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变色龙》:唯权主义画像

作者:尚 钊




  《变色龙》是契诃夫早期创作的短篇名作。它宛如一个充满喜剧色彩的戏剧小品,勾勒了跪倒在权力脚下的唯权主义者的丑恶嘴脸。
  契诃夫(1860—1804)来自俄国社会的中下层,祖父是解放的农奴,父亲是一个经营不善的杂货店老板。他在童年时代过着没有童年的生活,除了繁重的功课,还得在杂货店当小伙计。1876年家庭破产,举家迁往莫斯科。他一人留在故乡,半工半读,直至中学毕业。他1879年考入莫斯科大学医学系,才与久别的家人团聚,并开始写作。迫于家庭生计,也由于对自己的创作才能缺乏认识和信心,他以惊人的速度创作着,一年长达百篇以上。这些作品他都以“安托沙·契洪杰”的笔名发表在当时的幽默刊物《蜻蜓》、《断片》等杂志上。这一创作时期,就是契诃夫的“契洪杰”时期。
  契诃夫步上文坛的80年代,是俄国社会极端黑暗的年代。反动派飞扬跋扈,书报检查空前严格,进步报刊被封,庸俗无聊的幽默刊物应运而生,风靡一时。这些刊物大量刊登的是滑稽梯突、博人一粲的笑料和趣闻。毋庸讳言,契诃夫早期的大量创作中不乏这类作品,但是,辛酸的童年在他的早期创作中仍然留下了印痕,对创作产生了良好的影响,从而出现了一些貌似笑料区委实则突破了笑料区委的局限、隐藏着出于作者良知的对生活的叹息、足以传世的力作。这些作品才使作家站在时代之前,才是更值得人们关注的文学现象。在这类作品中,有著名的《一个官员的死》、《胖子和瘦子》、《凶犯》、《普里希别叶夫中士》、以及选入中学语文第8册的《变色龙》等。在这些小说里,作者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或同情贫困而愚昧的农民,或无情地抨击专制政权培植出来的警察制度,或嘲笑小市民的卑躬屈膝的媚态和奴才相,后者更是他嘲弄的重中之重。因而,当时一位著名作家说,契诃夫是弥漫俄国社会中庸俗习气的最大敌人。
  在艺术形式上,这类作品也有鲜明的特色。幽默刊物在字数上的严格限制,对作者是一种严格的考验。作者不得不在题材、表达和语言方面进行种种尝试,以期以最小的篇幅包容更多的生活内容。契诃夫自称他由此学会了长话短说的技巧。他总是力求截取生活的断面,把生活过程变为戏剧化的生活场景,寥寥数笔刻画出一个鲜活的形象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契诃夫在严格的限制中获得了自由,虽然是戴着镣铐跳舞,却舞姿翩跹,十分精彩,从容自如而又轻倩曼妙。契诃夫不愧是以少胜多的写作圣手。
  小型短篇小说,通过契诃夫的生花妙笔,居然获得了巨大的能量,从思想到形式都焕发出耀眼的光彩,这真是一个奇迹。
  《变色龙》则是这奇迹世界中的一道靓丽风景。
  《变色龙》以一条白毛小猎狗为道具,以木柴厂门前聚集的人群为背景,着重描写了奥楚蔑洛夫这个像不断改变肤色以适应环境的变色龙一样的警官。警官的名字“奥楚蔑洛夫”来自俄语Ouyme,这是一个俄语俗词,有“发狂、变傻了、失去理性”等意义。作者正是通过这个人物失去理性、发狂般的行为,刻画出了一个唯上、唯权主义者的丑恶形象。
  事情起因是一条白色的小猎狗把首饰匠赫留金的手指咬得鲜血淋漓。赫留金认为,既然“法律上也没有那一条,说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该忍着”,那么,咬人的狗就得处理,狗的主人就得为狗的罪过偿付受害人的损失。赫留金说:“我是做工的人,我做的是细致的活儿。这得叫他们赔我一笔钱才成,因为也许我要有一个礼拜不能用这个手指头啦。”
  能不能得到赔偿,问题不在狗,而在狗是否有人豢养,豢养者是什么人。实际上,对狗的态度也就是对人的态度。由于这是一条新来的陌生的狗,不为人们所熟知,因而无法确定这条狗的归属。警官奥楚蔑洛夫也就无法确定自己的态度,从而像“失去理性”般地不断改变着自己的处理意见和决定。
