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弗莱明的自我认识

作者:张亚楠




  《红色英勇勋章》属于战争小说,但对外界的战争描写似乎只起陪衬的作用,内心战争的描写显得更为重要,主人公亨利·弗莱明的自我认识是贯穿小说的主绳。在他的自我发现中,意识和无意识在进行着激烈的较量。在无意识中,他追求浪漫的情调;在意识中,他要考虑现实的因素。于是在自我调节中,浪漫自我和现实自我总是在较量,时而前者占上风,时而后者占上风。也正是在实现自我调节中,个人和集体的关系得到了强调。当无意识的自我与集体的能量统一起来时,那种决定人的命运的深层力量才可以被人理解,人才有可能获得新生。
  在弗莱明的意识中,他对战争是持否定态度的,认为战争属于过去,相信世俗和宗教的教育已消除了残杀的本能,坚实的经融抵制了战争的狂热。然而,在他的无意识中,他非常羡慕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战争英雄,对战争感到无比的兴奋,梦想有朝一日成为战斗英雄。在梦中,教堂的钟声随风飘来,他倾听战场的呼唤,久久亢奋不已,激动得在床上发抖,一种强烈的愿望在梦中产生了,那就是要当一名军人。这一梦想是如此强烈,以至在醒来之时,在彻底清醒之后,他还是坚持要参军,连母亲的劝阻都起不了作用。南北战争时,他主动报名参军,成了北方联盟军的一名新兵。
  就他于战争的关系而言,他对自己是一无所知的。他总是对一些事情想当然,对最后的胜利总是坚定不移,而对行动的手段和方法很少加以考虑。他面临的问题是,当某一环境对他构成威胁、要吞没他的身份时,他会不会离开这一环境。这一问题的答案不可能从大脑中自行产生,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行动中检验,就是去参军,去冒险,去流血,正如《白鲸记》中所说的,“实际上,要确定地理解大抹香鲸的极端可怕的程度,只能是站在跟它敌对的船头上,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能与之相比。”
  新的考验开始了,他内心的矛盾也开始了,这一矛盾在小说中通过明与暗的模式艺术地再现出来。原来他的满腔热血只是一股暗流,他的勇猛顽强不能见天日,这些只出现在黑暗中,在夜深时,在帐篷内,在睡梦里。在此时此刻,在此情此景,他的无意识异常活跃,新环境中出现的种种问题他都能够应付自如。然而,随着黎明的到来,他恐惧的意识油然而生。他害怕死亡,觉得死亡这个黑骑手始终就在左右。黑骑手举起巨大的手臂静静地抚摩着他的胡子,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因此,白天使他不得安宁。
  正是在大白天,在一次战斗打响的时候,弗莱明的浪漫自我和现实自我进行了一次交锋。在枪林弹雨中,他惊慌失措,贪生怕死,当了逃兵。在这次交锋中,现实自我战胜了浪漫自我。
  事后回想这件事,他感到非常羞愧。他想到他的战友们,想到一批伤兵。看到“衣衫褴褛的士兵”满身都是流血、泥土和火药,他是多么的尴尬,特别是那个悲壮地死去的“高个子大兵”使他大为感动。他们那么沉着勇敢,就像他在黑夜里潜意识的情形一样。“高个子大兵”总是显得无忧无虑,热情似火,嘴里还不停地哼着歌。经过这番思想斗争,浪漫自我似乎有抬头的趋势。
  在第二天的行军中,一个死亡的战士躺在路上。弗莱明仔细端详那死者的眼睛,试图找出问题的答案。他特地注意到微风拂动着死者的胡子,就像黑骑手抚摸他的胡子一样。这一情景使他大为触动,使他看到了他的同事们看不到的东西:环境威胁着要吞噬他们。他们的热情不是英雄主义,他们只是祭祀的牺牲品,献给战争这个血液膨胀的神。这一经历促使弗莱明的现实自我占了上风。
  在实际逃离战场之前的片刻,弗莱明经历了一个真正自我认识的过程。由于急于想知道他是不是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勇敢之辈”,他突然放弃了对自己个人的考虑,由原来的孤立个体变成了集体的一个分子,他个人的性格熔入集体的性格,受集体共同的愿望所支配,随“战场的绵羊”行动,像“惹怒的野兽”向着“黑色的幽灵”猛冲。当他清醒过来面对第二次进攻时,他没辙了。他浑身无力,像失去双腿的人,面对红绿猛兽的逼近,闭上眼睛,等待被猛兽吞没。他获得一种启示。他丢下枪支,像个瞎子一样逃跑。他无私的形象消失了,盲目之中恐惧的心理在膨胀。他跑进森林,好像要把自己埋葬一样。
