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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另外一天,他们刚吃完中餐,卡洛斯突然听到船头舷窗附近水面一阵闷水声,禁不住一怔。起初他还以为是在附近的古巴或美国的炮舰往水里开枪。接着他看见一大群鲸的黑色背脊在海浪中忽沉忽浮,在阳光下发出明亮的光泽。欧内斯特闻讯赶来,连忙拿赶望远镜观察,一数,总共有二十条。其中有两三条最大的,身长大约有七丈。他急忙跑去船头摆好捕鲸炮。他们用一组救生带把一个救生圈系好。卡洛斯开着船笔直朝两条并肩而游的鲸中间驶去。其中一条突然向他们喷水,把甲板弄得湿淋淋的到处是水。欧内斯特摆了摆头,定了定神,然后对着那笨重地摇摆着背的脊瞄准。过了一会,轰隆一声炮响,水面上泛起一股浓烟。炮弹击中了那鲸的口鼻部位。海明威手执鱼叉,摆好架势准备等鲸的头露出水面吸气时往它头部猛击。但这无异于用棍棒去驱赶巨龙。那鱼叉一碰就松了,可那巨鲸却若无其事,耀武扬威地往深海处游去。这是海明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捕鲸的经历。他永远忘不了这次经历。当十月二十六日清晨“彼拉”号起锚返航回凯岛时,他还津津有味地谈到这件事。

  十一月上旬,多斯和凯蒂再次来到凯岛。这个时候正是一年当中最适宜人体健康的海洋气候季节。夏季里,多斯在好莱坞为《魔鬼女人》写剧本。这个电影的主角将由影星马伦迪特雷奇担任。“多斯这个小子在那里赚了大钱,”欧内斯特恶声恶气地说。他认为多斯这样做是为了赚钱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对此他毫不掩饰地表示不满。作为海明威多年的老朋友,多斯和凯蒂总是把他看成自己人,尽量不同他计较。在他们看来,海明威已经成为名作家,擅长拳击运动和钓鱼的名人以及著名的非洲狩猎者,而且显赫得过头了一点。不过他们愿意奉承他,迎合他的心意。每当海明威喉咙疼痛,他就故意装出病情很严重立刻上床休息,然后别人就会送饮料给他喝,送饭给他吃。“我们称这个作高贵或骄气,”多斯毫无怨言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运动员,一个身强力壮的人象海明威那样有点小毛病就在床上呆那么长的时间。”

  十一月里的一天晚上,海明威在收听电台广播节目时,突然听到格特鲁德斯坦熟悉的声音,感到很奇怪。他觉得这声音仿佛从很远一个已经死去了的朋友的坟墓那里传来的。原来她不久前由爱丽斯托克拉斯陪同,去纽约作巡回报告。节目播完后,欧内斯特说:“太可憎了。”接着他约略地想起以前他曾以书面形式用这同样的话咒骂过她。但是他对金格里奇说,他现在不想这么做,因为肆意抨击他一个过去的朋友不是他的意愿。现在对她进行攻击无异于鞭打一个死尸或幽灵。他几乎忘记了那年夏天曾在描述非洲之行那本书中插进了几句话的情况。那几句话重述了海明威夫妇在非洲时谈起格特鲁德说他“卑鄙”感到很气愤。他说,她过去的才识已变得十分可憎、毫无意义和自我陶醉。他已写了“一个男文学家”和“一个女文学家,即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她所过的生活是多么的肮脏下流”。

  欧内斯特也常常帮助那些他所敬佩的人。例如:普鲁登西奥,他正设法出版他的小说。再是奈德卡尔默,他正申请加入格曾赫姆联谊会。他积极鼓励格特诺从事绘画,规劝阿纳尔德金格里奇收买和出版华尔多佩斯的油画。他还同人合作推行在纽约比尔麦蒂斯画廊展出的路易斯金塔尼拉单人蚀板画。金塔尼拉被控参加阴谋推翻西班牙政府罪送押在马德里的一所监牢里,至今尚无人保释他出狱。画展于十一月二十一日在纽约开幕展出,吸引了许多观众,得到各界重视。第二天佩尔马蒂斯请海明威签名呼吁援救金塔尼拉出狱。海明威积极热情地响应和支持。他说,路易斯不但是个杰出的画家,也是他所见过的好人之一。

  由欧文斯敦写的关于温斯特·凡·哥赫的传记式小说《生活的欲望》已经出版了。斯敦专程拜访海明威并给他一册上面有自己亲笔签名的书。他们坐在一条翻转过来放着的小船上面,一边喝苏格兰威士忌,一边讨论文学创作的问题。斯敦十分谦逊地说,他的创作没有海明威那么顺利。他说:“为了寻找有历史意义的事迹,我得花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才找到。”海明威说,写传记不能虚构。他谈到他写的自传式的短篇故事和在一本书中他利用综合的人物性格来描绘某个特定人物的性格。他执着地说,在小说创作上根本没有所谓纯粹的想象的东西。他表示他写的小说根本不是虚构的,可说是自传式的小说。因为,小说的内容都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当斯敦问他为什么不写一部反映美国社会现实生活的小说时,海明威回答说,美国的生活太过于枯燥无味不值得一写,也没有什么重大事情可写。当斯敦向他建议写罗斯福总统在社会和经济方面进行了一些改革的情况时,海明威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说,那不是他所要写的东西。

