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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楊伯峻“列子”著述年代考
 

楊伯峻 從漢語史的角度來鑑定中國古籍寫作年代的一個實例──“列子”著述年代考

(一)

  從漢語史的角度來鑑定中國古籍的真偽以及它的寫作年代應該是科學方法之一。這道理是容易明白的。生在某一時代的人,他的思想活動不能不以當日的語言為基礎,誰也不能擺脫他所處時代的語言的影響。儘管古書的偽造者在竭盡全力地向古人學舌,務使他的偽造品足以亂真,但在搖筆成文的時候,無論如何仍然不可能完全阻止當日的語言的向筆底侵襲。這種侵襲不但是不自覺的,甚至有時是不可能自覺的。因為極端謹慎地運用語言,避免在語言上靈出作偽的痕跡,這一種觀念未必是所有古書的偽造者人人都具有的,或者非常敏感地、強烈地具有的。縱使這一種觀念是他們都具有的,甚至非常敏感地、強烈地具有的,然而那些古書的偽造者未必是,也難以是漢語史專家,精通每一詞、每一詞義、每一語法形式的歷史沿革,能夠選擇恰合於所偽的時代的語言,避免產生在那所偽的時代以後的語言。這種能力和高度的自覺性都不是古人所能完全具有的。縱是有,也都不能完全阻止他所處時代的語言的向筆底侵襲。由此,我們可以肯定,如果我們精通漢語史,任何一部偽造的古籍,不管偽造者如何巧妙,都能在語言上找出他的破綻來。我們根據這些破綻,便可以判明它是偽書,甚至鑑定它的寫作年代。所以我說,從漢語史的角度來鑑定古籍是科學方法之一。可惜的是,這一種方法並未被以前的學者所高度重視,廣泛地、充分地運用。雖然如此,凡真能科學地運用這一方法的,其所得結論經常是正確的,並且是使任何狡辯者所無法逞其狡辯的。我可以舉出前人關於“老子”一書的辯偽情況作為例子。

  “老子”的寫作年代在孔子以前,還是以後;在春秋,還是在戰國,這是一個爭論很多的問題。梁任公(啟超)先生寫了一篇論“老子”書作於戰國之末的文章,發表於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三日到十七日的北京晨報副刊,系統地提出了許多論證。不久,張怡蓀(煦)先生用法官的口吻寫了一篇文章來反駁,題為梁任公提訴老子時代一案判決書,發表於同年同月二十二日到二十四日的同一刊物上。這兩篇文章後來又同被收入於古史辨第四冊。梁任公先生所提出來的論證,只有極少數是難以成立的;但是張怡蓀先生都逞其“辯才無礙”的口才,極盡狡辯之能事。縱是如此,仍然有一條不能不被張先生所接受,所承認。這一條正是從漢語詞彙史來論證的。梁先生說:

    還有“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這種官名,都是戰國的,前人已經說過了:這是第六件可疑。

  梁先生其他的從老子履歷、從老子子孫世系、從老子與其他古書的比較、從老子一書所體現的思想以及由此思想所體現的社會情況所論證的若干條,縱然振振有詞,張先生仍然可以“辯才無礙”。只是這一條,張先生卻難以強詞奪理了,不能不說:

