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李白的理想生命模式
作者:杨朝红
《梦游天姥吟留别》又题《别东鲁诸公》。天宝三年(744)李白遭权贵谗毁,被赐金放还,开始再次漫游。他离鲁南游吴越,临行时留此诗向朋友们表白心情。《梦游天姥吟留别》有着丰富而深厚的思想内涵,问世以来,对其主题的探讨见仁见智,众说纷纭。传统观点把梦境当做李白追求的无限美好的境界,认为它是黑暗现实的对照物,表现了诗人对神仙世界的向往与追求,寄托了诗人渴望自由和个性解放的理想;八十年代初,安旗教授在《(梦游天姥吟留别)释幻》中提出:“李白的诗歌富于比兴的特点,又是打开此诗秘旨的锁钥。”“李白这几年攀龙堕天的经历,事涉朝政,难以显陈(明说);李白这几年中的酸甜苦辣,语言禁忌,更是难以直言,不用比兴手法何以展其义?不用比兴手法何以骋其情?”,这种观点,近几年影响颇大;此外还有“回归自我说”、“光明象征说”,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李白是盛唐诗歌奇才,以非凡的才华,独特的个性,充沛的情感,创造性的思维,谱写了中国文学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一页。李白的人生理想亦未像中国传统文人那样墨守成规,在儒家入世与道家出世之间作一抉择,而是独辟蹊径。这位浪漫的大诗人把自己的一生设计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前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慧,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后期“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
“功成身不居,舒卷在胸臆。”(《商山四皓》)。李白以“功成身退”四字把“入世”、“出世”主张完全相反的儒学和道家天衣无缝的糅做浑然一体。“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龚自珍)。儒家“兼济天下”的思想对他影响很大,“济苍生”、“安社稷”是李白一生的追求。道家遗世独立、追求绝对自由、蔑视世间一切的思想又与李白内心深处对于人生自由的向往相默契。他的狂放不羁的性格,飘逸洒脱的气质,“以武犯禁”、“不爱其躯”、“羞伐其德”、敢于蔑视封建秩序,敢于打破传统偶像,轻尧舜、奚孔丘、平交诸侯、长揖万乘,都来源于这样的思想基础。
李白的这种生命理想模式,既重功名又重生命,既关心现实政治又向往自由飘逸的生存理念,实际上是为了协调他强烈的个性意识与复杂的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这是极其浪漫的却又是虚幻的、不可能实现的生命理想模式。李白自负而自信,肯定自己,赞美自己,欣赏自己。他不想做章句腐儒,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求仕老路,而是想象“八十西来钓渭滨”的姜太公,因缘际会,由布衣而卿相,大鹏展翅,扶摇万里,完成儒家知识分子的天职:报效君主,实现社会的自我:一旦功成,则激流勇退,回归山林,放适性情,自由飘逸,实现自然的自我。
“身退”的前提是“功成”,所以李白极重功名。现存李白诗作中有大量的干谒求仕、酬赠往还的作品,清晰地记录了李白为走上仕途、实现大济苍生的梦想而付出的不懈努力。但唐朝当时的政治环境已不容诗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唐玄宗已失去奋发进取之心,陶醉于“盛世明主”的赞颂声中;朝政为奸佞宵小把持;李白既无实际的政治经验,其傲岸狂放的个性,亦不见容于李林甫、高力士之流。奉召入京、供奉翰林的结局,是诗人无奈地面对现实,自动请求离开朝廷。李白的第一次政治生涯就这样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满怀自信、满怀喜悦而起,却以心情沉重,“五噫出西京”而终(《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短暂的在朝为官让李白看清了当权显贵的真面目。居身翰林供奉而成为从幸词客也与他早年欲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济世理想相距天渊。不难看出,人生的积极抱负渐渐地幻化为梦中的呓语和酒后的狂言,现实的功业之思渐渐转化为追求自由的虔诚之旅。“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虽然凭藉着美酒的激扬冲口而出,然终归在“但愿长醉不复醒”的困迷中沉沦,他所钟情的人生生命理想模式遭到毁灭性的挫折。