  他所要写的东西是关于他的非洲大陆之行。到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五上午为止,这本书已经写了四百九十二页。从内容上考虑,他觉得他要写的东西都全部写出来了。这本书的完成给他带来极大的欢乐。从质量上讲,他认为比他的得意之作《滔滔双心河》有过之无不及。前者是在一九二四年写的,后者写于一九三四年。时间虽然不同,但主旨相同,都是着重于对自然风景,山川湖泊的描写,赋予大自然生气,使之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两书中所不同的地方是:后者有更多的人物活动场面和对话,而这正是他认为是该书的特点。开始动笔的时候,他只考虑单纯地把他在非洲大陆的所见所闻写出来。然而,随着故事情节的深入发展,他逐渐发觉有一个引向故事情节最高潮——最动人的狩猎场面——的自然趋势。

  当然还有个篇幅长短问题。他说,这个问题他过去写《亨利摩根》时考虑过,现在写这本非洲之行也考虑过。现在他已学会如何用简单明了的方法去描述那些看来似乎很复杂的场面,学会用凝炼的语言去表达仿佛很多的内容。值得他感到欣慰和自豪的是,在这本书中,没有半点虚伪,没有欺骗读者的东西。

  海明威认为,马克斯伯金斯如果同意把非洲大陆之行这个故事排在即将出版的他的《第一个五十四篇故事集》的最前面,对于读者是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的。他本人认为这个故事是他迄今所写的最好的一个。他认为在一部小说中,既有真实事例的报导,又有激动人心的活动场面,又有浓厚的文学色彩,这样的小说是罕见的。因为要达到这个要求,首先要有真实的事例,其次作者和与事件有关的人必须亲身经历。要做到这一点无异于给赛赞纳①作画那样难。而海明威自认,他是当今唯一能这样做的人。他是花了很大的力气,付出很大的代价才办到的。他感到,在整个过程中,他仿佛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他以为,一个人的任务的迫切性和时间的迫切性有相似之处。一年四季,当秋天到来时,就预示着旧的一年快结束,新的一年快要到来,你就必须以加倍的速度把任务完成。那个星期上午写完这本小说后,他觉得还不能松劲。因此,第二天他着手新的短篇小说的创作,星期天还给《绅士》杂志写专栏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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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赛赞纳(1839—1906)法国著名意象派画家。

  这篇文章的题目是《生活、写作札记》,主要是用来回击威廉赛罗安的。赛罗安在他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在秋千架上飞舞的可爱年轻人》中,肆无忌惮地攻击海明威、多斯帕索斯、福尔克纳和佐斯。海明威也不示弱,他态度严肃,措词强硬,无情地驳斥对方的胡言乱语。海明威每写完一本书,就要发一顿脾气,把积压在心头的闷气全部倾泻出来,这已成为他的习惯了,哪个碰上,就该倒霉。不过他的文章充满着庸俗的谩骂词句,读起来使人感觉到海明威是个脾气很坏,喜欢骂人的人。

  阿纳尔德金格里奇即将动手术切除扁桃体,好心的欧内斯特对他表示同情,并邀他同乘“彼拉”号出海钓鱼。他说,除了买飞机票外,其它费用由他负责,并保证他会玩得很痛快。金格里奇提议邀司各脱一起去,欧内斯特同意了。但司各脱本人不愿意。他对金格里奇说,他不好意思见到海明威,因为海明威近来成绩卓著,他自己却一败涂地。为了搪塞其事,司各脱和金格里奇找了一个借口,说司各脱的母亲痛得很厉害,他不能同他们一起去钓鱼。海明威只好同金格里奇出海钓金枪鱼和梭子鱼。多斯帕索斯对于这个《绅士》杂志的大编辑并不怎么买帐。他写道:

  这个人在处在恍惚迷离的状态之中。这是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蚊虫叮咬着他,有点晕船,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感到惊奇,又有点害怕,又有点高兴。无论你看海明威钓马林鱼还是看他捉弄那个编辑,都会使你感到好笑。金格里奇简直被海明威钓鱼时的模样和神态吸引住了。他慢慢地绕线,让上了钩的鱼有充分的时间挣扎。结果这位编辑也上钩了。

  多斯给《新共和报》写了一篇关于金塔尼拉的蚀板画的评论。欧内斯特和阿纳尔德都劝多斯把那篇评论卖给《绅士》杂志。金格里奇回芝加哥后,在欧内斯特的催促下,多斯才同意把那篇文章给登出来。海明威对金格里奇仍然象捉弄马林鱼那样,他说,他和多斯都认为他是个好人,是个他们最信赖得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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