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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他站在一家洗衣店门口,他被店里沸腾的景象迷住了,四五个系着白色围裙、戴着紧边圆帽的女人在里面忙碌,她们把袖口高高地挽起来,干柴一样的胳膊灵活地舞动。也许是气温低的缘故,那些手臂一律呈紫红色,显示着一种健康的美,实际上那是冻出来的。她们的脸显得疲惫不堪,缺乏血色。一个高个子女工一面腾出左手吃力地反扣到背上搔痒,一面用右手提着一件湿淋淋的衣服在洗衣盆内上下抖动。她的头发披散着,将整个脸部遮盖住了,一口雪白的牙齿隐隐地露出来。温森特能从她龇着的牙齿中感觉到她丝丝的吸气声,那一定是一种搔到了痒处的惬意。他一下子被这个形象吸引住了。这是一个典型的模特,她一定愿意给他当模特。他甚至仿佛已经看到了她裸着身体双手往后捋头发的姿势,那是一个下层人对苦难的漫不经心而又不屈不挠的形象。温森特看呆了。

  店内传出哄笑声,另外几个女工看看温森特,又看看搔痒的女工,然后说着什么,那一定是一些下流的玩笑,然后她们哈哈大笑。高个子女工将头一甩,长长的头发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越过头顶向后飘过去,一张脸便鲜明地展现出来,那是同样缺乏血色的脸,颧骨突出,厚厚的嘴唇半张着,她肆无忌惮地向温森特笑着,而且伸出一段粉红的舌头把自己的嘴唇润了一圈,那个动作显出一种放荡的韵味,她的眼睛里放射出妖媚的光,让他心头霍然升腾起一种欲望。

  温森特并不觉得这个女人讨厌。也许这是男人的本性。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荷兰风俗画家杨·斯丁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他觉得她具有某种非常的女人气概。

  下工了,女工们嬉笑着走出来,高个女工走在最后。

  “想请我喝杯酒吗,英俊的先生?”她把脸凑到温森特面前15厘米远的地方,她的语气带着挑逗的意味,他甚至感觉到了她嘴里喷过来的热浪。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主动地向他表示过这种热情。温森特几乎晕过去了。

  几杯杜松子酒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她坦率地告诉了他一切,那是一段艰难而充满辛酸的经历。

  她叫克里斯蒂,32岁,出生在一个贫贱的家庭。她的母亲是一个老妓女,现在给女儿拉皮条。她的哥哥是一个纯粹的皮条客,靠他的女人糊口。“那家伙是一把拉皮条的好手,任何行为检点的人都能被他说服,然后乖乖地走到他女人的床上去。嗬!他们要得起价!”克里斯蒂说,口气显得很豪迈。

  克里斯蒂有五个小孩,但她不知道谁是那些孩子的父亲,她从16岁开始接客,从来就不问男人们的姓名,也不知道是谁使她怀上孕。

  “喏!”她挺出自己的肚子,用酒杯在上面轻轻地碰了一下,“里面又来了一个!”

  除了母亲和威莉敏妹妹,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把温森特当做亲人一样向他倾吐心事,而且又是那样朴素自然。

  “你不该那样做,那会毁了你的!”温森特真诚地说。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如果洗衣可以维持我和孩子们的生活的话,我根本不想干这个,可是我无法摆脱下贱!”她的眼里闪出了泪花。

  温森特心头剧震,他觉得与她交谈,要比与非常有教养的、像教授一样庄重的凯表姐交谈更有意味。起码这是一个实在的、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尽管她属于那些虚伪的牧师在教坛上加以指责的、认为是有罪的和应该受歧视的女人。

  然后他跟她来到了她的住房,那是一个朴素的小房间,墙上的素底壁纸使房间充满着宁静与安详,地板上铺着一块多处穿孔的深红色地毯。房间里有一个火炉,一个带抽屉的柜子,此外就是一张大床。

