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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到1944年9月,我们之间的友谊发展到我可以邀请杨玉麟夫妇和柯玉芝(现在我叫她“芝”)到大世界一家华人酒楼,参加我庆祝21岁生日的晚宴。这是我第一次邀请她外出。不错,她是在姐夫陪伴下赴宴的。但是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接受邀请,参加一个年轻人的21岁生日宴会,可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了。

  制造胶水的工作维持了六七个月,到1944年末就停了。这时候,战事对日本极为不利。商船很少到新加坡来,贸易停顿,商业更是委靡不振,一般办公室用不着胶水了。我只好停止生产,但却继续到中巴鲁探望芝,跟她聊天,保持我们的友谊。

  到了5月,日本军队尝试从缅甸攻入印度,却在英帕尔和科希马两地受挫。史林将军麾下的英军和印度部队坚守阵地,顶住了日军两个月的围攻,反而是日军给养断绝。日军的交通线从东京伸展到泰国、缅甸和印度,英军方面的交通线却短得多,何况他们还有空运支援。这一次,可轮到日军弃甲而逃了。可是,他们一面撤退,一面仍奋不顾身同英军展开激烈的战斗。我记得在报上看到新闻说当英军向曼德勒挺进,并沿着若开海岸南下时,日军怎样拼死进行顽强的抵抗。我敢肯定,英军不久将会以同样的方式,沿着马来半岛大举推进,我担心到时日军会战斗到最后一个人。这一来,英军要收复新加坡,必须同日军逐街逐屋战斗到底,造成平民的惨重伤亡。发生这种事情只是时间问题,也许只要一两年。

  我觉得最好趁局势还很平静的时候离开新加坡。我可以向报道部辞职,没有人会怀疑我的动机。于是,我请几天假,北上马来亚。我到槟城和金马仑高原实地探查,要了解哪一个地方比较安全。我乘火车从新加坡到槟城,再转到打巴。从打巴到金马仑高原,我搭一辆运菜的顺风车,坐在司机旁边。在金马仑高原度过两晚后,我同样搭顺风车回到打巴。来回的路程很吓人。为了节省汽油,司机在两个半小时的行程中,大半时间把引擎熄掉,让车子沿着陡峭婉蜒的公路滑行。

  我在槟城的时候住在韩瑞生家里。1942年,在日本占领新加坡大约四个月之后,他把妻子和初生女儿送回槟城,然后寄宿在纳福路我家,每月付点膳宿费。我们两人共用一个房间,成为要好的朋友。但是九个月后,他认为不值得再留在新加坡,便回槟城去了。毕业那年,他是莱佛士学院成绩最好的理科生,而且成为当年海峡殖民地常年征聘的两名公务员之一(他后来成为我们的财政部长)。但是,政府给他的薪水很少,配给品也不够,总之他所赚的钱不够养家,便决定回槟城,跟妻女住在一起。

  我在槟城四处走动时,虽然很少看到军事活动,但是我不认为那里会平安无事。英军在南下新加坡时,必然以槟城作为垫脚石。到时,免不了会发生巷战,双方的军队会逐房逐屋打下去。于是,我继续前往金马仑高原,莫里斯·贝克的家就在海拔3200英尺的冷力村。他是我就读于莱佛士学院时的校友,正跟一些朋友靠储蓄过活,同时种些蔬菜和块根作物。我这次旅途的全部费用,就靠半打锄头卖来的钱。这半打锄头是我从新加坡买来的,脱手时赚了一大笔。这里的农夫正迫切需要这种钢制锄头来干活。我乘火车回新加坡时,买了一篮漂亮新鲜的蔬菜,都是新加坡无法买到的。我花了一天半的时间,一直守着这篮菜。

  我一回到家,就跟母亲商量,我们认定最好是搬到金马仑高原去。第一步是把纳福路的房屋的租用权卖给一批在“组合”工作的日本人。他们付给我们为数相当可观的6万元香蕉票,好让我们迁出,把这座租金受统制的房屋移交给他们。接着,我向报道部递交了一个月的辞职通知。

