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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的语用学分析
作者：鲍纪祥
一
话剧的语言多为口头语言，把握台词的语气语调对理解人物性格非常重要。
同样的肯定语气，选用“的”、“了”表示的语用意义就有区别。采用“了”表示以前不曾这样，现在如此了，有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如“——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哦，——那用不着了。”这句话中的“了”可用“的”代替，但有区别：“那用不着的”表示事实本来用不着，这是侍萍所持的语用背景。而“那用不着了”是侍萍顺着周朴园的话说的，“以前想修或许可以，但从现在起你‘用不着了’因为‘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在祈使语气中用不用语气词对祈使语气的语用影响最为直接，一般说来，命令语气不用语气词，语气最重。如：不要走!萍儿!/出去!/下去!/不要打人!/把他拉下去!/而加上语气词“吧”，语气则缓和得多，或表请求，或表劝告。用不用“吧”有利于细腻地反映出不同的心理状态和感情起伏。如：周萍雨夜去鲁家会四凤那场戏中，四凤的四句台词，先用命令的语气说“你走!”但在周萍再三央求下，她心软了，便恳求他“那你走吧，好不好?”采用了和缓委婉的请求语气。当周萍得寸进尺，要她打开窗户让他进来，四凤的态度又十分坚决，“不，不，你就走。”又是命令的语气。接着周萍用话激她，说四凤忘了他，又使四凤心乱如麻，只得再一次用缓和的语气对他说：“你走吧。”——四句台词，两个用“吧”，两个不用，很好地表现了四凤内心跌宕起伏的感情波澜和心理状态。
不同的语气带有不同的语用意义，那么当这些语气集中在一个话语片段中自然就会使话语的意义更加丰富复杂，也更耐人品味。如：“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这是周朴园得知鲁大海就是他的亲生儿子时而脱口而出的话语，是多种语气的综合。“什么?”是诧异语气(属感叹)；“鲁大海?我的儿子?”既有疑问，又有反问；“他!”既有惊奇——意料之外，又有测度——渴望证实。这样多种语气的语用意义汇集在一起，使这句话带上许多的潜台词，阅读时需细细地去品味。
语气的不同蕴含不同的语用意义。同一语气带上不同的语调也体现出一定的语用意义。如节选开头周朴园和鲁侍萍见面试探性对话临近结束时，周朴园的话语几乎全是问句形式，但语调有变化：“什么”是惊愕的出乎意料之外；“她还在?不会吧?”是希望证实，语含猜测；“救活啦”则是一个回声问，开始相信这个事实，同时顺话答音：“她呢?”“那个孩子呢?”则属于有疑而问，希望回答；“你是谁?”则出其不意，反问加上疑问；当“证实”非故人时“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则较为舒缓，意在了解情况；而当得知“她”就在此地时，“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大出意料之外，一连串的问句短促而急迫——这些问句很好地反映了周朴园的内心活动：先是吃惊，后欲证实，接着询问详情，中间忽然反问，表现了他心中有鬼，最后经过一个平缓的间隙，心理再次陡转。真可谓一波三折，人物性格陡现。
二
《雷雨》中对人称代词的使用，也应该细加体会，试举一例：
周、鲁两人关于三十年前往事回忆时有一句台词，“你的第二个孩子”，周、鲁两人都说过，本来，这第二个孩子是他们共有的，完全可以用“我们的”或“我的”来指代，也可干脆不用指代词，隐含“共同的”，但这里两处都用“你的”称代，颇值得玩味：鲁侍萍这么说是控诉周家的罪恶——孩子是“你的”，可是你们却那么狠心地把我赶走。而周朴园也这样说，则隐含了他不想再认那个孩子的用意，表现了他的冷酷的自私的本质。其他譬如“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中的“你我”“我们”“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中的“你们老太太”这些人称代词也值得把玩。
三
为了突出强调话语的具体意义，对词、句、结构进行必要的异构，是为话语的实现语用义，因而阅读时也需注意到话语的停顿，句子形式异构的特殊意义。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也认不出了。”这里用了“连……都……”的结构进行强调，含有一种感叹或讽刺的语用意义。感慨的是，想不到我老得这么快，连“你”曾是我最亲密的人也认不出了；讽刺的是：别人认不出来也许可能，你怎么也认不出来了呢?
