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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5

  他们走到修拉家的时候,差不多是半夜两点钟了。

  “你不怕我们会惊吵他吗?”文森特问。

  “哟,不!他通宵画画。白天大部分的时间又画画。我想他是从来不睡觉的。到了。房子是乔治母亲的。她有一次对我说:‘我的孩子,乔治,他要画画。很好,那末,就让他画吧。我有的是养活我们两个的钱。只要他幸福就好。’他是她的模范儿子。不喝酒,不抽烟,不骂人,不过夜生活,不追女人,除了买画具,不花一个子儿。他只有一个坏毛病,就是画画。听说他有一个情妇和儿子,就住在附近,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房子里没有灯光,”文森特说,“不惊醒他一家人,我们怎么进得去呢?”

  “乔治在顶楼。我们从那一边也许能见到一丝灯光。可以向他的窗子扔块小石子。嗳,最好让我来。要是你扔得不准,就会打在三楼的窗上,惊醒他的母亲。”

  乔治·修拉下来开门,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引他们走上三段楼梯。他关上顶楼的房门。

  “乔治,”高更说,“请认识一下文森特·凡·高,泰奥的兄长。他象荷兰人那样作画,不过,除此之外,倒是一个他妈的好人。”

  修拉的顶楼很大,差不多占了一个楼面。墙上挂着巨大的、未完成的油画,画前有踏脚架。煤气灯下安放着一张高高的方桌,桌上铺着一幅未干的油画。

  “很高兴认识你,凡·高先生。请稍等一会儿,行吧?我还有一小方块颜色要在画干前就填进去。”

  他爬到高凳的顶上,朝画弯下身子。煤气灯发出摇晃的、昏黄的光。大约二十个小小的颜色罐组成了一条横越桌子的灵巧的线条。修拉拿起一支文森特所见到过的最小的画笔,把笔尖在一只罐里蘸蘸,开始以数学般的精确性,把细小的颜色点子点在画里。他平静地、无动于衷地画着。样子象机匠般地毫无感情。点,点,点,点。他把画笔拿得笔直,几乎不往颜色罐里蘸色,而是在画布上点,点,点,点,点上千千万万颗点子。

  文森特望着他,目瞪口呆。最后,修拉在凳上转过身来。

  “好啦,”他说,“我把那地方挖空了。”

  “你让文森特看看,行吗,乔治?”高更问,“他从描绘牛羊的地方来。

  一星期之前,他还不知道有现代艺术呢。”

  “那请你坐在这张凳上,凡·高先生。”

  文森特爬上高凳,注视着铺开在面前的油画。这与他以前看到过的任何东西——不论在艺术中,还是在生活中——毫无相似之处。那是大碗岛的风景。建筑物似的人物,用无数色彩刻度点画出,就象杆子似地立在哥特式教堂里。草地、河流、小船和树林,都是点点光亮的含糊而抽象的颗粒。画面是以调色板上最明亮的色调组成,比马奈、德加,甚至高更敢用的色调更明亮。图画退缩到几乎抽象的和谐境界之中。如果说那是生动的,但没有一丝微风。那是一个颤动而又死板的生活,活动在其中永无立足之地。

  高更站在文森特身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微笑。

  “没什么,文森特,乔治的画,任何人第一次看到时都感到吃惊的。别管它!你觉得怎么样?”

  文森特歉然地向修拉转过身去。

  “请你原谅,先生,这几天中,我碰到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使我昏头昏脑了。我宗法荷兰传统。我不了解印象主义的宗旨。而现在我突然发觉我所信仰的一切都被摈弃了。”

  “我懂,”修拉平静地说,“我的方法是把整个绘画艺术来个革命,所以你不可能希望在一瞥之间全部接受下来。你看,先生,直到目前为止,绘画一直是个人经验的事情。我的目标是要使它成为一门抽象的科学。我们必须学会把我们的感觉掼开,达到思维的数学般的精确性。任何感觉能够,也必须变成色彩、线条和色调的抽象表达。你看到桌子上的那些小颜色罐吗?”