《梦游天姥吟留别》其实是李白长安生活的思想总结,标志着他思想的逐步成熟、生命理想的转折和人文意识的进一步觉醒。念及国事日非,自己仕途失意,李白“自顾无所用,辞家方未归。霜惊壮士发,泪满逐臣衣”(《书怀赠南陵常赞府》)。年华老去,白发渐生,辅弼国政的理想彻底破灭,政治抱负化为泡影,李白心中的悲愤不平之气,自然要在诗歌中抒发。诗人一生离别诗异彩纷呈,着墨无数,但以吟梦诗做别的,惟《梦游天姥吟留别》一首而已。实质上诗人不惟以此诗留别,更以此诗明志。人到中年、又刚刚经历了短暂而深刻的宦海生涯,李白以“梦游”的方式来展现摆脱人生困惑和精神困惑的精神活动,以浪漫情怀追求自由解放的精神,是李白生命理想模式中不同阶段的标志性转变。
《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历来被解读为李白消极人生态度的表露,其实不尽然。此句是对李白人生的慨叹,是自身生命理想模式难以实现而引发的悲愤之情的发泄。李白少年时的读书与漫游,中年时的隐逸与历练,都是为了能够“入仕”,以实现大济苍生之志。长安生活,使李白直接而又深刻地认识到官场的卑污,社会的腐败与黑暗。这种体验,是“读书破万卷”抑或“行万里路”所未曾有过也不可能有的深刻体验。“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陆机虽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道尽作者心中的苦闷与矛盾。
作者重新审视自身生命理想模式,蓦然醒觉,他以前四十年所孜孜以求的“功成”,本意是为了济世安邦,为万民效一己之力;而世俗的恶势力却要其以“摧眉折腰事权贵”、放弃自身独立人格作为“功成”的代价。李白对人生的追求,是有层次的。在李白看来,人生的最高理想是坚持独立人格。以束缚自由的天性换取功名,是李白所不屑为的。于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李白以《梦游天姥吟留别》做为人生的政治宣言,从此“浮五湖,戏沧州”,放浪山林为人生的主要追求。
李白“身退”的思想基础是与老庄的哲学思想及人生态度一脉相承的。如果细细考证,我们可以发觉,李白离长安之后的第二次漫游,与少年时的第一次漫游,在漫游目的、结交人员、漫游方式上都有本质的区别,这正是作者对自身生命理想模式不同阶段的不同追求所造成的。于是在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中便也有了“梦游天姥”、皈依自然的美妙憧憬,有了诗人生命意志和个体自我力量的具体体现。
在李白看来,“摧眉折腰事权贵”以谋取高官厚禄是悖谬不可为之事;世俗的生活与追求是束缚个性自由的枷锁,“使我不得开心颜”;解除这一桎梏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污浊官场,远离世俗生活,而最好的途径便是回归大自然,纵情山水,怡情悦性。“且放白鹿青崖问,须行即骑访名山”:“一身清风”的游仙生涯,是多么的快乐而令人向往。
在诗中,李白用一种华丽而飘逸的文笔抒写梦游天姥的灿烂历程,通往理想世界的道路遥远而曲折,寻找光明和希望的历程艰难而坎坷。从中我们可以领略到作者追求人生理想的坚定意志,云霞明灭,千岩万转,雷电突变,丘峦崩摧,即使在一种人生路途受阻的悲哀中,依然满怀信心奔向理想的世界。作者在描绘他的理想中的极乐世界时充满了欢快与和谐的心境。清丽的吴越月色,瑰丽的云天胜境,壮丽的山间风光,奇丽的洞天大观,李白尽情地讴歌生命的永恒与自由,追求灵魂的崇高和冒险。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一种(被压抑的、被压制的)欲望的(以伪装形式出现的)满足。”“梦是一种充满含义的精神活动:它的动力始终是欲望渴望获得满足。”(《梦的解释》)“幻想的动力是未被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满足,都是一次对今人不能满足的现实的校正。”(《作家与白日梦》)诗人的“天姥之梦”,的确是在“建功立业”“大济苍生”的人生理想濒于破灭的处境之下,以“梦”作为一种“伪装形式”,表现了心中的强烈欲望和情感。身处厄运的诗人并不满足于以幻想来“校正”现实,更以“漫游”来校正自己的生命理想模式,在追求新奇中探索不可重复的个性化的创造过程。
单位:河南郑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