況俗人智淺,好奇之性,無實可之心,謂之龍神而升天,不足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