    老子一書,有人考過其中文字多有竄亂。……前人已經見到“偏將軍”、“上將軍”是雜入之注疏,不成問題。

  “偏將軍”和“上將軍”這種官名為春秋所無,僅通行於戰國,這一事實,誰也不能不承認。但為什麼卻出現於所謂春秋時的作品老子一書中呢?因此只能得出兩種結論中的任何一種。這兩種結論,一種是老子不是春秋時代的書,而是戰國時代的書。一種是老子一書多經竄亂。張先生只能在這兩種結論中任取一種,無法同時避免。“兩害相權取其輕”,於是被逼地承認了後一種。由此可以肯定,從語言史的角度來鑑定古書,方法是科學的,正確的論證是具有高度的說服力的。這裏不過是略舉一隅以見例吧了。古人也曾經偶爾運用過這一方法。譬如程廷祚的論證尚書大禹謨之為偽古文,便曾從“道德”兩字的詞義沿革來考察(見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卷三)。到後來,又有發展,如王靜安(國維)先生的考證商頌是宗周中葉以後的作品(見觀堂集林卷二),郭沫若先生的懷疑尚書中的某些篇(見金文叢考中的金文所無考),主要論證都是從語言上著眼的。從語言上著眼,不僅可以鑑別古籍的真偽,審定它的寫作年代,還可以從方言的角度考察作者的籍貫或者國別。前人也有運用這一方法的,如清人江永和郭沫若先生的論定考工記為春秋時代齊國的書籍(江說見其所著周禮疑義舉要,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七十四曾加徵引並且加了“江說近是”的案語;郭說見其所著考工記的年代與國別,最初發表於開明書店二十周年紀念文集中,後來又收入於天地玄黃中),他們的論證既很堅強,因之結論自然正確。至於瑞典人高本漢(Be-rnhardKarlgren)的左傳真偽考,雖然也是從語言上,尤其是語法上立言,表面看來很科學化,其實是從他主觀的假設上立論的。如果他那假設不可靠,也就是前提不可靠,結論自然難以站得住腳了。所以又當別論。

  從前人考證列子的真偽也曾運用這一方法。如宋人黃震的日鈔說:“西域之名始於漢武,列子預言西域,其說尤為可疑。”馬夷初(敘倫)先生說:“穆王篇記儒生治華子之疾,儒生之名蓋漢世所通行,先秦未之聞也。”劉澤民(汝霖)先生說:“湯問篇引岱與、員喬、方壺、瀛洲、蓬萊,後三山始見於史記,就是神仙家騙秦始皇所稱的三神山。”這些論證都是相當強硬的。

  列子是部偽書,這已經為一般學者所肯定;它是一部魏晉時代的偽書,也已經為大多數學者所肯定。但所有前人的論證,除開上文所敘述的以外,很少是從語言的角度來考查的。我這篇論文則是完全運用漢語史的知識來鑑定它的作偽年代。自然,我的結論是和多數學者所作的結論相符的,一致的。雖然在結論方面不能在前人的研究成果上增加些新東西;但是,在方法方面,不僅僅若干詞的歷史沿革,語法形式的歷史沿革是作為我的研究心得而提出來的,最重要的是,這一篇論文可以看成從漢語史的角度來鑑定中國古籍的一個實例

(二)

             。。。。
  
天瑞篇:“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

  這一“數十年來”的說法值得注意。先秦沒有這種說法。先把先秦的說法舉例如下:

    。。。。。
    自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孟子公孫丑上)
    。。。。
    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又盡心下)
     。。。。。
    楚自克庸以來其君無日不討國人而訓之於民生之不易……(
左傳宣公十二年)
    。。。。
    自古以來未之或失也。(又昭公十三年)
    。。。。
    自襄以來未之改也。(又哀公十三年)
    。。。。。。。。。
    自古之及今生民而來未嘗有也。(墨子兼愛下)
    。。。。。。。。。
    自古以及今生民以來者亦嘗見命之物、聞命之聲者乎?則未嘗有也。(又非命中)

  從上面所舉例句中可以把這類短語歸納成這樣一個格式:介詞“自”或者“由”加表示時間的詞或者短語加連詞“而”或者“以”加“來”字(或者“往”字)。在這格式中,表示時間的詞語以及“來”字固然是主要的表義成分,無論如何不能省略的;即“自”、“由”諸介詞以及“而”、“以”諸連詞,也是不能省略的。這是先秦的情況。到了漢朝,一般仍然沿用這一格式,但偶然有省略介詞“自”、“由”諸詞的:

    臣遷僅記高祖以來至太初諸侯,譜其下益損之時,令後世得覽。(史記漢興以來諸侯年表序)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能勝殘去殺者,失之當更化而不能更化也。(漢書禮樂志)

  它們雖然省略了“自”、“由”諸詞,“以”字卻仍然不省。至於“數十年來”卻連“以”字都省去了。這“數十年來”的精簡形式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還未作深入研究。但非西漢以前人所有是可以大致肯定的。世說新語有這麼一句:

