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诗经》比兴手法与法术思维的关系

作者:左 边




  “比”和“兴”是《诗经》中的表现手法。南宋大理学家朱熹在《诗集传》中对此作出过解释,“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也就是引譬设喻;“兴者,先言它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意思是触景生情,托物言志。后世往往把“比”和“兴”连说在一起,直接称为“比兴”。作为中国文学源头的《诗经》,它的艺术表现手法深刻地影响了中国诗歌的创作与发展,而对这种艺术手法产生的历史背景和它潜在的文化心理我们似乎还缺少深层次的探索。朱熹这位大学问家只是从艺术手法特性的角度进行了阐释,他虽然总结了古人在艺术创作中所遵循的经典方法,并给了后来的人们以艺术思维方式的启示,但我们还不能知道我们的先辈们为什么要采用如此的手法进行艺术创作,为什么要采用我们今天看似十分简单的一种方式来演绎他们的原始性的而又不乏生动与丰富的社会生活。
  叶舒宪先生在他的《诗经的文化阐释》中对这部古老的典籍进行了全方位的发掘和理论解析,他说:“法术思维的发展史能给我们提供一个虽然粗略但毕竟是宏大而深远的视野,使我们对诸如宗教、艺术、语言、诗歌等不同门类的起源问题有新的理解和认识。”(叶舒宪著《诗经的文化阐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6月版,第30页),
  什么是法术?《辞海》中是这样解释的:“旧时道士、巫婆等所用的画符念咒等骗人的手法。”道士巫婆们为什么用画符念咒的手法来骗人呢?他们主要是利用虚构的所谓“超自然的力量”来帮助人们实现某种愿望,这种做法在今天看来是“骗人”。然而,法术活动则是人类早期的社会活动之一,也是人类早期的思维方式,它“既是一种幻想的实践,又是实践中的幻觉。”(叶舒宪语《诗经的文化阐释》第6页)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在他的研究中也发现,法术信仰中的咒语——声音符号——可以用来表现与某种欲望相联系的情绪状态,而这欲望正是要借咒祝的法力手段来加以实现的。(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56页)叶舒宪先生认为:“马林诺夫斯基的这一见解对于认识咒祝之词中许多莫名其妙的无意义措辞方式极有帮助,进而还可以由此探讨上古诗歌语言特征的形成。”我们可以借助两位学者的研究成果与研究问题的思维方式,将《诗经》中的“比兴”手法放在“法术思维”中去考察,从“思维/符号/文化”这一切入度做出一点开掘,寻找其形成的基本原因,也许可以得出某种答案。
  诗歌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作为文学的源头它无疑深深地打上了历史的烙印,荡漾着远古人类的情感,熔铸了他们的精神与灵魂。作为诗歌本身的作用按传统的观念讲就是“载道”,就是“言志”。为什么在《诗经》中存在大量的重章叠句,存在“许多莫名其妙的”好象毫无意义的措辞方式呢?难道古人在表达他们的思想感情时非得需要用“先言它物”才能以“引起所咏之词”的方式不行吗?这种重章叠句的价值和“它物”的价值又在哪儿呢?
  唯物主义认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远古时期的文化意识归根结底是原始人类社会实践的产物。处在人类童年时期的古人,由于生产力的低下,人们的认知能力是十分有限的,面对茫茫宇宙日月星辰风霜雪雨产生了神秘臆想,面对光阴流转岁月轮回生老病死感到了困惑恐惧,他们无法解释或者说是无法准确地解释各种各样的现象,更无法抗拒和战胜大自然给人类带来的太多太多的灾难。他们只有凭幻想来借助一种所谓“超自然力”对自己所处的生存环境产生影响,至于如何找到这种超自然的力量,如何做到人神沟通,我们的先辈们采取了他们自己认为十分美妙的许多方法,我们古老的文字——甲骨卜辞——就是沟通人神之意的一个实证。文学的产生与法术思维应该有一定的关系,它至少要打上法术思维的印记。笔者不惮孤陋寡闻,试就《诗经》做一点浅薄的分析。
  
