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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第十六章 永不停息

  1

  老和死亡,这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自然现律。尽管毕加索是那个时代最长寿的画家,在百年风云中,他绝大部分时候都处在艺术的巅峰状态,这,没有超乎常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是不可能达到的。

  但他毕竟也是一副血肉之躯,他的头发日渐稀疏,面孔上布满了皱纹,手脚开始迟钝;身体的零部件也陆续有一些异样,最麻烦的是胃。他一度曾怀疑自己得了胃癌,情绪非常低落,后来在医院经过确诊,没有那么严重,溃疡而已,他才放下心来。老态龙钟,已使他对自己越来越不满,他总是抱怨时间太少,恨不得把一切都投入到艺术之中去,而精力又愈益不济。这种痛苦折磨着毕加索,他以惊人的毅力坚忍着,作一幅画要花很长的日子,一月,半年,一年……他从来没有停止。他说:

  “永远也不会有这么一天,你可以说‘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或‘明天是星期天’。你的工作一结束,便意味着必须马上开始新的工作,你永远也不能写‘结束’这两个字。”

  艺无止境,而生有涯。毕加索的内心里时刻担忧着死神这个不速之客,他一边从中国文艺里拈来诸如“有即是无”、“哀莫大于死不了”等等悠闲淡泊的语句作为口头禅,一边又骂这套理论是“混账逻辑”。

  他多疑,而又迷信。在家里,常常无是生非,小事化大,大事就不得了啦。他和弗朗索瓦住在瓦洛利的时候,感到老已至,死将临,脾气变得乖张急躁。他的忌讳特多,而且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让人哭笑不得。毕加索本人不爱收捡,弗朗索瓦落得清闲随意,也养成了乱扔乱摆的习惯。有一回,她在找一件衣服时,顺手将毕加索的帽子丢在床上,被毕加索看见了,他劈头盖脑对着弗朗索瓦一顿痛斥,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说,如果东西放错了地方,这家到不了年底就要死人。过了年,家里平安无事,弗朗索瓦秋后算账,毕加索用手遮着嘴小声说:“那是因为我的祷告做得及时。”

  还有一次,两个人在屋里玩游戏。看谁做的怪模样能吓唬对方。弗朗索瓦没招了,就拿把伞一张一合,作魔女状。这下可吓坏毕加索了,按照他的逻辑,在屋子里打开伞就意味着每个看到的人都会有厄运。他连忙叫弗朗索瓦把两手的中指压在食指上,两臂扇动,口念咒语,在屋内转着圈疾走。弗朗索瓦累得满头大汗,还不能停下来。

  每当出去旅行,毕加索都要命令全家人坐在最后离开的那间屋子里,静默两分钟。若是有哪个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就得从头再做一次,否则就不能上路。弗朗索瓦问他这套名堂是从哪儿学来的,他说这是俄国人的风俗,他觉得蛮有意思,就坚持做了下来。

  但看得出,“有意思”远远不是全部理由,心理因素才是最为根本的。比如,他从不进理发店,头发长得不像样子了,就要弗朗索瓦帮忙剪几下,而且要求极高——地上不能留下丝毫痕迹。弗朗索瓦很难做到这一点,幸而毕加索不久就认识了一位理发师,名叫阿里亚斯。他很信任他,因为他能达到毕加索的高标准、严要求。阿里亚斯每次来,就到毕加索的画室里为他理发。毕加索禁止别人进去,连弗朗索瓦也不知道那些毛发是怎么处理的,她在画室里找不到一点零星的发屑。据弗朗索瓦考证,毕加索珍视自己身上的毛发可能与《圣经》上的宣传不无关系,《参孙与达利拉》一节把毛发看成是男子精气的象征。

  毕加索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60岁那年,他曾说过:“我要是和年轻人生活在一起,我就不会老。”70岁那年,他又说:“倘若能年轻20岁,我就什么都不要了。”80岁的时候,他感喟万端:“时间真的不多了,我得赶快抓紧。”

  难怪,1952年12月底,毕加索盼望已久的、与他平生最敬仰的几个人物之一卓别林的会面,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乐趣,就是由于他发现了卓别林“真正的悲剧”是他“永不再年轻”。卓别林是一面镜子,他从中看到了更加年迈的自己“只是一个老人所有的东西了”。

  2

  50年代初,意大利人吕西安努·埃麦雄心勃勃地想用电影来展示毕加索自蓝色时期到当时为止的艺术发展历程。他别具匠心地拍摄了许多毕加索创作实践的画面,有的详细到好像毕加索是在示范,或教学,这对迫切希望了解毕加索创作方法的观众来说,是很有价值的。埃麦是科克多的朋友,他和科克多一起来到了毕加索的家中,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这本书推论出毕加索母亲的祖籍在意大利的热那亚,那毕加索就是半个意大利人了。意大利一直是欧洲艺术思潮的发祥地,毕加索去过几次,他感到那里的一切都洋溢着艺术的意味,令人陶醉。因此,埃麦这样攀“老乡”有点歪打正着,毕加索对书上的推论没有表示异议,他只是好奇地问:

  “好像哥伦布的祖籍也在热那亚吧?”

  埃麦说:“正是。”他知道,他的摄制工作将会非常顺利了。

  然而,这些影片都是一些报道性的,或简短,或零碎,尚没有一部能完整、全面地反映毕加索生活和创作的电影。乔治·克劳佐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1952年,他就向毕加索谈了这方面的意向。但直到1955年夏天,毕加索才正式打电话通知克劳佐,同意他的想法。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据说是因为一件往事。1950年,毕加索和潘罗斯一道去看一部有关马蒂斯的电影,制片商让马蒂斯在影片中吞吞吐吐、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话,这位自我感觉良好的商人找到毕加索,建议他也这样表演一番。毕加索不留余地地说:“你休想叫我当傻瓜!”毕加索经过几年的确证,克劳佐的才智和想像力与那位商人不可同日而语,他才答应与他合作。

  克劳佐迅速赶到了坎城加利弗尼亚别墅,他决定投拍一部彩色长片,毕加索是惟一的主角。

  这的确是一部真正的电影,它突破了以往关于毕加索影片的那种专业化模式,而适合了大众口味。它不仅描述了一系列情节,而且在人物形象和动作中渗透了微妙的心理活动,因而画面显得自然、亲切,让观众身临其境。也就是说,在克劳佐的点拨下,毕加索已能胜任“演员”这个角色。他前几回入戏,总觉得是别人在和他拍照,举手投足,言语笑容,都仿佛排练过的一样。他一贯不喜欢别人跟他照相,他说那是拍卖自己,而自己什么也得不到,除了麻烦。

  克劳佐告诉他:“那些都不行,太教条了,与你的画风和为人格格不入。我要记录的是你的真实生活。”毕加索心有灵犀一点通,他马上就向观众奉献出了一个“真实的毕加索”。潘罗斯对毕加索的“演员生涯”有一段生动的记载:

  这年夏天,毕加索一反常习,接连两个月,每天都不得不大清早起来,赶到尼斯的电影场去。在那儿,他耐足性子,坚持在那种“使户外的太阳显得像冰洲一般”的炎热中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要他遵循的那套繁琐程序,逐渐发生了兴趣,也配合得很到家。例如,每画好一笔,他都要停下来等待拍摄;得重新动笔了,总要预先说一声。

  由于要赶在明年的坎城电影节上公映,自夏至冬,从酷热到严寒,年逾古稀的毕加索和那群强健的年轻人一道,承担了超负荷的工作。影片一扫尾,毕加索就因劳累过度而躺到了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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