      。。。。
 
 顧長康畫有蒼生來所無。(巧藝篇)

這裏“有蒼生來”就是先秦“自生民以來”、“自古以來”的意思。然而他不說“自有蒼生以來”,也不說“有蒼生以來”,而精簡地說一聲“有蒼生來”,是和列子的“數十年來”的格式一致的。從此也就可以看出列子的真正作者所運用的語法形式和世說新語的作者所運用的語法形式有其相通之處了。

  當然,若仔細比較“自……以來”和“數十年來”的兩種語法形式,仍然有其不同之處。“自……以來,”“自”字之下只能是表示時點之詞或者短語,不能是表示時段的短語;可是“數十年來”的“數十年”卻是表示時段的短語。時段和時點不同,因之“數十年來”之前不能用“自”、“由”諸字。若要用“自”、“由”諸字,則必須改說為“自數十年前來”,但是這種說法是非常笨拙的,也是實際語言中所沒有的。那麼,我為什麼卻要用“自……以來”的格式來證明“數十年來”的格式的後起呢?問題就在於:第一,“數十年來”的這種格式是先秦古書所未有的。而且,“數十年來”這種意義的語言不是很難於獲得出現的機會的,依情理說,應該是容易被人頻繁地使用的。這樣,為什麼在真正的先秦古書中卻找不出這種說法呢?可見這種說法為當時所無,而都被“自……以來”所代替了。第二,“數十年來”這種說法的產生最早在什麼時候,我雖然還沒有作深入研究,但不會在西漢甚至東漢以前,大概可以推測地作初步假定。我們姑且撇開“數十年”這種使用表示時段短語的格式不談,專談“來”字。如果這種說法出現於兩漢或者兩漢以前,依據當時的格式,也應該講成“數十年以來,”“以”字不應省略。而“數十年來”的說法恰和世說新語的“有蒼生來”的說法同樣省去“以”字,這便是他們之間相通的地方。這便是這一問題的實質所在。

(三)

  天瑞篇:“事之破□(毀)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仲尼篇:“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行過東里,遇鄧析。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

  這裏有兩個“舞”字──“舞仁義”和“為若舞”。第一個“舞”字,張湛的注解當“鼓舞”講,是錯了的。陶源慶讀列子札記把它解為“舞弄”,是正確的。第二個“舞”字,張湛注為“舞弄”,是正確的。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說,“舞借為侮”,不但單文孤證難以成立,而且也是多餘而不必要的。

  這兩個“舞”字雖然都作“舞弄”解,其實際意義仍有差別。“舞仁義”的“舞”正和“舞文弄法”的“舞”一樣。莊子馬蹄篇“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又說:“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列子的“舞仁義”可能即是莊子的“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至於“為若舞”的“舞”字卻是戲弄、欺侮的意思。無論哪一種“舞弄”,“舞”字這種意義都是先秦所不曾有過的。這便是問題所在。

  “舞”字的第一個意義,根據我所掌握的資料,西漢便已通行。史記貨殖列傳:“吏士舞文弄法”。漢書汲黯傳:“好興事,舞文法。”都是證據。但第二種意義,卻連兩漢都不曾見。我認為“舞”字的有戲弄之意,是由於以“舞”訓“弄”,為“弄”字所感染而來的。“弄”字本像兩手持玉,說文云:“玩也。”詩經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左傳僖公九年:“夷吾弱不好弄。”都是本義。又襄公四年:“愚弄其民,”這意義又是較有引伸的了。至於漢書東方朔傳:“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傲)弄,無所為屈。”這一“弄”字,正和“為若舞”的“舞”字一樣,同是戲弄、嘲笑、調戲的意思,那麼,“舞”字之有戲弄之義,而且它的出現並不在漢書東方朔傳以前,則很大可能即由漢書東方朔傳這一“弄”字的意義感染而來的。由此可知這“舞”字的用法是較晚的事了。

(四)

              。
  黃帝篇:“心凝神釋,骨肉都融。”
                