而标点符号标示出的语用停顿则更寄寓一定的语用意义。例：
(1)周朴园：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顿)他很大了——(顿)
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2)周朴园(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3)鲁侍萍：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鲁侍萍：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例(1)中的两处长停顿，语意中有转折，反映了周朴园当时的心理状态，既不便回绝侍萍的要求，又担心她做出令己难堪的行为，真是欲言又止。例(2)几个停顿也有语用意义，很好地刻画了周朴园当时的心情：几经试探之后，终于证实面前这个人便是三十多年前的故人，“你，你，”两个停顿，写出了他难以相信又不得不信，难以接受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窘态，“你是——”一个长停顿，又写了他虽然觉察了，但还心存侥幸或不愿相认的心情。例(3)这里几处停顿都是作为语义转换衔接的重要手段，特别是第一句，本来侍萍想说：“你是萍儿?”但当时的语境迫使她不能相认，只得利用停顿和谐音，不露痕迹地转换成“凭什么打我的儿子?”隐忍转换后爆发的一句反诘，语气强烈，十分恰当地表现了这位母亲此刻痛如刀割的心情，原是亲生兄弟却势不两立，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凭什么?
四
研读文本，还需注意品味话语的言外之意。
首先注意预设性话语的言外之意。课文中(节选)的引子，周朴园一开始就把鲁侍萍当作下人看待，他的话中每次都含有这个语用预设，正因为有这种预设，他的话语有明确的指令性的语用意义。但从交际的另一面看。鲁侍萍也听出了周朴园话语中的语用意义，而且知道他是谁，她所想做的正是要同这个“周老爷”交谈交谈，因而不仅默认他的预设义，而且进一步强化，如两次称呼“老爷”，就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底下人”引出周朴园的话语来，特别是后一个“老爷”更是如此。当周朴园知道他不是底下人而是底下人的母亲时，语用态度略作调整：“那你走错了屋子。”但侍萍还要强化周朴园的“老爷”身份，这样就引出了“周老爷”的又一句“窗户谁叫打开的?”以及侍萍自然关窗的习惯性动作，从而引起了周朴园的注意，引起了新的话题和戏剧冲突。再如：周朴园：三十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鲁侍萍：哦。/周朴园：你知道么?/鲁侍萍：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这里周朴园问的是“知道么”并没有明言是什么事，而侍萍的回答不用“知道”而用“记得”就含有“不仅知道那件事，还记得呢”的语用预设。十分恰当地表达了她既明知底细又不愿明说的心情。
交际语言有着语用规则，如合作原则(质、量、方式、关系、原则)和礼貌原则。这些规则影响制约着语言的运用。话语偏离规则也能产生言外之意。
如文章中对于衬衣，侍萍的话违背了量的原则，把有关旧衬衣的其他种种信息：“一共有五件，”“有一件本有窟窿，后用丝线绣成梅花补上，旁边还有一个萍字。”这些多余的信息蕴涵着言外之意，你的情况我都清楚，可你还没认出我来呢?事实上，在侍萍明确说出自己的身份之前，周朴园听了这些含有言外之意的话语已经大致猜到她是谁了。再如，周朴园：我看见你的性情好象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侍萍：你不要怕，他永远不会知道的。“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不说清楚怎么不老实，但分明有一种言外之意：你要注意不让他知道此事。这种言外之意侍萍也听出来了。回答很有针对性，这样也就让周朴园放心：“那双方面都好。”再如，鲁侍萍：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吗?/周朴园：好，你先下去吧!这句话明显违反关系原则，使话语戛然中断，言外之意十分明显——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五
语境是语用学的重要因素，语境策略是读解文本的常用手段。课文中多次用到“好”这个词。如何正确理解这个词的意义需借取上下文语境。
(1)鲁：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周：好，你先下去吧。
(2)周：(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动罢工反对我?鲁：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周(忽然)：好!痛痛快快的!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3)鲁(苦笑)：哼，你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吗?周：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
(4)鲁：……这是一场梦，这个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周：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5)鲁：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去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周：好，好，好，那么你要什么?
(6)鲁：我希望这一生不要再见到你。周(由衣内取出支票，签好)：很好，这是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
对于这些句中的“好”，我们联系上下文语境，可以这么认为：例(1)“好”为结束义，即“好了”。例(2)的“好!”当为一种同意的语气义，面对是批改的明告，周朴园心中自然有多种想法，但为了维护他“老爷”的尊严，他“忽然”“痛痛快快的”同意了这个现实。例(3)(5)的“好”表示一种略带缩小夸张而略兼有结束的意味，相当于“罢了”。这种意义很微妙，既不明确表示赞成同意，又含有某种保留，例(4)的“好得很”和例(6)的“很好”大致属于同一类，表示赞许肯定。特别是两个程度副词“很”使这种赞许意味更加浓重，上文侍萍所说的对周朴园而言却是求之不得的：潜在的危险排除了。他当然非常高兴，要连声称赞“好得很，很好”了。这样更可以深刻认识周朴园这个人物了。
当然上面罗列的五个方面有散乱之感，也有对作品肢解离析之嫌，但这里笔者试图说明的是对于文本的解读，应该用语用学的观点方法去观照，这定然有助于对作品内涵的把握。
单位：浙江兰溪市兰荫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