  事情就这么简单,29岁的温森特第一次真切地拥有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尽管在他身上抚摸的是一双粗糙的手,但他的激情还是像火山一样爆发。这是一种给予,又是一种索取,他像一个第一次看见大海的孩子一样兴奋不已。海浪具有多么神奇的力量,那种拍打岩石的渴望永不消退。

  第二天早晨,温森特在朦胧中感觉到他已经拥有某种令人快慰的好事,他在努力的追寻中醒来,身旁的克里斯蒂还在熟睡。他又一次涌上一股无法遏止的激情。他回味着这个美好的夜晚,心神激荡。他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将不再孤独。

  “我爱你,西恩!”他吻着她,从心底里呼唤着她的爱称。

  克里斯蒂答应抽空来给温森特做模特。

  从克里斯蒂家出来,温森特径直奔到铁匠铺里,把铁匠的儿子带到画室里。有一段时间他的画显得生硬呆板,今天突然觉得得心应手,线条润泽流畅,小男孩的脸部、身段和动作相当协调,而且表现出了深层次的内涵,一个充满着苦闷与迷惘的小铁匠的形象跃然纸上。

  温森特从心底里感谢克里斯蒂给予了他生活的新的涵义,他深信从此以后他的艺术源泉永不枯竭。

  多么美妙的情欲!多么实在的男欢女爱!

  这时,他的另一个画商叔叔柯尔·马·凡·高来了。这是一个正统得像埃及金字塔一样的长者。

  然后叔叔以关心晚辈成长的拳拳之心告诫温森特,要学会在生活能独立自主的基础上追求事业。

  “要自己挣饭吃!”温森特看着叔叔的眼睛,冲口替叔叔说出了这句话。

  “对!”柯尔叔叔说。

  温森特原本愉快的心里立即罩上了一片阴影,他知道柯尔叔叔是戴尔斯蒂格的好朋友,他一定是听了戴尔斯蒂格的谗言。温森特对叔叔发了一大通牢骚。最后说:“瞧,再怎么样,你仍然不能对我有所改变!”叔叔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温森特感觉到自己的鲁莽,但又得不到补救,所以心里忐忑不安。

  柯尔叔叔从侄儿脸色中得到了安慰,毕竟是一位宽厚的长辈,他立刻转了话题,要把温森特从困窘与内疚中解脱出来。他提到了席罗姆与安格尔两位古典主义的学院派画家。

  “谈到艺术,”温森特说,“我认为德·格鲁在艺术上的追求和造诣,他表现人物形象的深度和力度,才是我最钦佩的。”

  柯尔叔叔眉头皱了起来:“德·格鲁的品行不端,在私生活上放浪形骸。”

  如果叔叔仍然指责温森特某些方面的过失,他决不会顶撞他,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他所尊敬的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作品与艺术家本人的私生活是两码事,我以为这种指责是不正当与不光明磊落的。”话一出口,温森特等着挨训。

  柯尔叔叔神色尴尬,但并没有生气。他看了温森特的一些素描风景,向他订了12幅,温森特定价每幅两法郎50生丁。

  温森特觉得自己真是走运了。

  4.他们叫我“无情的剑”

  克里斯蒂每隔几天就来看看温森特,并给他当模特,完事后给他做饭洗碗碟,然后像普通夫妇一样一起上床睡觉。虽然温森特付给她工钱,但他仍能感觉到一种家庭的温暖。这使得他的心情非常愉快,他现在不仅仅是在做爱的狂热中说他爱她,他实在从心底里感觉到了一种爱的暖流在悄悄流淌,他们的相处自然而平静,彼此交谈畅所欲言,无拘无束,是一种平等相待的友情,言语之中没有挑战,沉默之中没有虚假,无须施展任何心计,是两颗真诚的灵魂的相会。在戴尔斯蒂格和毛威面前他必须谦恭,在德·布克面前他必须保留一些想法,只有在克里斯蒂面前他才是自己,一个完全的温森特。而克里斯蒂因为和温森特的交往而变得端庄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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