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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现在,你在此等待,我进去,希望能达到目的。”太平公主现出沧凉的笑容。

  从事变以来,女皇帝一直睁眼躺在床上。

  太平公主由婉儿陪同而入内寝,她奔到床前跪下,呜咽着叫了一声,就泣不成声。

  “珠儿,”武曌伸出手,搁在女儿的头上。泣然,但是,她很快就抑制了自己的感情,徐徐地说,“告诉我外面的情形,不必为此而悲伤——”

  “陛下,陛下——”太平公主捉住了母亲的手,激越地叫出,“妈妈,妈妈——”

  “珠儿——”武曌低喟着,“不要悲伤!人事,有成也必有败,只望你的哥哥能治理这个国家——”她稍顿,命女儿起身,又说:“你告诉我外面的情形。”

  于是,婉儿将太平公主扶起来。

  “妈,”她揩拭泪水,沉沉地说,“我想不到——”

  “有许多事是想不到的,譬如,昨天下雨,今朝天晴——”武曌拍着锦镦,命女儿坐下,又说:“我希望知道外面的情形。”

  “外面,一般尚称平静。”太平公主缓缓地说,“今天黎明之前,他们派兵搜捕了张同休、张昌期、张昌仪三人,在天津桥南枭首示众……”

  “哦,他们五兄弟都不免!”武曌低喟着,“还有些什么人死难和被捕?”

  “其余被捕者仅有韦承庆、崔神庆、房融三人,太子不许滥捕滥杀!到现在为止,市井街坊,并无异状。刚才,他们把我找到紫宸殿去,这些,是我在殿上听到的。”

  “三思他们呢?”

  “未受滋扰,据说,太子还派人去请三思到紫宸殿议事,三思托病不到。”

  “嗯!”武曌合上眼皮。对女儿的报告,她一方面感到安慰,同时也感到失望。这是矛盾的,安慰的原因是没有乱事发生,皇朝顺利地过渡,庶民不致蒙战乱的灾祸。但是,对她本身来说,她的统治权凌替,竟然没有死士出来,这说明她的权力很空虚啊。

  一瞬间,她怀念被自己所处死的来俊臣了,她想:来俊臣如在,这一项阴谋可能于事前破获,即使不,也会在事发之际爆起战争。她想:现在,未免太寂寞了。

  太平公主看着两颊深陷的母亲,一双眸子呆滞地直视着。她猜不透母亲在想些什么,因此,她也只能守着缄默。在她们母女的旁边,婉儿木立着。

  一阵短暂的缄默之后,女皇帝低喟了一声:

  “珠儿,我的年纪也差不多了,人生!我的人生,也不必有遗憾!”她似乎是自我解嘲,说着,又稍微顿歇,再缓和地问:“珠儿,是太子要你来此,要我的退位制书?”

  太平公主点点头——这虽然是不好意思出口的,但是,在聪明的母亲面前,她觉得掩饰是多余的。

  “哦,他们也太性急了,何必要我的制书,实际上将我推倒,不就够了?何况,他们将恢复李唐社稷,我却是武周皇朝的始皇帝,那不相干的啊!”

  “陛下,大约,这是太子尊重你。”

  武曌摇摇头,凄迷地一笑。

  “陛下,可能是——”太平公主在不安中继续说,“陛下御宇有年,天下人都崇仰圣明,如果没有陛下的传位制书,那么,可能引起混乱。”

  武曌又凄迷地一笑,微带惆怅地说:

  “那就是我还能活到今早的原因!”

  “妈——”太平公主局促了,“我以为,哥哥不会有非分之想的,是张柬之他们保成此事,至于损及陛下,我以为他们不敢。”

  “珠儿,你错了——”武曌低喟着,“他们没有什么事不敢的,只是时机未到而已,退位制书……”她沉吟着,不愿说出“他们取得退位制书之后,就会动手”,那样,是有失自己的身分的。她沉滞了一下,再说,“我自然会颁制书的,你来了也好,就交给你带了去。”

  “妈——”太平公主凄然,垂下头来。

  “婉儿,”武曌转向自己的女官,黯淡地说,“你为我草拟退位制书。”接着,她又转向女儿,“我的事完了,我的故事完了。”

