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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孔光一乐,从大袖筒里掏出一札竹简:“事不宜迟,孔光早就写得了,我念您听听,有不合适的地儿您给斧正斧正。”

  孔光名儒,笔下果然厉害,这道奏章鞭辟入里,让王莽边听边点头。

  “红阳侯王立,以孝成外亲,受国家之托,负社稷之重,本应忠心秉国,然侯思不及此,行不履此,诚令太后失望,令百僚失望,令天下苍生失望也!早先,他明知定陵侯浮于长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行,却大量接受他的贿赂,替他说话,迷误了朝廷。后来又建议把官奴婢杨寄的私生子作为皇子,搞得大家都说这又是吕后和少帝的故事重演,造成严重的思想混乱,天下生疑。这怎么能昭示后代,完成维护幼主的功业呢?故此,请太后下诏,打发王立到他的封国去!”

  听到这儿,王莽提了点儿意见:“子夏公,为了收到杀一做百的功效,对红阳侯还得派得力人手严加监视,一有风吹草动,再老账新账一起算!这才叫杀人须见血呢!不疼不痒轰他回封国,他才不在乎呢!别呆会儿山高皇帝远,再闹出点儿别的乱子来!”

  孔光沉吟半晌,摇头叹气:“巨君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您别忘了,红阳侯是太后的亲兄弟,免为庶人?难!不信您瞧着,就这个遣就国的处分,太后能批准就算不错!哪儿能都像您这么六亲不认——我是说大义灭亲呢!”

  “也好,先这么递上去,等批下来,咱们好再理直气壮地抬掇其他那些不称职的东西!大汉的班子得来个大换血才有救呢!”

  孔光出了大司马府,没俩钟头又回来了。

  “怎么样?批了?”

  “批了?哼!老太太把我给臭批一通!说我是瞧不过王家东山再起,变着法儿生点儿事儿跟王家捣乱!您说我招谁惹谁了;我这也是为大汉着想嘛!我怎么会、怎么能、怎么敢跟你们三家捣乱!”

  王莽还得宽慰他:“大司徒一片忠心可鉴日月!不必如此,待王莽亲自去见太后,好歹要说服老太太!”

  王莽进见王政君时,王政君还没消下气儿呢。见王莽夹着孔光那扎破竹片子又来了,王政君脸一板:“巨君!你要有别的事儿,你说我听,要还是冲着你六叔哇,对不起,老太太我没空!”

  王莽侍候姑母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老太太的脾气摸得倍儿熟:“哪儿啊!侄儿是来陪您唠会儿闲嗑,这程子。朝里事儿太忙,没来陪您,让您寂寞了,侄儿该死!太后,小不点儿这阵儿怎么样?还听话吧?”

  “小不点儿”就是老太太的“弄儿”。宫里有这么个习俗。守寡的太后们,吃饱了闲着没事儿,把什么侍史女官生的小孩子,抱来养着玩儿,就跟现在的阔太太们豢养猫哇狗伍的宠物似的。这会儿王政君就弄了这么个小孩子,因为长得小巧乖灵,大家伙儿都管他叫“小不点儿”。

  老太太就怕人家提起小不点儿,一提起来,就跟挠着她痒痒肉那么舒服,还是“月月舒”:“这孩子?好着哪!这不前些日子又长本事啦,饿了知道哭了!哎哟哭得那个好听哎,比歌星唱的不在以下!来呀,把‘小不点儿’抱出来,哭两声让他大爷乐和乐和!”

  谁是他大爷呀?王莽抱着小不点儿哭笑不得,敢情我这大司马还管哄孩子!

  哄着哄着,王莽哄出主意来了:“姑妈!这孩子我得抱走!”

  王政君一听就急了:“那怎么成?我一个孤老婆子,就指着他给添点儿乐子呢!你抱走了,我玩儿什么?”

  “哎哟太后,您哪儿有工夫顾得上玩儿啊!新皇年幼,大汉的天下得仗着您料理呀!您放心,我也抱不走多少日子,等您把天下料理稳当了,一准还您一个又白又胖又机灵又好玩的小不点儿!小孩子这么大的时候,最好玩了!我谢谢您了,给我这么个好玩意儿!”

  说完,王莽也不管老太太乐意不乐意,抱着小不点儿就往外走。

  王政君大叫起来:“你给我站住!怎么着?大汉天下让我一个人料理?你们这些三公九卿的倒回家哄孩子玩儿?那俸禄是白吃着的?”

