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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亚军《驮水的日子》赏析

作者:管怀国




  《驮水的日子》是军旅作家温亚军的一篇短篇小说,发表于《天涯》2002年第3期,2005年年初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2000年至2004年)。温亚军在文坛还算个新人,小说也不长,写的又是难以吸引人们眼球的边塞军营中平平凡凡的人和事,凭什么获得了代表中国文学最高荣誉的“鲁迅文学奖”?探究和体会其中的奥秘,我们会得到许多有益的启示。
  对短篇小说研究情有独钟的北大教授曹文轩先生曾透辟地分析了古典形态的短篇小说和现代形态的短篇小说之间的区别。他认为古典形态的短篇小说的美学特征是一种偏重于审美而非认识的“精致”。“精致”既包括篇幅的短小,也包括内容的品质。这种品质建构于“美与恶”这一对基本矛盾之上,其关键词是“感动”,体现的主要是作者对人类的“形而下”的关怀。如《麦琪的礼物》、《变色龙》、《项链》、《我的叔叔于勒》。而现代形态的短篇小说则超越了古典形态短篇小说的审美特征,偏重于“真”的表达,极力展示在偶然性基础之上的人类的本质困境,其关键词是“深度”,体现的主要是作者对人类“形而上”思考的困惑。《驮水的日子》集两者的特点于一体,既有“感动”,也有“深度”;既在“精致”中有“深度”的思考,也在思考中有“精致”的美感。小说在“真”和“美”之间,在“深度”和“感动”之间,创造了一种动态的平衡,两者相得益彰,水乳交融,带给人们独特的审美感受。
  《驮水的日子》讲了一个简单的小故事。故事的主角只有两个:上等兵和一头犟驴“黑家伙”。故事发生的环境是处于荒无人烟的西部高原上的军营和军营下的盖孜河以及两者之间的山道上。故事的情节是新买来为连队驮水的“黑家伙”对驭手上等兵从相忌、相从、相依到相恋的态度变化的经历。故事虽然很小,但却蕴含了非常感动人的真情和非常深刻的寓意,流淌出一种奇异的美。
  这种奇异之美首先是一种结构和语言上的精致之美。这是与短篇小说古典美最为契合的显性特点。从文字上看,全文仅5000余字,在今日以“长”为荣、以“长”为时髦的文坛,给人以清新之感。从“人物”设置上看,为了突出主要“人物”上等兵和“黑家伙”,次要人物设置不多,而且笔触点到即止。在表现人物上,又删去了一切与主题无关的内容的介绍,诸如姓名、籍贯、家庭、脾性等。甚至连小说中最重要的外貌描写都全部予以取消。小说只在行动中描写人,只在对话中描写人,只围绕驮水描写人。从情节上看,小说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推动情节发展,在最大程度上消除了读者阅读的结构障碍,自然、平实、清楚,让读者关注的焦点始终聚集在上等兵与“黑家伙”关系的发展变化上。这种结构和语言上精致的美感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带给读者异样的审美感受。
  重要的是,这种奇异之美是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一种融洽之美。作者在结构和语言上的精致就是为了突出这种融洽之美。这是一个渐进的艰难过程。为了凸现这个过程的艰难,作者精心构思,设置了一些悬念:一是连队供水的难度——靠牦牛走8公里的山路驮水;二是牦牛死了之后,司务长图便宜买回了一头驴;三是这头驴是没经过调教的犟驴;四是原先负责驮水的下士则是一个比犟驴还犟的暴脾气,忙乎了一天,才生拉硬拽靠众人帮忙驮回一天正常用水量的八分之一。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上等兵出场了。在连长执意安排下,“和谁说个话都会脸红”的上等兵替换下士负责了驮水的工作。故事就在这种悬念中逐步展开。此时,上等兵面临着两难处境:一方面,作为一个军人,他必须服从命令,必须尽一切可能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另一方面,他又必须得到犟驴的配合,否则完成任务无从谈起,而实践又证明下士那种又“抽”又“骂”的方法根本行不通。在这种情况下,上等兵用一种看似最笨的方法与犟驴展开了一场性格和意志力的较量。你“摔挑子”,我就“搁挑子”;你一次又一次地“摔”,我就一次又一次地“搁”。反正我是“一点也不性急”,不“抽”你,不“骂”你,“不急不恼”地同你磨。一天四趟八桶水,不完成任务谁都别想休息。在这种近乎虐待和自虐的过程中,宽容的善意和坚韧的意志获得了回报。犟驴终于驯服了,“本来充满了对抗的情绪,却慢慢地变得充满了灵性和善意”。开头,它是“极不情愿,一往它身上搁挑子就毫不留情地往下摔”,8公里的路程,走了近2个小时,因为犟驴“故意磨蹭着不好好走”,看见上等兵不急不恼的“惬意样”,它“更是气急,那动作就更大”,一直“折腾到最后”累了才罢休。后来呢,“在上等兵不愠不怒、不急不缓的调教中”,它“心气平和得就像河边的水草”。它能“读懂他眼中的那份亲近”,边咀嚼青草,还“不时抬头凝视他,那眼神竟如女人一般,湿湿的,平静中含着些许的温柔和多情”。