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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克莱格情绪很高,他正在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艺术剧院上演《哈姆雷特》。那个剧院的全体女演员都爱上了他,男演员也喜欢他的英俊洒脱、亲切和蔼和非凡精力。他总是向他们大谈戏剧艺术,一谈就是几个钟头,而他们也总是竭力跟上他的一切奇异想象。

  当伊莎多拉看见他的时候,感到他依旧是那么迷人,那么有魅力。如果她当时不是带着一位可爱的女秘书,事情恐怕是另一种结局了。

  在他们就要动身去基辅的最后一天晚上,伊莎多拉设便宴招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克莱格和她的女秘书。

  吃着,克莱格问伊莎多拉是否打算留下来跟他在一起。由于她无法立刻回答,他又像过去那样大发脾气,一把把她的女秘书从椅子上抱起来,带到另一个房间,把门锁上了。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当时吓得要死,竭力劝说克莱格把门打开。当他看到劝说无效时,他们只好赶到火车站去,但是火车已经在十分钟以前开走了。

  伊莎多拉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回到他的寓所,都感到沮丧,无精打采地谈了谈现代艺术,想把克莱格这桩事岔开。可是伊莎多拉看得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对克莱格这种行径感到很苦恼、很震惊。

  第二天,伊莎多拉·邓肯乘火车到基辅。

  过了一些日子,他们回到巴黎。帕里斯·辛格迎接了伊莎多拉一行。

  帕里斯·辛格在伏日广场有一套房间。他把她带到那里,放倒在一张路易十四时代的床上,吻抱爱抚,热烈得简直使她透不过气来。两人在一起疯狂地做爱。

  伊莎多拉觉得他好像是众神之神宙斯,可以随意变成种种不同的化身,时而又觉得他是一头公牛,或是一只天鹅,时而又是一阵金光灿烂的阵雨。而她自己呢?被这种爱情拥托而起,漂浮在浪花之上,乘着白色双翼,心荡神漾,飘飘荡荡,以奇异的方式被诱惑,化为一朵金色云彩而成为尊神。

  在巴黎城所有好的饭店里,帕里斯·辛格像一个国王似地受人侍候,人人对他弯腰屈膝,竭力奉承。所有的饭店领班、所有餐馆的厨师争先恐后向他逢迎讨好。这也难怪,因为他挥金如土,有真正的帝王气派。

  伊莎多拉在这里第一次懂得了“罐焖子鸡”和“淡味子鸡”有区别,她舌头上潜在的神经和味觉觉醒了。她学会了品尝佳酿,了解它的年代,知道了哪一年的陈酿和哪一种原封最精美。此外,她还懂得了许多以前忽视了的东西。

  伊莎多拉平生第一次来到最时髦的时装店,看得她目眩神迷。在此以前,她总是穿一件小小白色舞衣,冬天是毛的,夏天是亚麻的,现在却要订做华丽的衣衫,还要穿戴起来。这样的诱惑不可抗拒,伊莎多拉真是浑身酥软了。不过伊莎多拉倒有一个借口:这个裁缝与众不同,简直是个天才,他能够像创造一件艺术品那样,把一个妇女打扮得漂亮无比。

  伊莎多拉·邓肯开始从神圣的艺术转人世俗的艺术。

  这一切满足,也有相反的反应——伊莎多拉患上了神经衰弱。

  一天早晨,她和帕里斯·辛格一起愉快地在布洛尼树林散步,他脸上掠过一丝恍惚、悲哀的表情。伊莎多拉觉察到了,不禁感到担心。当她问他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说:“总是看到我母亲躺在棺材里的面容。不论我到哪儿,都看见她那张脸。既然人最后总是要死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伊莎多拉意识到:富裕和豪华都不会使人满足!对于有钱的人来说,在生活中要做出有意义的事情,的确更为困难。伊莎多拉总看见那艘游艇在港湾里等着,引诱她到蔚蓝色海洋去邀游。

  那个夏天,他们是坐着游艇到布列塔尼附近的海上度过的。海上时常波涛汹涌,伊莎多拉受不了,只好离船乘汽车,跟着游艇沿着海岸前行。帕里斯·辛格坚持留在船上,但是他也很不适应于航海,经常晕船,吐得脸都发绿了。在伊莎多拉看来,有钱人的享受不过如此。

  9月份,伊莎多拉带着孩子和保姆去威尼斯,单独和她们一起待了几个星期。

  有一天,她到圣马可大教堂去,独自坐在那儿凝视着金色和蓝色的圆屋顶。忽然,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的脸孔——一个天使的脸蛋儿:大大的蓝眼珠,一头金发像光环似地围在头上。

  然后,她到里多海滩,跟小迪尔德丽坐在那儿玩。

  伊莎多拉一连数日陷入沉思。在圣马可大教堂的那种幻想,使她的心情充满着快乐与不安。她恋爱过,但是现在伊莎多拉知道,男人的所谓爱情,不过是朝三暮四和自私的任性而已,而遭殃的是她的艺术。她是用牺牲她的艺术和工作换来的。

  于是,她开始缅怀她的艺术、她的工作、她的学校来了。眼前的人世生活与自己的艺术梦想相比,实在是个累赘,她想。

  伊莎多拉·邓肯相信,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一条上升的精神曲线,依附并加强这条线。对于她自己,这条精神线就是她的艺术。伊莎多拉的生活中只有两个契机——爱情和艺术——而爱情常常毁灭艺术;艺术的迫切要求又常常给爱情带来悲剧的结局。

  两者不能协调,总是在不断地斗争着。

  在这样六神无主和精神苦恼中,她到米兰去找一位当大夫的朋友,向他和盘托出了自己的问题。

  “咳,真是荒唐!”他大声说。“你是举世无双的艺术家,竟然又要冒险使世界丧失你的艺术吗?这根本不行。请你接受我的忠告,不要干这种违反人性的罪恶行为!”

  听了他的话,伊莎多拉仍然苦恼,犹豫不决,甚至一度反感透了:一方面她觉得不应该再让自己的身体变形,因为她的身体是艺术的工具;另一方面她却再次为回忆和希望所苦,为幻觉中那个小天使的脸蛋——她儿子的形象所苦。

  伊莎多拉请帕里斯·辛格给她一小时做决定。

  在旅馆的卧室里,她看见墙上有一幅画,上面是穿着十八世纪长袍的一个女人,那可爱然而无情的眼睛直视着她。伊莎多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的眼睛看起来是在嘲笑伊莎多拉,似乎在说:“不管你怎样决定,反正都是一样。我曾经有光采照人的美貌,但死亡吞没了一切——一切——你干吗要受这个罪:重新把生命带到世界上来,只是为了让它被死亡吞没?”

  照片上的眼睛变得更加无情,更加胆沉,伊莎多拉更为苦恼,更为痛苦了。她双手捂住眼睛不看她,努力地思考,做出决定。她泪眼模糊地向照片上的眼光乞求,但是对方毫无怜悯的表示,仍然无情地嘲笑着她。

  伊莎多拉终于站起来,对那双眼睛说:“不,你难不住我。我相信生活,相信爱情,相信神圣的自然法则。”

  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突然闪现出一道可怕的嘲笑的光芒。这是幻想,还是真的?

  帕里斯·辛格重新进来,伊莎多拉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从此以后,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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