  太平公主取了大周皇朝的女皇帝的退位制书去后,掖庭令奉命来承问,同时,请求退位的女皇帝迁移居处。

  “他们要我住到哪儿?”武曌抑制自己的气恼。

  “上阳宫——”掖庭令小心翼翼地说。

  中绝了的大唐皇朝,复兴了。

  但是,大周皇朝的开国女皇帝依然活着,五十年间,武曌统治着天下,粉碎了关陇集团和山东集团在政治上独占的地位,由她栽培出来的后门寒族,出将入相,及分据郡县,这一份势力是不容易铲除的,虽然,有不少成功了的清寒子弟,与山东望族联姻,凭借外家的族望,使自己跻身贵族之林,但是,还有不少人思念着女皇帝的恩泽,他们虽然不敢造反,可是,他们却心向往事。于是,在洛阳,在长安,时时有女皇帝行将复出的谣言,而且,有许多人对这项谣言重视。

  在上阳宫中的武曌,实际是失去了所有,甚至连行动自由都在内。上阳宫,在名义上是不受看管的,但在实际上,此地的出入都受到干预。

  自从那一夜事变之后,武曌几乎是长期地躺在床上不起来,她的病已经痊愈了,但她不愿起来——首先,是她的双腿很软弱,起来,在地上站立不久就需要坐下来休息。以前,张易之会将她抱来抱去,此时,一想到这些,她就颓然。何况,她已失位,在心理上,自己已无立足之地,何必再离开床呢?

  在上阳宫侍从的人员,看到失位的女皇帝很平静。但是,婉儿却知道,春夜漫漫,女皇帝都在失眠中过去,婉儿,也时时在夜间听到女皇帝凄惋深沉的叹息,有时,她为此而毛发悚然。

  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御苑中,一片青葱的颜色。上阳宫长生殿前面,有几株由江南移植来的山茶,已经开花了。

  女皇帝因夜来失眠,上午多数在熟睡中。

  婉儿独立在廊前遐思——事变发生至今,有一个半月了,宫中与朝中,一般说来,是平静的,但是,她也知道市上的流言。

  ——在一个半月中,新皇帝并未来朝见他的母亲,可是,婉儿却和新皇帝相见了四次。那是情人的幽会,但这些幽会,都别有名目,皇帝派人来请她去,交代一些当时由女皇帝直接处理的政务,时间,多数是在午夜。

  最近的两次相见,皇帝曾经问她——谣言的真相。

  神龙皇帝李显(他从前名李哲,现在改了个名字),智能和母亲有极大的距离,他心中的母亲,是莫测高深的,因此,他对于屏处上阳宫的母亲,依然放心不下。婉儿,并未将实在的情况告知情人,她故作神秘,是在皇帝情人的面前提高自己的身分。未来,她要仰仗皇帝,依靠皇帝,因此,她现在必须为自己的未来打好基础,女皇帝的一页历史已经完了,而她的一页现在才开始,她自然不甘随女皇帝而没落的。

  现在,她立在廊上,看着一树山茶的蓓蕾而沉思……

  就在此时,一队锦衣的内侍徐徐地行来,她看到掖庭令走在最前面。于是,她迎上几步,又看到皇帝。

  “皇上来朝见太上皇。”掖庭令在阶前躬着身向婉儿说。

  婉儿看了皇帝一眼,她感到意外,母子关系已到了这一步田地,皇帝来朝,不应该只是一人前来的啊!因此,她只哦了一声,并未回身报告,以目光示意皇帝。

  于是,李显走上来,笑嘻嘻地向婉儿说:

  “朝臣和我决定向母后上尊号。”

  ——掖庭令称武曌为太上皇,皇帝却称母后,这称呼上的矛盾,也正说明了武曌在失去权位之后的身分,尚未确定。

  “你不带大臣来?”婉儿悄声问。

  “武三思随了来的,他就会进来,噢,还有,张柬之与桓彦范,和三思在一起。”

  “我就去奏闻——陛下,上什么尊号,可以先告诉我吗?我在奏闻时,可以先对。”

  “则天大圣皇帝。”李显一字字念了出来。

  “哦——”婉儿对这一尊号大感意外,她又低声问,“你和她都称皇帝?”

  “母后是则天大圣,比我来得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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