他们“配合得好极了”,“黑家伙”能独自驮水上山,而呆在河边的上等兵又望眼欲穿地盼着山道上“黑家伙”身影的出现。从相忌到相从,从相从到相依,从相依到相恋,双方关系逐步升华,一直到最后上等兵离开犟驴到内地读军校时形成高潮:“上等兵给‘黑家伙’背上的挑子里最后一次装上水,对它交代一番后,看着它往山上走去,直到‘黑家伙’走出很远。等他恋恋不舍地背着行李要走时,突然听到熟悉的铃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来。他猛然转过身,向山路望去,‘黑家伙’正以他平时不曾见过的速度向他飞奔而来,纷乱的铃声大片大片地摔落在地,‘黑家伙’又把它们踏得粉碎。上等兵被铃声惊扰着,心却不由自主地一颤,眼睛就被一种液体模糊了。模糊中,他发现,奔跑着的‘黑家伙’是这凝固的群山中惟一的动点。”在这里,上等兵那“模糊”的泪眼中闪烁着的是人和动物可以融洽相处、心灵感应的情感之花;那“纷乱的铃铛声”响在寂静的山道上,化为一曲美的咏叹调,回荡在读者的心头,深深地触动了在物欲世界里逐渐麻木的心灵。
  这种奇异之美也还是现代军人的个性美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美。除了着力描写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外,小说也用最简洁的艺术手法刻画了人并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小说中,我们看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姓名,只有军衔。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象征。部队是一个特殊的团体,从最本质的规定性和纪律层面上看,这里没有自由,没有色彩,没有个性,有的只是命令、服从和建立在等级制度上的冷冰冰的军衔。但就在这样的条件之下,也掩盖不住人性的温暖和光辉。如比犟驴还犟的下士,“偏不信这个邪”,一“抽”一“骂”,性格毕显。又如司务长,亲自带人去帮着下士把驴硬拽回来,这种行动,既是对下属的关心,也表现身为司务长为解决全连官兵用水困窘的急迫。尤其连长,几次出场,都闪现着人性之美,感人心扉。在司务长打算用这不听话的犟驴再换回一头牦牛时,连长“它不愿驮就不叫它驮了?这还不乱套了”的一句话,体现的是作为一个军人的逻辑之美和自信之美。不顾司务长的疑惑,执意把驮水任务交给上等兵,而上等兵果然不负重托,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这是识人之美。当连里急着用水,司务长准备派人像帮下士一样地帮上等兵时,连长不让去,他说叫上等兵一个人去折腾吧,人去多了,反倒是我们急了,让驴看出我们拿它没有办法了,不定以后它还会多嚣张呢。这番话体现了连长的沉着之美。当上等兵在晚上还要赶着驴完成驮水的任务时,连长特意嘱咐不放心的司务长带上人“在暗中跟着就行了”,巧妙地体现了建立在爱兵情感上的方法之美。
  这种奇异之美更是人生终极意义上的惆怅之美。人生总是不完满的,不完满的惆怅之美才更能拨动人的心弦。从小说中,我们看到在一定条件下,人与动物可以相互沟通,创造一种奇异的感动人的美。但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与其它动物的关系在本质上仍然跳不出利用与被利用的樊篱。连长的一句“它不愿驮就不叫它驮了,这还不乱套了”,很精辟地点明了这种关系的本质以及建立在这种本质关系之上的人类骨子里的优越感。上等兵的善意、耐心和宽容都建立在必须完成任务的这一基点之上。方法的适宜与否为功利目的所控制。如果达不到这个现实的功利的目的,还会有持续的善意、耐心和宽容吗?另一方面,人与其它动物永远有不同的生活和追求。上等兵与“黑家伙”共同创造了一种融洽的动人的美的关系,“可他又不能为了‘黑家伙’而放弃自己的理想”,想到无论考不考得上军校,他迟早要与“黑家伙”分手,他“心里好一阵难受”,他“拼命”地割草,为“黑家伙”准备一个冬天甚至几个冬天的草料,但他仍然“背着行李要走”。人创造了生活,也创造了美,但人又不断地开辟新的生活,又去追求新的美。可又有谁以什么标准来衡量这新的生活和新的美在品质上的进步呢?如果犟驴“黑家伙”也会用文字书写内心的情感,那它笔下的人类又会是一种什么形象?这是一种永远错位的生活。人,生活在悖论之中,生活在永不满足的焦灼之中。人,永远走在欲望之路上,而且,人总能为自己的任何选择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而那头犟驴“黑家伙”呢?当它感觉到上等兵要离它而去时,那种把纷乱铃铛声“踏得粉碎”的狂迷和“飞奔而来”的巨大勇气正彰显出被功利心所支配的人类的渺小和卑微。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形象地揭示了人类的一种本质困境。这是一种象征,表象是人与驴的分别,其内蕴则要丰富得多也复杂得多。人类永恒的惆怅正在于此。小说的“深度”也正在于此。
  
  单位:湖南永州职业技术学院理工电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