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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这部长篇小说和亲身经历的平行线还可以画得更远,可以看到K.身上自我折磨的特征强烈地显示出来。在长篇小说中他把自己看成是一手制造一个邀请、一个职位之任命的假想的骗子。劝他们断绝来往的密伦娜的女友们在长篇小说中夸大地上升为神话般的、命运女神般的女店主形象。她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古代悲剧中的合唱队。弗丽达在奥尔加(在长篇小说中)面前表现出来的奇怪的妒忌和蔑视,反映了密伦娜对卡夫卡当时的未婚妻J.W.的态度。她断然要求卡夫卡与W.和她的家庭断绝关系。她的这个要求提得十分尖锐,甚至不合理,卡夫卡自己就曾这么指出过,尽管他还是听从了她。被社会遗弃的奥尔加一家同样也要去迎合现实。像这种现实主义的砖石在《城堡》中还可以找到很多。而整个建筑物大大高出一切这类砖石,作者把人间所有零碎部分富有想象力地改造一番,堆成高大的整体。假如人们看到了这个给人以强烈预感的、始终在模糊的光线中晃动而又有效地发出预言的整体,看到这整个建筑物,人们自然会更加为这部长篇小说深深吸引,产生无穷的赞赏之情。生活中的细节对于产生一部文艺作品所具有的重要性当然不能估计过高;但如果完全忽视其重要性,那么非常容易产生错误的观点。

  长篇小说《城堡》构成了《谈话录》以及《致密伦娜》的布景和舞台。卡夫卡是在1921和1922年之间写这部小说的。我可以证明他从事于这部小说之写作的第一个日期是1922年3月15日。卡夫卡在这天将这本即将写出的书开头相当大的一部分念给我听。相似的主题当然在很久以前就出现在他的日记中了(比如1914年6月11日:村才子里的诱惑D。卡夫卡1917年在屈劳的经历构成了书中的环境;我甚至可以证实其材料与他中学时代的读物的关系(同博切娜·汉姆可娃的优美的捷克文长篇小说《祖母》就有关系,在那部小说中,同样有一个给人以陌生感的宫殿统治着一个村庄)。密伦娜的信也隐隐约约地点到了这个古典女作家。可是这一切并不能阻止我们承认,仅仅通过同密伦娜相识,所有在作者心灵中早已形成的容器才装满了沸腾的内容,这种内容使他如痴如醉,使他产生了创作《城堡》这部长篇小说的灵感。在产生《城堡》的那个时期,除了卡夫卡致密伦娜的信件和密伦娜致我的信件外,雅诺施的回忆也成了极重要的文献。由于正是在这个时期卡夫卡的日记完全中断了,而在此后不多的几年中也残缺不全。因此雅诺施的回忆就更显得重要了。

  我将在此首次发表的密伦娜给我的八封信让我们深入地看到她与卡夫卡之间的整个关系,并且是从女方的角度出发看的。这样它们便在重要的特征上补充了由《致密伦娜》画出的这个爱情的画面。

  第一封信落款日期是1920年7月ZI日,是(同第二封一样)用德语写的,我将不作删改地抄录于下。第三封到第六封信(包括第六封),包含着最重要的内容,是由密伦娜投入其全副身心热情奔放地草就的,显示了她美丽的捷克母语,我在此将尝试着译出来。随着与弗兰茨关系的弦断音绝,密伦娜显然对我也更加有所保留了;所以她的最后两封信又回到了德语,她的德语比她的捷克语表达方式显得保守些。

