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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路易·勃朗在他的巨著《法国革命史》中记道:“人们说,当米拉波前赴由他自己请求的约会时,心中忽然起了疑惧,踌躇起来。这不足怪,他记起了吉士公爵的故事了。他停车在前边的一个门外,这车子是他叫外甥居沙容驾御的。两人把表对准后,米拉波交给居沙容致巴黎民保卫团团长的一封信,对他说:‘我不知道他们将同我诚心诚意地谈判呢,还是想杀害我;如果一小时内我不出来,你就赶快跑走,把这封信交给收信的人,叫人打警种,宣布王室的阴险,让人民知道。’”据亚路维尔伯爵记载,一小时的期限满后,居沙容不知舅父的安危,心中十分焦灼;又等了一刻钟,然后开始回头走,还是迟迟其行,时刻回过头来,望,听,立停。后来,听见有人叫他,方见米拉波气喘喘对他说:“我怕你已经走了。很满意,以后一切都会顺利的。这事于国家关系甚重,你须严守秘密。”雨果将军派来接夫人的副官便是这位米拉波的外甥。

  居沙容这时约五十左右,于随护年青妇女颇为合格。雨果太太初以为来接的米拉波的外甥是一个骑兵上尉,这时方知是位伯爵大人,很是诧愕。副官的态度十分恭敬,举止多礼,和一般帝国人物的粗犷截然不同,但是比他谦和的态度更惹孩子们注目的是他的外套。这件外套上积满了很厚的尘土。当他下马的时候,孩子们以为天下了雪。其次是他的肩章。外套里面,穿着军阴,外套将肩章挤到了胸前。当他脱下外套,进去见他们的母亲的时候,两个肩章并没有回复原来的位置。不久孩子们便见到所有军官的肩章全是这个样子,它们被大氅挤到胸前,成为习惯,因此名为肩章却永远不在肩上。

  居沙容伯爵用极客气的态度,口称听候雨果太太差遣,并准备于马上护随雨果太太的车驾。但是雨果太太的车子,雨果太太戏称为她的大篷车的,确乎大得可以,再多一个坐客也毫无妨碍;伯爵于是和一家子都坐在里边。这辆四轮车上有一个敞座,欧仁和维克多立刻占为已有,因此车内更觉得宽然有余。

  候着运输队的地方不是巴荣纳,而是伊伦;雨果太太又在伊伦等了三天。伊伦有山,草木茂密,人家都有复顶眺台,很象瑞士的一处乡间,误落在西班牙境内似的。比斯开北部颇有瑞士煦和明媚的景色。这里的丘壑秀丽可喜。巴斯克居民有一点与其他西班牙人不同之处是他们的极端好清洁。他们常以衣履洁净傲人。他们穿的美观的阔袖衬衫,质料虽粗而十分洁白,又常不断地洗,草原上一片皓皓的全是晾着的内衣。在这里,衣服未穿上人身之前,先点缀了田野。

  雨果太太本来不爱旅行,并且早已生厌,到此见了这自然美景和清洁习惯,对旅行又回复了一点好感。她以为整个西班牙将都象这比斯开一样,对她的副官说,此刻相信自己可以过得西班牙的生活了。居沙容伯爵让她保留了这种幻想。

  利用这运输队的机会的并不止雨果太太一人。当时西班牙地方极乱,没有人敢单独到外面行走。北部和法兰西毗连处更是游击军的出没之地。他们在比斯开境内的行动,和在老革斯第伊由于雨果将军努力而获得的那种和平态度是不能相比的。人们互传,密奈和柏斯陀两股最为残暴和野蛮。他们不分老少,不问男子,一概要杀;不但杀,并且用毒刑,活烧或者剖肚。恐怖和仇恨虽未免使说者言过其实,但斗争的酷烈确是事实,并且双方都是如此。

  因事不得不在西班牙境内旅行的人,如遇机会赶快结队同行,那是容易了解的事。所以每次有运输队出发,人们必从四面八方凑集拢来求它陪伴和保护。运输车到达伊伦的一天,车马如云一般向它包围上来。维克多数一数,三百多辆。但是,这一多,可太多了。军队第一件重要任务是保护运输车里的金箱,因此势难照顾这样长的联车行列。况且如此长的尾巴势必蜿蜒道上,行经狭口和险要的时候,十分费事。而此刻乎要条件是行动迅速,不让农民有通风报密,敌人有布置埋伏的工夫。运输队不愿接受过分的负担,打回了三分之二的车辆。

  这次,运输队的态度格外严峻,因为上月就有一个运输队在萨立奈斯遭了劫掠和屠杀。这不幸的事件——其发生即当归咎于运输队的行列过长——给人的印象还没有消减。十四年后,勒热纳将军用这件事作了一幅图画,陈列在一八二五年的画展里,还得到了时事画的成功,试想当日变故发生以后,岂不更成了人们唯一的谈资。雨果家的三个孩子就是面对着这样的前景动身寻他们的西班牙楼台去的。

  护送辎重的军队共步兵一千五百名,马五百匹,炮四门,两门在前开路,两门紧殿在运金车后。旅客都想跟住金车,好和它一同受到保护,好和那两门威武的炮做旅伴,希望它们的巨口随时张开来,保护左右的人们。人人既都想争先,所以排比行次先后的一天掀起了一场男人与女人的争执,车夫与车夫的对骂,车子与车子的倾轧,马与马的互咬,闹哄哄乱作一团。

  雨果太太以城防司令和马德里王庭大员夫人的资格要争夺第一位。但是当她的车夫领她上前的时候,顶头碰着维拉—埃尔莫沙公爵夫人的车夫和他为难;公爵夫人高贵的身份不容他人超了先去。叫骂与鞭打解决不了问题,世代贵胄的公爵夫人和军功出身的伯爵诰命闹到运输队司令官格旦第拉公爵之前。但是,这位次的争执不谓全无意义,在无谓的虚荣竞争之下,两位夫人实各自在谋自身与家庭的安全。格旦第拉公爵,不失真正的武士精神,将为首的地位判给了外客,于是将军夫人的大车子就上了前面。

  纷争平息,行次排定,格旦第拉公爵下令出发。

  孩子们爬在窗口,观看先后的车辆。许多车子虽被剔除,行列的长度还着实可观。除了他们自己和维拉—埃尔莫沙公爵夫人的两辆车子以外,其余的都是现代的。绿是帝国的上色,所以大多数的车子是绿色;轮子是金色,因为金轮亦是帝国仪仗的一部分。朝廷的诌媚之风竟行到了车仗上面。

  军队分作两列,夹住车仗。服装整洁,枪支鲜明,这是出发时应有的情况。旅客们互相指示着勒费佛尔元帅的青年儿子勒佛尔上校和漂亮时髦的蒙福尔上校。骑兵队里,人们特别注目二十来个年青人,披着长外套,戴着阔边帽子,军刀挂在腰里,那是参政院学习员,奉了皇帝的遣差,前去见皇兄的。在这些骑士中间,有布罗格利公爵踞鞍座不停地回旋。

  没有被剔掉的欣幸,安排行次时的热闹和最后出发的快乐,使大家忘了萨立奈斯的惨案。于是这万头攒动、各色杂凑的运输队,就在车行马嘶声中出动了,充满了愉快高昂的兴致,如一切肇始时候的东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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