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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响起了“嘎喀嘎咯”的声音,人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在门口等待着传唤人。

  有几个人走在前面,鸦雀无声。我明显地觉出全身皮肤的感觉,似乎都能感觉出它薄了,只有体内是热的。稍稍有些冷。是感冒了……哪能呢。雨……大概要下呀。静静的。啊!

  “百惠,站起来呀。”

  突然听见有人叫我。对了,我现在也许是在梦中。是个不祥之梦。我得醒过来。前面的人站住了,做了个“请这边”的动作,向我示意一座门。这是普普通通、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的门。外地的市民会馆里后台的门,学生时代教员室的门,这个法庭的门,这些门有什么不同呢?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推开了那扇门。

  “另一个世界”,这句话的确挺恰当。旁听席上那些呆滞的目光区分不出是期待、是好奇、还是同情。我穿过这些视线,坐在中间的征人席上,右手拿着白色的手帕,背挺得直直的,以表示出对那种无形压力的一点点抵抗。

  穿着发黑的素淡颜色西服的男人们,和深驼色的墙壁,组成一个深暗色调的世界,只有我的粉红色的连衣裙显得分外鲜艳。

  “请证人举行宣誓。”

  我读了在休息室看过的宣誓书。在结尾的地方我一笔一画写下的拘谨的签名得到了承认。

  ——越发象母亲的字体了。

  和这个场面毫不沾边的念头又掠过脑海。

  对证人提问开始了。五人辩护团中最左边的一个稍胖的男人首先发问。他低沉而响亮的声音和我回答问题的声音运响在盒子一般的法庭中。我捕捉他的声音时,耳底微微感到疼痛。那余音缠绕在脑子里,耳病变成了头痛。提问从读到那篇报道是在何时、何地这样最基本的问题开始。我回答完一个问题后,深深喘了口气,又转入下一个问题。那个男人象一句一个停顿似的清清楚楚地反复提问,我也意识到得让大家听得清清楚楚选词择句地回答,我觉得两个人的问答就象电影中的一个镜头似的。并且,我同时也从那个男人的眼睛里感到他把我看作对手,扮演某个角色时的愉悦。

  坐在座位已经过了多久呢?说是三十分钟或两个小时,我觉得都未尝不可。

  表……没有。

  时而听到旁听席上传过来的咳嗽声。这声音很耳熟。即使如此,在这个“盒子”中,我却连时间也不能知道。要想知道时间,就非得问别人吗?五位辩护人接连发问,每次回答我都是冷静的。事态仿佛随着我的步调发展着。

  “你懂得‘起诉’这个词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呢?”

  “因为以前,母亲对某杂志社采用过‘起诉’的形式,所以那时……”

  “是哪位起诉的呢?”

  “母亲。”

  “你母亲起诉,你怎么就懂得了‘起诉’的意思呢?”

  “因为是亲属,当然懂得。”

  多么无聊的提问呀!碰上这些不合情理的问题可真叫人作难。提问的内容,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即便提出的问题逻辑不通,他们也会以可怕的速度和激烈的口吻去抓别人小辫子。这种时候,处在证人这一特殊地位上,越是拼命想使自己的回答合乎逻辑,也就越容易说“那个、大概”呀、“如果的话”一类暧昧的活。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我怎么会愚蠢得上这种圈套呢?我确实感到斗争中自己的坚强。我连一次也没有看辩护人的脸。他们提问时,我也不对着提问人回答,而是正视着庭长回答。辩护人对我这个态度显然感到焦躁,这从他们的声音和语调上,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算什么正直的人——

  现在,这些人的内心深处在想什么呢?我有一个思想开小差的坏毛病,和什么人谈话时,无论他是否认真,我就想:“这个人的本意是什么……”,“也许他心里想的全然不同”等等。

  在这一刹那间,这个怪癖还要露头。尽管如此,我把刚才的提问冷静分析一下,倒觉得似乎我成了被告、我受到指责似的。在我之前站在这里的三个伙伴大概也类似这种状况吧。决不能输掉!在这里败下阵来一生就会被屈辱感所折磨。这不仅是艺人对宣传机构的斗争,也是与自己本身的斗争。也许战胜自己才是最需要惊人的勇气的。

  “谢谢,对证人提问完了。”

  庭长响亮的声音在迥荡。旁听席上的人们象是放心了似的松了一口气,浓重的沉默变成了嘈杂。我走出“盒子”。从走廊的窗户射进来的光线比刚才亮些了。在刺眼的白光下,我赶紧眯起眼睛。一次斗争结束了,不,说告一段落也许更恰当。

  审判——我以为那才是个不同的世界。大千世界中,人很少处在法庭这个小小的空间如此异常的状态吧!我从未想到持续的紧张感是这般痛苦。

  没有什么能够依靠,往往连自己都无法相信。说因为是个女人,或者说只有二十岁,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实际经受一下以后,我觉得与其说这是人与体制的斗争,还不如说是与时间的斗争更合适。在这里,我就是哭也好叫也好,时间的流逝还是一成不变,残忍但准确地一秒一秒地走下去。

  为了追上时间的流逝,必须度过各种各样时间所涉及的事件。而且为了以好的结果度过去,必须努力再努力。

  一个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有这种体验呢?对于远非事实荒唐无稽地编造出来的谎话,为什么还必须辩解呢?

  我与报道中传闻的人物连话都不大说。除了认为他是同行中的前辈以外,再没有别的任何关系。恐怕感性的趋向也不相同,就是在日常生活方面,也不会有共同的语言。有趣的是,有关我恋爱的流言蜚语,大都是跟他有关的。进人演艺界后最早的闲话便是这个。在周刊杂志的一角,有两三行写着我同这个人之间关系奇怪的那个时候,我才十四岁,一点儿也没在意。但是,那个人却常常在公开场合说起我的名字。在歌曲节目的录音室里,别人问他“最喜欢的女演员是谁呀”,他说出我的名字,就是在录音室里如此大肆张扬,我也可以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十五岁生日时。不晓得他从哪里怎么直到的,寄到我家来一个女用手提包。我和事务所的人商量是收下好还是不收好。他们说不必为此大惊小怪,收下也就是了,我听从这个意见收了下来,母亲给他妹妹买了礼物作为答谢,了结了这桩事。这样,作为个人接触至此告终。两人之间发生的能成为“事件”的事件仅此而已。此后,即使是同行,连象样的话都没有交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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