  关于密伦娜的捷克语在此再说几句。密伦娜·耶申斯卡夫人是一位出色的女作家,而且不是她家庭中唯一的一位。关于同一姓氏的另一位女作家,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那是她的姑母;由于她捷克沙文主义的、小市民的思想意识,她在我们的圈子里是受非议的。相反,密伦娜则经常为布拉格自由派的日报《论坛报》撰稿。这份报纸是由感到自己是捷克人的犹太人,即激进的同化论者和犹太复国主义的反对者们创立的,这成了文学上颇受重视的一张报纸,捷克最杰出的作家中有许多人参加该报的工作。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密伦娜从维也纳寄文章来,至少每星期天在这份报上发表一次。卡夫卡常以极大的热情跑到一个报刊亭去,看看新的一期上有没有密伦娜的文章,此情此景至今历历在目。密伦娜写关于在维也纳的生活的报道,社会圈内的交谈,关于书的事,关于女式时装,关于日常新闻,此外还有一般的心理学观察。卡夫卡简直找不到足够的赞美言词来形容这些文章的精巧、活力、风格之轻松自如。他常将它们同他心爱的作家之一冯塔纳的书馆和游记相比。他买来报纸,大段大段地朗诵给我听;我承认,这些受到称赞的描述设有什么在我脑子里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什么也没有在记忆中留下。当然可能责任在我这边。看来应该花力气把密伦娜这些记者文章找出来,收集起来;因为卡夫卡对其文学价值的高度评价显然并非仅仅出自爱情,而且也是出自对密伦娜写作质量的客观评价。他关于文学事务的判断总是极其独特、精确的,失误非常少见。在出现失误的地方(比如对格里尔帕策的《可怜的乐师》的明显错误的评伦,《致密伦娜》一百零一页,甚至说它是“浅薄的、矫揉造作的”—一据我看来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再说也与卡夫卡自己在日记中及口头上对《可怜的乐师》的激动的评价相矛盾),必须始终考虑到,卡夫卡出于自我憎恨攻击某个作者的观点,实际上认为必须批判的是自己这种观点。这是一种与作者共同进行的自我对号入座。

  据我所知,密伦娜没有出过书籍形式的作品,译作除外。

  第一封信是由一件初看上去流于古怪的事情开头的。有人告诉我,在布拉格旁的维勒斯拉文精神病院里多年来关着一个不幸的人,他家里人关心他的囚禁状态。那人要求我开始为营救无辜受害者干点什么。卡夫卡告诉我,以前密伦娜也在这病院里待过,认识了队队先生。所以我写信给密伦娜,请她谈谈有关NN.的情况。我以前认识密伦娜,经常与她匆匆见面,那是在韦尔弗或作家保尔·科伦菲德组织的社交场合中。我知道她在维也纳同韦尔弗的朋友恩斯特·波拉克过着极不幸的婚姻生活。波拉克才华横溢、知识丰富,也搞些哲学研究(逻辑斯谛论者),被人们称为“行家波拉克”,他对她有着非常强大的影响(对其他女人也同样)。可引为对照的是《城堡》中许多处于克拉姆的描述。我知道,密伦娜是不顾全家人的反对投入波拉克怀抱的;也许她被迫居留维勒斯拉文与她家里人把她同波拉克分开的企图有关。波拉克同时与维也纳一个非常美丽的、智力平平的女人有着爱情关系,这个女人与另一个人有着暧昧关系,与之结了婚。波拉克想干什么就明目张胆地去干,丝毫不考虑密伦娜的感情——而她看来对他的无所顾忌深感痛苦,却似乎同时又爱这种折磨。她必须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她说到过,有时她在维也纳一个火车站为游客提箱子,为求一饱。布拉格她那百万豪富家庭许多年内不给这个“失去的女儿”任何资助。弗兰茨是在她这样的困境中认识她的。当他1920年上半年从美兰休养后回到布拉格时,我简直认不出他来了;他这个平常多么平静的人那样幸福、那样兴奋地叙述着与密伦娜在维也纳度过的日子。然后他每天给她写几封信,也收到许多来信,但远远不能满足他的胃口。有时干脆电报往来。我不得不经常到弗兰茨的办公室(工伤保险公司)去找他,帮助他打发等待密伦娜的电报的漫长时辰。我发现,这种可怕的激动无疑给他已被疾病动摇了的身体状况带来可怕的恶化。作为我的朋友的忠实助手(后来他在我的关情问题上作了同样的贡献),我劝说密伦娜以轻松些的方式对待病人。对此,密伦娜寄来了第二封信。第一封信中的气氛还相当安宁;这表现在这第一封信在开头和主要部分谈的是一件远离切身关系的事情;但这件事又强烈地照亮了卡夫卡的人性,因为正是他不断地催我为那个被医生关起来的N.N先生插手干预。那时我们俩还有足够的精力,不仅关心自己的命运,而且关心第三者的痛苦。直至今日,我们在保险公司走廊里不祥地回响着的脚步声依然在我耳边震荡。只有在上午弗兰茨才必须在那座陈旧的大楼里坐着度过办公时间,但那时他下午也在办公室里度过,因为每时每刻都可能有密伦娜的电报或急信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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