  表达爱情的“咒祝”之语:
  位于《诗经》之首的《周南·关雎》是一首情歌,它描述的是一个男子对一个美丽而苗条的姑娘深沉的爱慕与执着的追求。在诗的开头写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它的大意是“关关和唱的雎鸠,不离开河中的小洲。”这一句诗与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看上去并没有多大的联系,既不是诗中人物所处的环境的描写,也不是主人公用以渲染感情的物象,它好象完全游离于全诗的所要表达的感情之外。由河中小洲上啾啾鸣叫的小鸟雎鸠引起下文,这种表现手法通常的解释就是“起兴”。在诗的中间又反复出现这样的诗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毛之”,这种劳动场景的描写与诗的主题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它是带有强烈的咒祝色彩的诗句,通过反复的咏叹以加强咒祝的法力,以便实现自己的美好愿望。孔子在评价这首诗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孔子的评价是否也包含了对这种反复咒祝之苦的肯定,我看有一定的因素,不然他为什么说“哀而不伤”呢?
  再如《召南·摽有梅》中的“摽有梅,其实七兮”、“摽有梅,其实三兮”以及《鄘·柏舟》中的“泛彼柏舟,在彼中河”、“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都是用在每一章节的开头作为“起兴”,作用在于反复的咏叹和咒祝,以强调主人公对爱情的渴求与忠贞。
  
  祝福他人的“咒祝”之语:
  《周南·桃夭》是写一位姑娘出嫁时人们用热情洋溢的语言赞美她,并祝愿姑娘婚后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的一首诗。诗中也是反复用上相同的语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作为“起兴”。其实这些语词的选择与使用与姑娘的漂亮以及希望姑娘婚后生活的幸福美满是并没有多大关系的。再如《周南·樛木》这首诗的主题是祝福亲人快乐幸福,“南有樛木,葛藟纍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樛木据说是一种枝干向下弯曲的树木,它同亲人的快乐幸福完全是没有关系的。但这种反复咏叹的作用是为了强化一种主体意向和美好祝愿。
  
  哀叹生活的“咒祝”之语:
  《唐·鸨羽》是一首反映劳动者悲叹没完没了的徭役,诅咒现实生活的无情的诗。全诗共三章,每一章的开头基本上都是采用同样的语句用来起兴:“肃肃鸨羽,集于苞栩”、“肃肃鸨翼,集于苞棘”、“肃肃鸨行,集于苞桑”,这些诗句是写一群野雁生活的情景,与劳动者所要表达的在外服役之苦有一定联系。在每一章诗的结尾处也是采用基本相似的语词“悠悠苍天,何其有所”、“悠悠苍天,何其有极”、“悠悠苍天,何其有常”。虽然结尾时的诗句含有一定意义,不象起兴时有的诗句完全与内容无关,但全诗的“比兴”和重章叠句的形式无疑是在强化一种诅咒的思维和感情,表达他们对现实生活的强烈不满。
  
  痛斥贪虐的“咒祝”之语:
  《魏·伐檀》和《魏·硕鼠》是《诗经》中两首著名的讽刺诗,也是“比兴”手法运用十分典型的诗篇。“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侧兮”、“坎坎伐轮兮,寘之河之漘兮”是写一群劳动者将砍伐的用来做车的树木运送到河边的情景,他们看到河水清清,自由流淌,于是联想到自己劳动的繁重和生活的不自由,于是在心中产生了对剥削者不劳而获的不平和愤怒。《硕鼠》一诗是将奴隶主贵族比作大老鼠,通过对“硕鼠”的反复诅咒,表达了那种忍无可忍的心情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
  虽然有些诗的“比兴”内容与诗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有一定关系,但依我看它还是带有法术思维的一种模式,即使法术思维趋于淡化,这种思维惯性的痕迹还是或多或少地烙在诗作中。
  《诗经》所反映的社会生活是纷繁复杂的,笔者的列举只是撮其一二,希冀在于达到“窥一斑以见全豹”的效果。以上有关“比兴”和“重章叠句”的举证与分析,基本上反映了这些声音符号“表现了与某种欲望相联系的情绪状态”——即通过反复咒祝来抒发心中情感,企求达到一种法术效力。《诗经》中那些有关“比兴”的表现手法和“重章叠句”的内容,今天看似毫无意义与价值的东西,在远古人类的法术思维里是极为重要的。
  从文化人类学的观点看,要理解人类社会,必然不能脱离理解宗教(包括准宗教)。宗教现象与文化现象是紧密相连的,哪怕我们探索一个极为细小的文化问题,也不应该忘记宗教对它的影响。“宗教涉及想象和感情方面的东西太多,因此也就涉及相当多的不可确知的事物,使得一切原始宗教都显得很怪诞,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不可理解的问题。”(摩尔根《古代社会》,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5页)我们循着“法术思维”去探讨《诗经》中的“比兴”手法和“重章叠句”的形式,研究它所产生的文化背景和历史含义应该说是有所裨益和收获的。
  
  单位:湖北江汉艺术职业学院