  王莽压根儿也没打算走,他抱着小不点儿又回来了:“太后,不是侄儿愿意回家哄孩子,这朝中大事也忒难弄!按理说呢,咱朝廷养着大大小小十来万官吏,干什么干不成?可是有一条,这十来万官吏里头,真正为朝廷办事的可不多,有吃饱了混天黑的,有借机会捞钱的,有打着政府官员的招牌欺压百姓的,还有更恶的,干脆就是吃着大汉的库禄琢磨怎么把大汉给整娄喽!侄儿倒是有心好好整顿整顿交治,可是不成,我说话没人听啊!某些人,仗着自己资格老,干了多少不得人心的事,底下意见大了,可我有什么辙?我是能免了他,还是能送他回封国?”

  王政君不傻:“小子,绕来绕去你总算又绕到你六叔这儿了!我跟你说,我可就这么一个兄弟了,你别打他的主意!快把小不点儿给我!”

  王莽扑通跪倒了,声泪俱下,比小不点儿哭得还热闹:“太后!如今大汉衰落,接近儿代没有继承人,您以老病之身,代幼主掌握朝柄,难哪!要是别人,早该离休养老了,可您不成啊,您还得呕心沥血啊!母后称制,自古以来就容易让别人挑刺儿,哪一点儿稍微摆不平,天下就该卷起闲话大浪潮了。当然您是公正不阿了,对六叔的事儿,您也不是不处理,无非就是处理的程度跟大家伙的要求那么一丁儿距离,这也不算什么,谁没个三亲六故的?侄儿不过是担心,这吏治已然有点儿不好收拾了,要是群臣再误解了您的的意思,以为只要找着靠山就能戴稳乌纱,那就褶子了!那这歪风邪气可就扰刹不住车了,天下就乱了!咱们王家也就真保不住了!其实大家的意思,不过是请您下诏,权且让六叔回到封国呆些日子,避避风头,日后再调上来嘛,至多是费点比旅差费,反正公家报销!这么着,您哄着小不点儿也才能安生啊!”

  王政君叹口气:“嗨!随你吧!只是别太逼苦了你六叔,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前脚把王立遣就了国,后脚王莽就大刀阔斧喊哩咋嚓抢圆了招呼那些碍事的东西。

  也难怪王莽心狠手黑。王莽既然要对大汉地主阶级政权动一番大手术,无疑要建立自己的队伍,什么叫“顺者昌、逆者亡”?有过一点政治经验的人不会不懂得,手底下没有一拨儿得力的干将,能干出什么名堂?不把碍手碍脚的东西收拾利索,怎么实现政治抱负?在“国家大事”和“家族亲情”之间,王莽选择了前者,尽管这种选择相当痛苦,甚至招来了一片怨声,王莽也不得不坚持他的这种选择。

  好在是拿王立开了头刀,“公正不阿”四个字是写在了王莽的脸上了,别人就是有气,也没办法撒,至少是没办法冠冕堂皇地撒出来。

  有王立做榜样,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难办了。在哀帝时崛起的那些权贵,丁家、傅家、董家,几乎是扫荡殆尽,不是被诛杀,就是被流放到蛮荒洪野,就连在推选大司马时搞了点儿不光明活动的前将军何武、后将军公孙禄,也没躲过,以“互相推举”的罪名,全给免了职。

  老百姓对丁、傅、董一帮家伙也真是恨到骨头里去了,王莽这么大规模的排除异己,不但没招来预料中的“怨声载道、朝野沸腾”,反而赢得了交口称赞,都说王大司马扫除奸邪、廓清朝廷,奄奄一息的大汉朝真有复兴的希望了。

  这也亏了王莽走对了几步棋,一是拿自己的亲六叔开刀,一点儿也没留情面,不象丁、傅、董那些人在台上的时候,只知道护短;二是对三家并非一概而论、不分好赖统统一棍子打死,王莽还是有鉴别能力的,他明白,人只要一扎了堆儿,就有左、中、右,虽说三家那么罪恶昭彰,可也有个别分子并没有和三家沆瀣一气,比如说傅喜,就是一株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一棵历严寒而未凋的青松呢!王莽特地到太后面前请命,把几年前被遣就国的高武侯傅喜重新召回长安,给了他一个“特进”的位置,可以“奉朝请”,隔三岔五地能够在御前会议上参政议政,还把没收董贤的那所大宅子奖励给了傅喜。

  要这么说起来,王莽这时的行事还真有点儿“出自公心”的意思,甭管后来他怎么样干,也甭管后人怎么样说他,反正在这件事上,王莽做得没错。

  其实王莽此刻奉行的任人标准,并非完全是以忠于刘汉为界,深一点看,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免人、用人都要看是否有利于推行他的政治主张,至于和自己个人关系的亲疏,虽然也得考虑,但并不那么十分重要。所谓“异己”还是“同己”,只能从政治见解、政治态度、政治立场上去划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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