  赫留金最初向奥楚蔑洛夫控告这条“罪犯”小狗时,警官表态说:“我绝不轻易放过这件事!我要拿点颜色出来给那些放出狗来到处乱跑的人看看……这条狗呢,把它弄死好了。”但人群中有人说“这好像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狗”时,他立刻变了腔调,责问赫留金:“只是有一件事我还不懂,它怎么会咬着你的?”并诬称赫留金以此敲诈。巡警叶尔德林插嘴说,将军家的狗全是大猎狗,没有这样的狗。这就引起了警官态度的第二次改变:“将军家里都是些名贵的、纯种的狗;这条狗呢……完全是个下贱坯子……你呢,赫留金,受了害,我们绝不能不管。得好好教训他们一下。”人群中又有人对狗的归属提出异议,他第三次变了腔调:“你把这条狗带到将军家里去……你这混蛋,把手放下来……怪你自己不好!”此时将军家的厨子路过此地,有人问他狗是否是将军家的,他断然否定,警官第四次改变了主意:“这是条野狗……弄死它算了。”厨子却卖关子一样,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我们的狗。这是将军的哥哥的狗。”弄死还了得?警官立即换了一副嘴脸:“这么说,这是他老人家的狗?高兴得很……把它带走吧。这小狗还不赖,怪伶俐的,一口就咬破了这家伙的手指头!”
  契诃夫巧妙地通过归属不清的小狗的豢养背景,暴露了奥楚蔑洛夫的丑恶本性。问题并不在于他态度的不断变化,而在于这种变化针对的是同一对象,而且这种变化是前后对立的:后者否定前者。这意味着,警官奥楚蔑洛夫在不停地狠命地抽打自己的耳光,自己在否定自己。若不是“癫狂者”,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呢?
  尽管他不停地变换态度,使人眼花缭乱,但是,这些变化却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警官奥楚蔑洛夫的唯上、违规、唯权的立场。在他看来,他处身其间的时代,是一个权力至上的时代。有权就有一切,就能凌驾于一切之上,支配一切。一经它的践踏就永世不得翻身。相反,一经它的超度,任何卑微之物都能一步登天,那条咬人的小狗因为是将军哥哥的,在警官眼里也自然成了“还不赖”、“怪伶俐”的“名贵的狗”。在他眼里,以打工为生的赫留金怎能与将军哥哥的狗相比呢?狗自然无须惩处,被咬者只能自认倒霉。这真是人世间最难以容忍的人妖颠倒。这种人不如狗的哲学恰恰表现了他那为沙皇政权效犬马之劳的走狗本质,恰恰映照出奥楚蔑洛夫人性的缺失、灵魂的丑恶。契诃夫不愧为写作圣手,给这位人性缺失者取了一个物的外号:变色龙,他不配作人,自然也就没有了人的名字,这是含义深长的。
  在艺术形式上,《变色龙》也可圈可点。
  它就像一个独幕喜剧。起承转合、脉络十分清晰。事件起因是一条小狗咬人,事件发展是猜度、推断小狗的归属而形成一次又一次的矛盾,出现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高潮,事件的结局则是小狗主人确定,小狗被厨师带走。地点不变,始终在木材厂门口,演员基本不变,偶有人物(如将军家的厨师)上场。尽管这是一篇小说,它却具备了戏剧所不可或缺的要素。我们阅读它时,就像在看戏一样,人物正活灵活现地在我们眼前演出。
  其次,它十分重视人物的语言,写得极富个性。警官那种以法律自居、大权在握,不容他人置喙的专横和奴颜婢膝的势利的媚态呼之欲出,如他说:“这条狗呢,把它弄死好了。马上去办,别拖。”又如:“这么说,这是他老人家的狗?……这小狗还不赖,怪伶俐的,一口就咬了这家伙的手指头。”真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第三,人物描写采用了一种自我刻画的方式。契诃夫很讨厌奥楚蔑洛夫这种庸俗习气,但在作品中没有用任何词语直接表达这种厌恶之情。相反,他只是冷静而平静地去描写跪倒在权力面前的主人公的由本性中自然流露出来的言行,而这种前后矛盾的言行也就自然成了奥楚蔑洛夫自我刻画的手段,这当然是很高明的。
  《变色龙》、《一个官员的死》、《普里希别叶夫中士》这些早期作品,引起了广泛注意,获得了一半的普希金奖金,也引起了老作家格里戈罗维奇的注意。他肯定了契诃夫的才能,希望他写出几部卓越的作品来。此时的契诃夫已大学毕业,开始从事医疗工作,与生活的更广泛、更深入的接触,受到老作家的鼓励以后对文学事业的信心和更加认真严肃的创作态度,都使他超越自我,从此走上文学的康庄大道,写出了《第六病室》、《套中人》等著名小说和《万尼亚舅舅》、《樱桃园》等著名剧作,丰富了世界文化宝库,他也因此成为一位让人不能不读的伟大作家。
  
  单位:河南郑州师范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