  周穆王篇:“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
                                      。
  力命篇:“信命者亡壽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順,信性者亡安厄;則謂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    
       。
  楊朱篇:“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

  這裏的“都”字很可注意。

  “都”字在這裏當“全”字解,用於動詞前,作副詞用,這是先秦古書所未有,即在兩漢也是希有罕見的。吳闓生說:“‘心凝形釋,骨肉都融',此八字決非周秦人語,雖漢代亦無之。周穆王篇又云‘積年之疾,一朝都除'與此同,六朝人偽譔之確據也。”楊遇夫先生的詞詮引有漢書食貨志一條,轉抄於下:

           。
   
 置平準於京師,都受天下委輸。

  這一“都”字又和現代漢語的都字有相同處,也有相異處。同表數目之全,是相同處,但現代漢語的“都”,一般表示主語的情況,如“我們都是好人”,因之凡用“都”字的句子,主語都是多數。而魏晉六朝的用法卻不盡然。它經常表示動作的情況,主語固然可以是多數,但也可以是單數,而且經常是單數,這是相異處。這字在魏晉六朝,已成為常語。我只將見於世說新語的摘抄若干條如下:

  王中郎令伏玄度、習鑿齒論青楚人物。臨成,以示韓康伯,康伯都無言。(言語篇)

  後正會,值積雪始晴,聽事前除雪後猶濕。於是悉用木屑覆之,都無所妨。(政事篇)

  衛玠始渡江,見王大將軍,因夜坐。大將軍命謝幼輿玠見謝,甚說之,都不復顧王。(文學篇)

  孫問深公:“上人當是逆風家,向來何以都不信?”(又)

  提婆初至,為東亭第講阿毗曇。始發講,坐裁半,僧彌便云:“都已曉。”……提婆講竟。東亭問法岡道人曰:“弟子都未解,阿彌那得已解?”(又)

  袁宏始作東征賦,都不道陶公。(又)

  既前,都不問病。(方正篇)

  小人都不可與作緣。(又)

  須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雅量篇)

  二兒共敘客主之言,都無遺失。(風慧篇)

  武帝喚時賢共言使藝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無所關。(豪爽篇)

  王夷甫容貌整麗,妙於談玄。恆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容止篇)

  庾長仁與諸弟入吳,欲往亭中宿。諸弟先上,見群小滿屋,都無相避意。(又)

  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

語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都不哭。(傷逝篇)

  郤尚書與謝居士善,常稱謝慶緒:“識見雖不絕人,可以累心處都盡。”(棲逸篇)

  王經……被收,涕泣辭母……母都無慼容。(賢媛篇)

  王江州夫人語謝遏曰:“汝何以都不復進?為是塵務經心,天分有限。”(又)

  殷中軍妙解經脈,中年都廢。(術解篇)

  監司見船小裝狹,謂卒狂醉,都不復疑。(任誕篇)

  因召集諸將,都無所說,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諸君皆是勁卒。”(簡傲篇)

  王右軍年減十歲時,大將軍甚愛之,恆置帳中眠。大將軍嘗先出,右軍猶未起。須臾,錢鳳入,屏人論事,都忘右軍在帳中。(假譎篇)
 
  桓帳然失望。向之虛佇一時都盡。(又)

  衛江洲在尋陽,有知舊人投之,都不料理。(儉嗇篇)

  於是結恨釋氏,宿命都除。(尤悔篇)

  列子的“都”字用法完全和世說新語的一樣。其所以不同的是,一個是明標著的六朝人的作品,一個是偽託的周秦人的古籍。明標六朝人的作品的,自無意避免當時口語,甚至特意使用當時口語,以見其文字的生動。偽託為周秦人古籍的,而竟流露出魏晉六朝人的詞語,則可見這一詞語的深入人心,竟成為難以避免的了。(“都”字如此用法,也常見於本書張湛之注,尤其可見。)

(五)

  說符篇:“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

  “所以”這兩個字的用法值得注意。不錯,在先秦古書中,“所以”兩字是常見的。但是,它的用法和這個不一樣。列子的這一用法,和今日一樣。這在先秦,只用“是以”、“是故”、“故”諸詞,不用“所以”。先秦的“所以”,不能看做一個詞,而應該看做一個由“所”與“以”相結合的常語。這一常語,因為“以”字意義的繁複,於是生出若干歧義。如以下諸句,是可以用各種意義來解釋的:

