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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自由的元素”是点睛之句。诗人之所以这样热爱大海,这样与大海恋恋难舍,与大海告别便感到这样痛苦,其根本在于大海自由的精神——

  “你是我心灵的愿望之所在呀!”正是对自由的渴望和执着追求支撑着诗人的流放生活,换句话说,是大海给诗人以力量和信心。这里,大海的形象已不仅仅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诗人的“精神之友”,而诗人也仅仅在“自由”这特定的范围中描绘大海的性格,展开有关的回忆,抒写自己的情怀。所以诗人突出的也只是大海的任性、狂放、壮阔和“反复无常的激情”,而对大海性格的另一面诸如宁静、温柔等基本没有提及。诗人的回忆也是与大海相联系的:如诗中提及的“隐秘的愿望”就是指诗人曾想从海上偷渡出国。还有两个与大海相关的人物引起普希金“心灵的震惊”,一是曾震撼欧洲的拿破仑,一是诗人拜伦。值得注意的是,普希金虽然用了“光荣的”、“威严的”字眼来写拿破仑,但他的注意的中心是后者,他笔下的拜伦要远高于前者,诗人称拜伦为“我们思想上的另一位君王”,他把拜伦和大海联系起来,讴歌拜伦的自由精神:

  你的形象反映在他的身上,
  他是用你的精神塑造成长:
  正像你一样,他威严、深沉和阴沉,
  他像你一样,什么都不能使他屈服投降。

  然而,一想到眼前,一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诗人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感慨,他对拜伦逝世的惋惜,对大海的眷恋,对命运的不平,对现实的失望,种种复杂的思绪都包含在下面深情和富于哲理的诗行之中:

  世界空虚了……大海,
  你现在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人们的命运到处都是一样:
  凡是有幸福的地方,那儿早就有人守卫,
  或许是开明的贤者,或许是暴虐的君王。

  可是诗人却又不得不离开大海,等待他的是更为严酷的命运,于是他和大海作最后的告别:“哦,再见吧,大海!/我永不会忘记你庄严的容光,/我将长久地、长久地/倾听你在黄昏时的轰响。”

  我整个的心灵充满了你,
  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
  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絮语的波浪,
  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

  也就是说,尽管诗人是不自由的,但他不会忘记对大海的友谊,不会忘记大海的自由的精神,而且他还要把这些带到他要去的地方,大海这“自由的元素”将永远成为他的精神力量。

  《致大海》以其雄浑的画面、恢宏的气势、深沉的风格和奔放的激情谱写了一曲大海的颂歌,一支新的“自由颂”。大自然《大海》本身的真实面貌在诗人的笔下得到充分的展现,大自然之中所蕴藏的博大和崇高的精神在诗人的主观精神的照耀之下更是喷发得淋漓尽致。无论是从思想高度来看,还是从艺术表现来看,这首诗都可称为普希金和俄罗斯浪漫主义的代表之作,它和雪莱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创作的著名的诗作《西风颂》(1819)相映成趣,大有同工异曲之妙,堪称欧洲浪漫主义诗歌的金光灿烂的双璧。

  与茹科夫斯基的代表作《海》相比,虽然这两首诗在艺术表现上各有特点(茹科夫斯基的作品拟人化的隐喻的因素更加突出,而普希金的作品直抒的成分更多),但普希金的《致大海》的思想境界无疑要比《海》高出许多,艺术感染力也更为强烈。这一点不言自明。而正是这一点成为普希金的自然诗的显著特点,即诗人高度的思想境界几乎是全方位地打通了个人情感与公民情感之间的通道,从而使二者常常融为一体,这就是为什么普希金的公民诗和个人诗之间会存在着一种“模糊性”的原因。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对于普希金来说,无所谓公民诗或个人诗,事实上普希金的作品都是他的思想和情感的自然流露,公民的情感和个人的情感是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的,只是有由于诱发的对象或时机的不同而形成不同的结果(作品)。他的公民诗中常常会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对自然的思考和感受,一如他的自然诗甚至爱情诗中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公民意识或与人民的相通的思想。

  学术界有这样一种意见,即认为《致大海》是普希金与浪漫主义的告别之作,也就是说诗人在创作了这首诗以后,便开始转向现实主义。

  从作为诗人——小说家的普希金的整个创作道路看,这种见解不无道理(自然也不无商榷之处),因为在这以后普希金创作了一系列叙事诗,特别是开始创作诗体长篇小说及一系列散文作品。但如果认为这以后的抒情诗创作也转向了现实主义,那就难以苟同了。因为抒情诗(甚至诗歌)本身,便决定了它的浪漫主义性质。作为抒情诗人,普希金始终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尽管他后来的抒情诗(特别是自然诗)在风格上有所变化。

  普希金30年代前后创作的一些自然诗中,对风物的描绘有趋于细致和朴素的倾向,例如《冬天的道路》(1826)、《秋》(1833)、《我又造访了》(1835)等作品。我们在这些诗作里可以读到这样的诗句:

  我爱大自然凋谢的万种姿色,
  树林披上华衣,紫红和金光闪闪——
  在林荫里,凉风习习,树叶在喧响,
  天空笼罩着一层层轻纱似的幽暗,
  还有那稀见的阳光,寒霜初落:
  苍迈的冬天远远地送来了恫吓。

  ——《秋》

  湖水一片蔚蓝,广阔地展开
  在金黄的田野和绿草原之间;
  一个渔夫正划过莫测的水面,
  身后曳着一只破旧的渔网,
  在倾斜的湖岸上散布着
  一些村庄——村后是一个
  歪歪斜斜的磨坊,它那风车

  ——《我又造访了》

  这样较为精细的风物的描写在诗人早期的自然诗中是绝少见到的,它说明诗人向现实主义的转化(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向散文的转化)对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不过,在这些作品中,诗人的主体仍占主导地位,客观的描绘依然从属于诗人主观情感的表现,这与诗人的自然诗的基本特点是一致的。

  别林斯基曾把普希金的自然诗与歌德的自然诗作过一番比较,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指普希金——笔者)异常忠实而生动地观察了自然,但并没有深入它的秘密的语言。因此,他只是刻画它,而没有冥想它。……

  在歌德看来,自然是一本打开的书,它的内容是思想;在普希金看来,自然是一幅生动的图画,充满了难以描述的、然而是沉默的美。”在普希金笔下,自然就是自然,它忠实地描绘出它的美,至多让人参入到其中,让自然世界与人的感情世界相互衬托,而无意像歌德那样去沉思它,“冥想”它。这之间无所谓高下和优劣之分,反映了两位诗人不同的艺术趣味和艺术个性。我们还可以把普希金的自然诗与另一位也是以描写大自然著称的俄罗斯诗人丘特切夫(1803—1873)相比较,从而见出他的自然诗的特点。比如,两位诗人都以喷泉为题材各写过一首诗,普希金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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