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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四條
 



  人道,人倫日用身之所行皆是也。在天地,則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謂道;在人物,則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氣化之不可已,是謂道。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言由天道以有人物也。大戴禮記曰:「分於道謂之命,形於一謂之性。」言人物分於天道,是以不齊也。中庸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言日用事為,皆由性起,無非本於天道然也。中庸又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言身之所行,舉凡日用事為,其大經不出乎五者也。孟子稱「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即中庸所言「修道之謂教」也。曰性,曰道,指其實體實事之名;曰仁,曰禮,曰義,稱其純粹中正之名。人道本於性,而性原於天道。天地之氣化流行不已,生生不息。然而生於陸者,入水而死;生於水者,離水而死;生於南者,習於溫而不耐寒;生於北者,習於寒而不耐溫;此資之以為養者,彼受之以害生。「天地之大德曰生」,物之不以生而以殺者,豈天地之失德哉!故語道於天地,舉其實體實事而道自見,「一陰一陽之謂道」,「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是也。人之心知有朋閶,當其明則不失,當其閶則有差謬之失。故語道於人,人倫日用,咸道之實事,「率性之謂道」,「修身以道」,「天下之達道五」是也。此所謂道,不可不修者也,「修道以仁」及「聖人修之以為教」是也。其純粹中正,則所謂「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所謂「中節之為達道」是也。中節之為達道,純粹中正,推之天下而準也;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五者為達道,但舉實事而已。智仁勇以行之,而後純粹中正。然而即謂之達道者,達諸天下而不可廢也。易言天道而下及人物,不徒曰「成之者性」,而先曰「繼之者善」,繼謂人物於天地其善固繼承不隔者也;善者,稱其純粹中正之名;性者,指其實體實事之名。一事之善,則一事合於天;成性雖殊而其善也則一,善,其必然也;性,其自然也;歸於必然,適完其自然,此之謂自然之極致,天地人物之道於是乎盡。在天道不分言,而在人物,分言之始明。易又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言限於成性而後,不能盡斯道者眾也。

  問:宋儒於命、於性、於道,皆以理當之,故云「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既為當行之理,則於修道不可通,故云「修,品節之也」;而於「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兩修字不得有異,但云「能仁其身」而不置解。於「達道五」,舉孟子所稱「教以人倫」者實之,其失中庸之本指甚明。中庸又言「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朱子以此為存理之說,「不使離於須臾之頃」。王文成于:「養德養身,止是一事。果能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而專志於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又云:「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程子、朱子皆求之於釋氏有年,如王文成之言,乃其初所從事,後轉其說,以「常存本來面目」者為「常存天理」,故於「常惺惺」之云無所改,反以「戒慎恐懼」四字為失之重。【朱子云﹕「心既常惺惺,而以規矩繩檢之,此內外相養之道也。」又云﹕「著『或慎恐懼』四字,已是壓得重了,要之止略綽提撕,今自省覺便是。」】然則中庸言「道不可離」者,其解可得聞歟?

  曰:出於身者,無非道也,故曰「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可」如「體物而不可遺」之可。凡有所接於目而睹,人亦知戒慎其儀容也;有所接於耳而聞,人亦知恐懼夫愆失也。無接於目接於耳之時,或惰慢矣;惰慢之身,即不得謂之非失道。道者,居處、飲食、言動,自身而周於身之所親,無不該焉也,故曰「修身以道」;道之責諸身,往往易致差謬,故又曰「修道以仁」。此由修身而推言修道之方,故舉仁義禮以為之準則;下言達道而歸責行之之人,故舉智、仁、勇以見其能行。「修道以仁」,因及義,因又及禮,而不言智,非遺智也,明乎禮義即智也。「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而不言義禮,非遺義遺禮也,智所以知義,所以知禮也。仁義禮者,道於是乎盡也;智仁勇者,所以能盡道也。故仁義禮無等差,而智仁勇存乎其人,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困知勉行」之殊。古賢聖之所謂道,人倫日用而已矣,於是而求其無失,則仁義禮之名因之而生。非仁義禮有加於道也,於人倫日用行之無失,如是之謂仁,如是之謂義,如是之謂禮而已矣。宋儒合仁義禮而統謂之理,視之「如有物焉,得於天而具於心」,因以此為「形而上」,為「沖漠無朕」;以人倫日用為「形而下」,為「萬象紛羅」。蓋由老、莊、釋氏之舍人倫日用而別有所(貴)〔謂〕道,遂轉之以言夫理。在天地,則以陰陽不得謂之道,在人物,則以氣稟不得謂之性,以人倫日用之事不得謂之道。六經、孔、孟之言,無與之合者也。

  問:中庸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智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朱子於「智者」云,「知之過,以道為不足行」;「賢者」云,「行之過,以道為不足知」。既謂之道矣,以為不足行,不足知,必無其人。彼智者之所知,賢者之所行,又何指乎?中庸以道之不行屬智愚,不屬賢不肖;以道之不明屬賢不肖,不屬智愚;其意安在?

  曰:智者自負其不惑也,往往行之多謬;愚者之心惑閶,宜乎動輒愆失。賢者自信其出於正不出於邪,往往執而鮮通;不肖者陷溺其心,雖睹夫事之宜,而長惡遂非與不知等。然智愚賢不肖,豈能越人倫日用之外者哉?故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飲食,喻人倫日用;知味,喻行之無失;使舍人倫日用以為道,是求知味於飲食之外矣。就人倫日用,舉凡出於身者求其不易之則,斯仁至義盡而合於天。人倫日用,其物也;曰仁,曰義,曰禮,其則也。專以人倫日用,舉凡出於身者謂之道,故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分物與則言之也;

  中節之為達道,中庸之為道,合物與則言也。

  問:顏棩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公孫丑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孳孳也?」今謂人倫日用舉凡出於身者謂之道,但就此求之,得其不易之則可矣,何以茫然無據又若是歟?

  曰:孟子言「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謂人人由之。如為君而行君之事,為臣而行臣之事,為父為子而行父之事,行子之事,皆所謂道也。君不止於仁,則君道夫;臣不止於敬,則臣道失;父不止於慈,則父道失;子不止於孝,則子道失;然則盡君道、臣道、父道、子道,非智仁勇不能也。質言之,曰「達道」,曰「達德」;精言之,則全乎智仁勇者,其盡君道、臣道、父道、子道,舉其事而亦不過謂之道。故中庸曰:「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後行。」極言乎道之大如是,豈出人倫日用之外哉!以至道歸之至德之人,豈下學所易窺測哉!今以學於聖人者,視聖人之語言行事,猶學奕於奕秋者,莫能測奕秋之巧也,莫能遽幾及之也。顏子之言又曰:「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中庸詳舉其目,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而終之曰:「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蓋循此道以至乎聖人之道,實循此道以日增其智,日增其仁,日增其勇也,將使智仁勇齊乎聖人。其日增也,有難有易,譬之學一技一能,其始日異而月不同;久之,人不見其進矣;又久之,己亦覺不復能進矣;人雖以國工許之,而自知未至也。顏子所以言「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此顏子之所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