    公輸盤詘,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墨子公輸篇)

    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孟子梁惠王下)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孟子離婁下)

  這三句的“以”字都可以解作“用”字,因上下文不同,若改寫成為現代漢語,可用不同的詞來表示。“所以距子”可以講為“抵抗你的方法”;“所以養人者”最好即講為“生活資料”,若機械地講解,便可以講為“用來養人的東西”;“所以異於禽獸者”則又要講為“不同於禽獸之處”了。在這種場合的“所以”不容易和今天的“ 所以”(當“是故”解的)相混。

  如果把“以”字解作“因為”,則“所以”則有“的原因”的意思。如: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孟子離婁上)──國家興衰存亡的道理也如此。

    吾乃今知所以亡。(左傳哀公二十七年)──我今日才知我逃亡的原因。

  這種用法也是容易明白而不會含混的。但像下種句子:

    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

  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孟子告子上)

  這種“所以”,形式上和今天的用法相似,自馬氏文通以來,多以古之“所以”同於“是以”、“因此”,亦猶“故”或“是故”,這種“所以”難道真是純粹表果連詞,和“故”、“是故”相同的嗎?我認為不如此。如果更深地加一番研究,就會知道這“所以”的用法仍是“的道理”的意思。“所以不願人之膏梁之味也”是“此其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的省略,“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也是“此其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的省略。這都是判斷句,不能看做表結果的敘述句。證據何在?就在孟子中可以找到。請看下面的句子: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

    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孟子滕文公上)

  “皆所以明人倫也”等於說“這些都是明人倫的辦法”。這個“所以”意義為“的辦法”。然而這句的謂語還有一個“皆”字,在形式上仍不能看做表結果的敘述句,必得把它看做判斷句。但是又請看下面一句:

    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孟子滕文公上)

  這一段話正是承接上一例句那段話而來的。“所以別野人也”即在形式上也和“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相似,但這句只能解釋為“這些都是區別君子和野人的辦法”,不過原文有所省略罷了。這種只留表語而用“所以”起頭的判斷句在古書中是常見的,再在孟子中舉兩例:

    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這是事天的方式)。殀壽不貳,脩身以事之,所以立命也(這是立命的辦法)。(孟子盡心上)

  既然“所以事天也”可以解釋為“這是事天的方式”,則“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為什麼不能解釋為“ 這是不希望照別人一樣吃膏粱,穿文繡的道理”呢?

  在左傳中這類的句子尤其多,切不可誤看作表結果的敘述句,因而把“所以”看作“純粹的表果連詞”;只能把它看為省去主語(上古漢語多不用繫詞)的判斷句,“所以”仍是“的原因”、“的道理”、“的方式”、“的辦法”的意思。酌舉數例如下:

    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這就是使禍害快來的原因)。(左傳隱公三年)

    既不能彊,又不能弱,所以斃也(這就是滅亡的原因)。(又僖公七年)

    歲云秋矣。我落其實而取其材,所以克也(這就是打勝仗的道理)。(又僖公十五年)

    凡諸侯小國,晉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後上下慈和,慈和而後能安靖其國家,以事大國,所以存也(這是使國家不被滅亡的原因或方法)。無威則驕,驕則亂生,亂生必滅,所以亡也(這是國家滅亡的原因)。天生五材,民並用之,廢一不可。誰能去兵?兵之設久矣,所以威不軌而昭文德也(武備就是威不軌而昭文德的文具)。(又襄公廿七年)

  從形式上看,“所以存也”、“所以亡也”、“所以斃也”、“ 所以克也”和列子的“所以反也”幾乎一模一樣。但實質不同。前者是說明文字,“存”、“亡”、“斃”、“克”只是在社會中某種現象,而說話的人只是說明這種現象所以產生的原因。“所以反也”則不然,這是表明一事的具體結果。兩者之間是有差別的。