  弗莱明临阵脱逃的描写似乎带有宗教仪式的色彩,这一幕使人联想到耶酥死而复生的情形。森林犹如坟墓,是埋葬弗莱明之地;他在这里得以复活,获得新的自我,是实现赎罪不可少的一步。他正要返回部队而又怕别人问起他的行踪,适逢部队往后撤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与集体意外地融洽起来了,做到了“步调一致”,因为两者都是逃离战场。弗莱明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大胆地抓住一个正在撤退的士兵,要求他回答问题。那士兵丢魂落魄,慌乱中用步枪砸他。那“具有魔力”的接触产生了意外的效果,使弗莱明的头部留下了宝贵的伤口,成了“红色英勇勋章”的标志。这一标志就是十字架,弗莱明的赎罪开始了。
  弗莱明虽是这个群体的一员,可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与别人格格不入。在夜晚,营地的篝火宛如朵朵红花点缀在一片风景之中,显示了集体的火焰所具有的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生命力。这里蕴藏着集体的生命能量。此时的弗莱明还留在隔有一段距离的阴暗处,还是一个心理上的被遗弃者,孤苦零丁地置于宇宙中,似有满腹的心事。他认为别人跟他不一样,没有可怕的问题要去对付。红红的、颤抖的火光照亮了整个画面,似有一千个恐怖的舌头在他的背后喋喋不休,要驱使他离走。他那“精美的脑袋”不能面对战争这个恶魔,也同样对付不了他同事们那“兽性的脑袋”。这时候的弗莱明感到茫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颇有一种失落感。
  出乎意料的是,弗莱明回到部队后,非但没有受到责备,反而受到尊重,被同志们的温暖所包围。他感觉自己像个“饱尝了一顿战争的盛宴之后的疲惫不堪的战士”。他尝过猛兽的滋味,也被猛兽吃过。他流了血,受了伤,这就已经将功补过了。他的认识深化了,他经历了“吞没和被吞没”,通过了赎罪和再生,由脱离集体到回归集体,与集体连成了一片。
  弗莱明成了英雄。从“千年”的沉睡中一觉醒来,像瑞普·凡·温克尔一样,他发现一个新的“从未料想到的世界”。他发现“高嗓门的士兵”身上发生的事情与他自己身上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两样。弗莱明第一次意识到,别人一直要对付的问题也正是他要对付的问题。如果“高嗓门的士兵”现在是个可信赖的人,一个有目标和能力的人,他在回想起同志们“如花似朵的篝火”的意象中,他看到了:对自己的信任在秘密地开花,有一朵小小的信任之花在他身上开放,他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了。
  弗莱明从熟悉的环境进入一个神奇的新环境,在目睹了战争和死亡的巨大威力后,他的内心世界渐渐转变,由脱离团体到回归团体,新的自我与团体更深层的共同力量结合起来,成了一位英雄,洗去了身上的耻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战斗中反复强调的前进和撤退与英雄主义这一概念并不相干。在这部小说中,克兰戏剧性地表现了考虑和选择的毫无用处,从而强化了宇宙与人完全格格不入这一观点。小说中的人物最终似乎是既被环境所奴役,也被常规所奴役。康克林、威尔逊的确表现勇敢,弗莱明的内在力量也是想要规定行为,但纯然的冲动主宰一切,没有人能够控制事件或他们自己。在小说的结尾,弗莱明自鸣得意,认为自己成了一个男子汉,这是人具有的一种感到快慰的冲动,即在每种情况下进行自我“解释”的冲动。克兰把世界描述成与道德无关,无可救药,与那些认为道德的主张可以拯救经验的贫乏的现实主义直接冲突。在他的小说中,自然没有提供避风港,自然的进程也不能被欲望所改变。生存并不是获得的,而是一个偶然的问题。
  
  单位:武汉体育学院外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