  §有人跟踪我

  离职前一天,我在国泰大厦乘电梯下楼时,那位自从相识后跟我很要好的电梯管理员,偷偷儿地提醒我要小心,因为我在日本宪兵队办事处的档案已经被取了出来,当局对我特别注意。我不寒而栗,心想究竟是什么事引起他们的注意呢?我只好打起精神,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盘问。但是,日本宪兵并没有传召我去,而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不论白天晚上,总有人跟在我后头。我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所有可能的原因我暗自一一研究过,唯—的结论是有人向日本宪兵密告我是亲英分子,说我把对日本极为不利的战争消息泄漏出去,这就是我要离职的原因。每次至少有两个人出现在维多利亚街我们新搬进来的店屋外面。我们是在迁出纳福路的房子之后,搬到这座店屋来的。房东是父亲的雇主,也就是亚历山大路的油供部门。其实它是一个刚翻新的汽油站,地上堆着一桶桶的润滑油,地下还埋着一个汽油箱。楼上是住房,还有浴室和厨房。

  为了证实我的确被跟踪,我叫弟弟金耀和天耀从楼上窗口向下窥视,注意那两个华人的动静。他们坐在勿拉士巴沙路和维多利亚街角头的一张凳子上,两辆脚踏车就停在附近。后来,我故意骑脚踏车在这个街区绕一圈。我回来后,两个弟弟证实我一出门,那两个人也跟着走;我回来时,他们也跟着来。我的心不禁往下沉。我把这情形告诉母亲,而且认定我还是不要离开新加坡为妙。如果我尝试离开,日本宪兵很可能把我拉到宪兵部去,进行严厉的盘问。假如我留下来,大大方方的四处走动,从事黑市买卖和制造胶水,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相信日本宪兵不会找我的麻烦。

  这种捉迷藏的游戏延续了八个星期左右。偶尔在凌晨两三点夜深人静时,一辆汽车突然间从维多利亚街经过,停在这条街和勿拉士巴沙路的交界处。这时候,我一想到日本宪兵可能来找我,心里头所产生的恐惧感是很难形容的。跟多数人一样,我听说过日本宪兵拷打人时手段是多么毒辣。他们戴着白色的臂章,上面印着“宪兵”两个红字。他们的权力是不容置疑的,就连高级军官也不敢过问。他们的总部设在史丹福路基督教青年会会所,分部分别设在欧思礼坡、史密斯街和桥南路中央警署。住在这些宪兵部附近的人家说,他们经常听到受害者遭拷打时的哀号声。日本宪兵料想这些声音会使邻近的人家产生恐惧的心理,他们会把内心的害怕传开去。这是日本政府故意采取的一种方法,目的在于恐吓当地的老百姓,使他们服服帖帖,易于控制。

  我跟任何地下组织和传播同盟国消息的网络都没有联系。我没有必要秘密收听任何无线电广播,因为我的工作就是处理西方的新闻报道。我下定决心,如果不幸被捕,我会告诉他们我所害怕发生的事,就是英军攻占缅甸后,将会着手收复马来亚”从而挥军南下攻打新加坡。届时,日军势必作战到底。因此,我曾打算离开新加坡,到金马仑高原种木薯、番薯和蔬菜,因为金马仑不是英军南下时的必经之道。我将提出证据,说明曾经到过槟城和金马仑,两个月后母亲和弟弟也跟着去,以证实我的估计,也就是金马仑是我们举家迁居的最好的地方。然而有一天,日本宪兵对我的监视突然停止了。前后被监视了两个月,真叫我心力交瘁。

  由于缺乏需求,我不再制造胶水了。后来,我跟一个名叫刘友霖的上海人合伙搞生意。他大约三十五六岁,从事建筑业,是个小承包商。他没有合伙人。我能讲日语,他不能。我们能够从日本公司和驻扎在新加坡的日本部队那里找到一些零星的工作。为了扩大我们同日本平民方面的接触范围,我们也跟一个叫做影山的合伙。他是一个日本平民,也是三十五六岁,是“组合”的雇员。由于日本船只不断被同盟国击沉,商品越来越少,“组合”里没有什么事可做,他便决定自行创业,充当日本大公司、军部和本地供应商的中间人。他和我相辅相成。刘友霖有建筑专长,而且跟我们所需要的二手承包商、木匠、石匠和砌砖工向来有联系。我们三人合作,生活过得相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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