  即在對過去某一具體情況的分析中,古人也用“所以”作結,仍然不能看做“表果連詞”。請看下面的一段文字:

  昔闔廬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壇,器不彤鏤,宮室不觀,舟車不飾;衣服財物擇不取費。在國,天有菑癘,親巡其孤寡,而共其乏困;在軍,熟食者分而後敢食,其所嘗者,卒乘與焉。勤恤其民,而與之勞逸;是以民不罷勞,死知不曠。吾先大夫子常易之,所以敗我也(這些就是他上次把我打敗的道理)。(左傳哀公元年)

  這“所以敗我也”的“所以”自然也不能看做和“是故”“故”相同的連詞。因之,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在先秦古籍中,“所以”只能看做短語,不能看做詞。更沒有把它作為表果連詞用的。因之,凡用“所以”起頭的判斷句,一般都用“也”字結果,這是上古漢語省卻主語與繫詞的判斷句的一般句法。至於像下面的句子:

  區區微節,無所獲申。豈得復全交友之道,重虧忠孝之名乎?所以忍悲揮戈,收淚告絕。(後漢書臧洪傳答陳琳書)

  鍾毓兄弟小時值父晝寢,因共偷服藥酒。其父時覺,且託寐以觀之。毓拜而後飲,會飲而不拜。既而問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禮,不敢不拜。”又問會何以不拜。

  會曰:“偷本非禮。所以不拜。”(世說新語言語篇)

  這種“所以”,才真正是“純粹的表果連詞”而列子的“所以反也”的“所以”也正是這種用法。雖然它也用“也”字結尾,但這“ 也”字不過表示語氣的終結吧了。這不是判斷句,從上下文去看便可以瞭然。這種“所以”的用法,也是後漢才興起的。

(六)

  說符篇:“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田氏視之,乃歎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

  我認為“不如”的用法是作偽者破綻所在。在上古漢語裏,“如”字若作為動詞用,便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如果“如”字之上不加否定副詞“不”“弗”,這“如”字一定只當“像”字講。如果“如”字之上有否定副詞“不”“弗”,這“如”字一定只當“及”字講。“如”和“不如”“弗如”不能構成肯定、否定的一對,而是不同的兩個詞。“如”不能有否定;“不如”和“不肖”一樣,不能有肯定。讓我先舉當“像”字講的例子:

    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論語為政)

    祭神如神在(又八佾)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又公冶長)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又述而)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又泰伯引詩)

    學如不及,猶恐失之。(又)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又子罕)

    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執圭,鞠躬如也,如不勝。上如揖,下如授。(鄉黨)

    從之者如歸市。(孟子梁惠王下)

    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又公孫丑上)

    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同上)

    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同上)

  總之,這種句例是舉不勝舉的。問題在是否有例外。作者大致考察了論語、孟子、春秋三傳、國語、莊子、墨子諸書,沒有發現例外。

  現在再舉“弗如”“不如”的例子:

    無友不如己者!(論語學而)

    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又公冶長)

    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之者。(又雍也)

    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又子罕)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又子路)

    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又衛靈公)

    雖有周親,不如仁人。(又堯曰)

    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孟子公孫丑上)

    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同上)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又公孫丑下)

    五穀者,種之美也。苟為不熟,不如荑稗。(又告子上)

    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又盡心上)

    盡信書不如無書。(又盡心下)

    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左傳隱公元年)

    圉人犖自牆外與之戲。子般怒,使鞭之。公曰:“不如殺之。”(又莊公三十二年)

    太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為之極,又焉得立?不如逃之。(又閔公元年)

    筮短龜長,不如從長。(又僖公四年)

    將奔狄。卻芮曰:“後出同走罪也。不如之梁”(又六年)

    且人之欲善,誰不如我。(又九年)

    荀息將死之。人曰:“不如立卓子而輔之。”(又)

    所獲不如所亡。(又襄公三年)

    明日,徐公來。熟視之,自以為不如;闚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戰國策齊策)