  “看到,我一直在注意它们。”

  “每一只罐,凡·高先生,包含一种特定的感情。根据我的公式,它们能在工厂内制造,在药房里出售。不必再在调色板上无目的地调色,那种方法是属于已经过去了的时代。从现在起,画家只要到药房去掰开颜色罐盖就行了。这是一种科学的时代,我要使绘画成为一门科学。个性必须消失,绘画必须精确,就象建筑一样。你同意吗,先生?”

  “不,”文森特说,“我怕不同意。”

  高更用胳臂肘儿轻轻地碰碰文森特。

  “呃,乔治,你为啥老是把这称之为你的方法呢。在你没有出生之前,毕沙罗早就运用这个方法了。”

  “那是瞎说!”

  修拉的脸上掠过一阵红晕。他跳下凳来,快步走到窗口,手指笃笃地敲着窗台,猛然反驳。

  “谁讲毕沙罗比我先用这个方法?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方法。是我第一个想出来的。毕沙罗是从我这儿学会点彩法的。艺术的历史,从意大利的原始时期起,我全看过,我告诉你,没有人比我先想到。你竟敢……!”

  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向一个踏脚架走去,以隆起的背对着文森特和高更。

  文森特被这个变化吓了一跳。那个俯身在桌上的油画上的人,有着建筑般的容貌,完美而冷酷。他的眼睛沉着冷静,他的举止就象实验室里的科学家那样客观。他的声音冷淡,差不多是教训的口吻。他兜在绘画上的那块抽象的面纱,亦蒙着他的眼睛。但这个在顶楼底端的人,正咬着从浓密的胡须中空出来的厚厚的、红红的下唇,恼怒地乱搔一堆本来梳得整整齐齐的棕色卷发。

  “噢,唉,唉,乔治,”高更说,一面向文森特眨眨眼。“人人都知道那是你的方法。没有你,就没有点彩法。”

  修拉的气消了一点,回到桌旁。他眼中的怒气慢慢地消退殆尽。

  “修拉先生,”文森特说,“在绘画中,个性表现是必不可少的,我们怎么能够把绘画变成一门客观的科学呢?”

  “瞧,我来指给你看。”

  修拉一把抓起桌上的一盒粉笔,蹲在光光的地板上。煤气灯在他们的头上发出昏暗的光亮。夜深沉,万籁俱寂。文森特跪在他的一边,高更趴在另一边。修拉依然很兴奋,激动地讲着。

  “我的看法是,”他说,“绘画中的一切功效都能归成公式。假定我要画一个马戏场。这儿是一个骑无鞍滑马的人,这儿是教练,这儿是观众席和观众。我要表现欢乐。绘画的三要素是什么?线条、色调和色彩。很好,为了表现欢乐,我把全部线条放在地平线之上。我以亮色为主,以暖色调为主。

  那!那不是表现欢乐的抽象吗?

  “哦,”文森特回答,“那也许表现了欢乐的抽象,但并没有抓住欢乐本身。”

  修拉蹲着抬头望望。他的脸隐在阴影中。文森特看出他真是一个美男子。

  “我并不追求欢乐本身,而是追求欢乐之本质。你熟悉柏拉图吗,我的朋友?”

  “熟悉。”

  “很好,画家应该学会描绘的,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事物的本质。当一个艺术家画一匹马的时候,不应该是一匹你在街上能认出来的马。照相机能够摄影;我们必须超越摄影。我们在画马的时候,应该抓住的是,凡·高先生,柏拉图的知马、马的永恒的精神。当我们画一个男子的时候,不应该是鼻子尖上有个疣子的门房,而应该是全部男子的气质、精神和本质。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的朋友?”

  “懂,”文森特说,“但是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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