  這些“不如”都應該作“不及”解。論語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左傳的“且人之欲善,誰不如我”,固然解作“不像”也可以通,但這“不像”仍與“不及”之意相近,解作“不及”,更為直捷了當。惟有左傳僖公十五年的“古者大事必乘其產。生其水土而知其人心,安其教訓而服習其道。唯所納之,無不如志”的“無不如志”是另一意義,應解作“沒有不合意的”。但這句是“無不”連文,不是“不如”連文,因之也不能說是例外。我也大致考察了論語、孟子、春秋三傳、國語、莊子、荀子、墨子等書,沒有發現例外。這一結論可以說是合於歷史情況的。

  然則在先秦若要講“不像”又如何辦呢?有時則用“不似”兩字,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云:“趙孟將死矣。其語偷,不似民主。”

  到了漢代,“不如”才又有新的意義。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武安曰:天下幸而安樂無。。事,蚡得為肺腑,所好音樂、狗馬、田宅、蚡所愛倡優巧匠之屬。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傑壯士,與議論,腹誹而心謗,不仰視天而俯畫地,辟倪兩宮間,幸天下有變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為。”這一“不如”,才是“不像”的意思。列子的“不如君言”,當然應該解作“不像您所說的”;史記的“不如魏其、灌夫……”也應解作“不像魏其、武安他們那樣。”這兩個“不如”是有其相同處,而又是和先秦的說法不相侔的。孟子公孫丑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這一“不如”應該解為“不像”,但只能用在偏正復句的偏句中,因之不能與此並論。

(七)

  總結以上所論,第一,考察了“數十年來”這一說法,它不但和先秦的說法不合,也和兩漢的說法不合,卻和世說新語的某一說法相合。第二,又考察了“舞”字的兩種用法,一種用法和兩漢人的用法相同,一種用法甚至要出現於西漢以後。第三,又考察了“都”字作為副詞,只是魏晉六朝的常用詞。第四,又考察了“所以”的作為連詞,絕不是先秦的“所以”的用法,而只是後漢以後的用法。第五,又考察了“不如”一語,也和先秦的“不如”不一樣。這種用法,也只是漢朝才有的。

  其餘關於六朝人常語還不少,如楊朱篇“不治世故,放意所好”,“放意”便是。陶潛詠二疏詩:“放意樂餘年,遑恤身後慮”,顏氏家訓文章篇“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放意都作肆意解。又如人不婚宦,情欲失半”,“婚宦”即婚姻仕宦,亦六朝常語。世說新語棲逸“不肯婚宦”,宋書鄭鮮之傳“不廢婚宦”,顏氏家訓教子“年登婚宦”,又後娶“爰及婚宦”皆可證。

  列子託名為先秦古籍,卻找出了不少漢以後的詞彙,甚至是魏晉以後的詞彙,這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托名春秋作品的老子出現了戰國的官名,有人為之解脫,說是“雜入之注疏”,雖然“遁詞知其所窮”,但仍不失為“遁詞”。列子的這種現象,恐怕連這種遁詞都不可能有了。除掉得出列子是魏晉人的膺品以外,不可能再有別的結論。而且,根據列子的張湛序文,楊朱說符兩篇是張湛逃亡散失以後的僅存者,那末,這兩篇的可信程度似乎較高。但從這篇論文所舉發的情況看來,楊朱篇有“都”,說符篇有“所以”、“不如”,都不是先秦的用法,這也就可見這兩篇也和其他六篇同樣地不可靠了。

  那麼,列子是不是張湛所偽造的呢?據我看,張湛的嫌疑很大,但是從他的列子注來看,他還未必是真正的作偽者。因為他還有很多對列子本文誤解的地方。任何人是不會不懂得他本人的文章的。因此,我懷疑,他可能也是上當者。

  列子是否還保留著斷片的真正的先秦文獻呢?因為作偽者不是亳無所本的,其中若干來源,我們既已經從現存的先秦古籍中找著了,是不是還有若干已經亡佚的文獻而由此保存著呢?這一問題,我目前尚不能確實作答。但是,我總的印象是,縱使有,也不會多。因為列子的內容不見於其他古書的已經不算多,而在這不多的文獻中,又有很多是(如楊朱篇)顯明的魏晉時代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